三号地铁线大约向前行进六站,在这过程中,除过人潮与白色车厢,百般无聊中稍有些色彩的事物便是粉色的座椅。到站后,余晖从座位上起身,然后迈向人流稀少的阶梯——自己走路比乘自动扶梯是要快些的。然而乘自动扶梯比自己爬楼梯要省力许多,时间也并不吃紧,余晖并无走楼梯的必要。也许在众生芸芸中一挺而出,独自迈出稳健的步伐,能引起受他人瞩目的满足。

掏出钱包,拿出公交卡,在看到拥堵的电子支付信道后毅然选择了只能刷卡的那一处。听闻轨道局将要把所有的信道改建为电子支付信道,以弥补低识别率所带来的不足。通讯软件公司们利用自己的在线支付系统来构建一个庞大的生态为自己牟利,而年轻人们则追赶潮流,亦或以非在线支付方便为由,心甘情愿地被电子交通支付这一系统掳去。然而电子交通支付系统只是公司们构建庞大利益链的工具,其本质并不在于方便民众——目前看来确实没有多么方便。人们自以为多元化的支付手段其最终的来源因各种契约而被捆绑在了一起,就好比把鸡都养在同一个笼子里,一处丢失,全盘皆输。消费者们就这样落入了以“时代进步”为由的利益陷阱,而这种电子交通支付系统甚至还不如手机自带的NFC来的轻松,或者说,区区一张薄卡,“嘀”一声,也就完事了。在技术还不甚发达、金融市场也并不稳定的今日,过度的追求信息化,在方便了虚拟操作的同时,个人资产的风险该是多么巨大。譬如前几年的P2P暴雷,不就充分验证了这一点吗?若是放在遥远的未来,如果人们都失去真我,而将意识存于服务器中,享受纸醉金迷的苟活,又该是多么可怕啊。想到这里,余晖又有了新的创作空间,亦意识到国家“振兴实体经济”政策的必要。想起自己常在网络上看到公知们批判社会的论调,然而仔细想想,真正的聪明人又该是谁呢?

边思考着也许能够成为小说素材的问题,边向地铁站外的综合体走去——这综合体可比五建集团旁那镂空的小建筑大多了。一层位于半潜式地下,各种知名饮品店鳞次栉比,在那些店铺的周围,直梯井就有三个,其中一个就在味千拉面店的旁边,还有一个在DQ的旁边。可惜目前看来这两家店铺生意火爆——话说回来冬季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吃冰淇淋啊——电梯井想必人也很多吧。犄角旮旯里沃尔玛旁的电梯常常无视乘客的按钮自行上下,余晖想着等也是白等。于是走楼梯来到主体建筑的二层外侧的平台上,向西看去是连接对面马路的天桥,小商贩们正在销售一些年货。位于东侧的玻璃幕墙下的正门常常给人这里才是真正的1楼的错觉。通透的橱窗内,珠宝与电灯互相辉映,闪得余晖有股宝可梦事件般的眩晕感。也许正因这一抹光打通了余晖的脑回路,启动余晖的自省系统,余晖突然想起刚才通过地铁关卡时的想法,只觉自己若是一昧地想将任何自己的想法塞进作品当中,只会铸就与主题毫不相干、废话连篇、如流水账般的错误,而且仔细看看综合体大门的旁边:麦当劳就在那里,刚才根本用不着费神思考该不该坐直梯。

踏进拥挤到让余晖怀疑中午关于经济下行的论调正确性的麦当劳店面,又在先点餐还是先找那群家伙的问题前不知所措。还好高中时的政治知识发挥了作用——抓住主要矛盾。没错,归根到底,自己是来这里吃饭的,先点餐吧。于是在电子屏幕点餐前排了一会儿队,不时看看显示准备餐号的电视以打发无聊。忽然看到与屏幕点餐和人工点餐都不同的第三类号码,才发现自己真是够笨——明明可以找到座位之后,再在微信小程序上点餐。早知如此,就该像做文综大题那样,两点都答了,反正答错是不扣分的。

于是中途退出排队的行列,转身便踏上前往二层的阶梯。与其他店铺不同,这家店铺的广播似乎播放的是爵士乐,配合食客们的喧哗,不知为何令余晖想起了情爱旅馆。好不容易在公共用餐的高台上找到一处座位,那小说家所特有的观察力与洞察力又显现出来——常被用作多人聚餐的儿童环聚区内,有几个看起来还算年轻的人围坐一圈在玩“ONCE UPON A TIME”卡牌。余晖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浏览群聊,发现新的对话框尽是“到了”的字样,看起来还热乎着呢。余晖认为是自己找对了地方,便打算走过去向那些人攀谈。走到一半,自省的系统又起了效用,余晖条件反射地向刚才的座位扭头看去,只见已经无法在人群中觅得座位的踪影了。在责备自己蠢的同时,只好硬着头皮,像韩信般背水一战,向那充满青年人欢笑的儿童区走去。

“麻烦打扰一下,请问,是‘斗争的小说家’吗?”为了不让这中二的称呼吸引周遭食客的目光,余晖刻意压低了嗓音。

“嗯?”正在轮流续编故事的年轻人们停止打出手中的卡牌,而是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到余晖的身上。伴随着从嗓音发出的疑问,众人并未做出多余的肢体动作,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也许这些人并没有领会到余晖所言何意。

“抱歉,也许认错人了。”余晖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微微发热,还有一丝微微的抽搐感。余晖只求自己的双颊不要变得通红,以免被他人耻笑。

“啊!”余晖身边最近的一位身着白色风衣,实在与那张戴着黑框眼镜、头发蓬松的憨厚面庞不搭的男子突然起了反应。

余晖打消了迈腿逃离这地方的念头,低头看向那名男子。

“我们是‘斗争的小说家’。请问你是?”那名男子在说出自己的称呼时低下了头,明显也意识到了名称的羞耻。就想要回避这莫名的群名称这一点来看,他们二人说不定会很合拍呢。话说回来,到底是要和谁去斗争啊?

