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麦当劳,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学生团体或者情侣二人,大致是刚刚看完贺岁档退场吧。霓虹灯与雪花甚是应景,伴以随处可见的新年红,令余晖感到空气通透。这时他才想起,该将口罩戴上了。不必为无法触及新鲜空气而悲伤,用不了几天,等冷锋完全过境,雾霾就会烟消云散。

远处运动品商业大厦的招牌随丁达尔效应散射光芒,托它的福,能更仔细地观赏雪花飘落的光景——近处的路灯太高了,若是抬头会有些费劲。

不到十点半,现在还早。余晖走下阶梯,来到综合体一层前的人行道上。一旁的地下停车场显得安静空洞,而在那之外的行人却纷纷嚷嚷。这就是年,虽说不久就过元宵,但大晚上外出开车的人依旧很少。

接下来要去乘坐市营二环线,离余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便是公交站牌,邻侧的移动公安基站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暖。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正靠在基站外壁,点烟交谈。

公交站牌下灯光昏暗,唯一的照明来源是基站上闪烁的警灯,从站牌玻璃上反射过来,直扰得人眼花缭乱。躲避那红红蓝蓝,余晖将头扭转过去,却瞥见另一微弱的灯光——广告牌前的座椅上,一个人正在看手机。然而那光芒并不足以辨别一个人的身份,甚至是性别也不好说。余晖断定那公共座椅在饱经风吹日晒与社会各界人士的洗礼后,必定脏乱无比,在此处竟然还有人能够安坐,一定是可以构成新小说题材的都市怪谈。余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以一名小说家应有的为了取材甘愿献身的大无畏精神斩钉截铁地向座椅走去,正巧发现紧紧相连的两个广告牌中间的缝隙中刚好透射出些许光线。

也不知为何,余晖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想法:会不会座椅是干净的,而自己先前的认知过于绝对了?实践出真知,坐下就知道了。

谁知刚坐下屁股下就传来如同放屁般的“噗呲”声,这令余晖意识到这座椅不是一般的脏。

“该死,怎么会?!”余晖内心的惊诧一不留神透过言语表达出来,他赶忙站起来拍拍屁股,又同时佩服右手边坐下的那位真是有勇气。

旁边的人“噗嗤”笑了出来,看来也是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忍俊不禁地说了句:“也不擦擦就敢坐呀。”

正好,那人抬起头来,笼罩在微弱的光线中一段时间,令余晖得以定睛看清。一个女孩,年龄看起来不大,普普通通的常人相貌,甚至还有点稚气。因忍笑而抿住的嘴只是徒显经光影粉饰后更加明显的笑痕,如果可以,余晖希望能够让她别这么做了。与笑容不同的是,双颊上似乎有泪痕。是刚刚哭过吗?如果自己仅凭一丝举动就能使他人化悲为喜,余晖就该考虑去当谐星了。工资待遇似乎都不错。

这个女孩刚才为什么哭泣,也许是与手机有关。女孩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愣了几秒钟,得以让余晖看清手机上显示着什么。高德地图。女孩在查路线,203路公交车的路线。可这公交车次少得出奇,这会儿也早停运了。难道是因为回不去家了而哭泣?拿着手机,让家人去接就好了嘛。再不济,找个旅店住一晚也是可以的。不对,现实中的人物可没有小说中那么套路,她哭泣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指不定和她交流交流,明天就能开始写一部情感大戏呢!这样一来,余额宝上这个月就能再汇入1000元了。总而言之,先试着聊几句吧。

“你是要乘坐203路公交车吗?”

“啊……嗯。”女孩被余晖这一席话拉回现实。“……你怎么会知道?”

“以后出门在外记得随时将手机息屏。还有,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聊天吗?”

“啊!”女孩顺着余晖的话语向手