“啊,我是阿仓。”阿仓是余晖的笔名,并无什么特殊含义,只是余晖觉得在大陆出版业界起英文名有些不太合适,而能想到的中文名又太过老土,为了凸显个性追求与众不同,便盲敲了几个字符出来,以使心里得到满足。可实际上看,“阿仓”这个笔名,并没有什么特殊。就好比游戏中的NPC角色,提前套好了自己的设定,就算做出的事普普通通,按照设定来看也会觉得无比寻常而十分开心吧。

“你是阿仓?感觉和想象中差不多。来,坐。”那位男子示意斜对面的成员将放置于座椅上的背包放到地上,好为余晖留一席之地。

“啊,抱歉,打扰了。”

“剩下的人就不等了。我们开始说正事了。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吧?”没想到那位回应余晖的男子会是群主。看来小说家有时也会为自己想出的设定感到羞耻啊。

众人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难道不应该先阐明来意,表达一下聚会的主题吗?这里的人几乎都只在线沟通过,未来关系会怎样发展并不明了,现在就透露个人信息未免过早了吧。余晖在内心吐槽。

然而不等诸人响应,那男子已经开了个头。

“先从我开始吧。我是‘斗争的小说家’的群主,虽然这名字起得蛮羞耻,但无一例外囊括了我们现在的真实处境。这一点之后再讲。我叫黄司——当然是笔名,大家互相之间就以笔名相称吧——,目前是一位无业自由小说家,之前在面试过很多公司,但是都失败了……”

余晖无心听下去。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机,进行点餐操作。

……

“阿仓,到你了。……阿仓?”黄司提醒余晖。余晖赶忙放下手机,抬起头来。一种如同高中时在国旗前演讲般的压迫感瞬间袭来,压得余晖浑身肌肉紧绷,因用力过猛而发抖。深呼吸几口气来降压,尽量稳持心态的平衡。

“我是阿仓。”余晖说。一开始就正经的介绍,是不是太严肃了?换个语气吧。权当是演戏。体验派。

“啊……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啊。我跟大伙儿都不熟,平常在群里也不怎么交流。……”余晖的大脑断了篇。本来来这儿就是为了吃饭,自我介绍什么的他可没想好。临场发挥这种东西,可能只适用于他在那狭小的四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自我演绎一些角色的时候。然而自己的角色塑造奇差无比,根本没法正常地演绎。刚才也没注意听,其他人是怎么介绍的呢?

“现在是干什么工作的?”黄司突然问。既然这样就顺着讲下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刚才自己好像没有说已经毕业了吧?

“现在是小说家。跟青山文库签约了。”

“哇……厉害!”黄司惊讶道。

“你这小子……竟然有工作啊!”其他人也或多或少给出了些反应。听这语气,意思是你们没工作喽?而且有一点必须要澄清。青山文库可不是什么大平台。跟豆瓣阅读之类完全没法比。

“也不算是工作……普通的线上签约啦……不是商签。收入也不固定,按文库那套自研的什么阅读量、打赏量与字数之间的奇怪换算公式来的。”这“工作”唯一的优点就是比以前的那份自由。收入什么的完全不能比。

“看年龄,你也不小了吧?”黄司问。这算是变相套话侵犯个人隐私吗?算了,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吧。

“快三十了。”

“这份工作干了几年?”他们似乎想将余晖吃透,口水不止地问。

“干了不到一年。”余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将被解雇的事告诉爸妈,前一阵过年回老家的时候也瞒了过去。

“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他们仿佛默认余晖之前一定有工作,刨根问底。这群家伙,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想到之前的工作,余晖说不出口。他不愿去触动内心深处早已被埋藏在一隅的疤痕。

黄司等人看到余晖的失落,也再没有追问下去。人的情绪是会表现在脸上的。如果余晖能够隐藏着一点的话,上高中时也许就会去参加戏剧社了吧。

余晖低下头,一直盯着手机。若有人问起为何不参与讨论,只需回答“要时刻注意着麦当劳小程序的变化”即可。余晖有些庆幸自己是喜欢将手机开静音的人。这自高中以来为防止父母听到开屏音而养成的习惯,可不会因他人的只言片语就轻易改掉。

直到自己的餐食吃到一半,黄司那伙人才开始聊起正事来,而所谓的正事,不过是一群自我标榜“小说家”的拥有崇高理想的青年人,因好吃懒做而一事无成,便对这个相对公平的社会不停地埋怨发牢骚罢了。这就是“斗争的小说家”这一名称的来历吧。不过与其与看不见的氛围斗智斗勇,倒不如来自省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社会所抛弃。而且不光自省,更要动手去做啊。

时间已临近十点,这会儿刚好不堵车,省点钱,待会儿乘公交车回去吧。余晖顺手翻了翻时钟旁的天气系统。

尽管在这综合体的三层,密闭的空间与外界灯红酒绿的城市毫无物理上的沟通,透过实时天气,余晖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纷纷洒洒飘落着雪花。

可惜这雪花一星半点,根本积不起来,待到明日,恐怕又一切如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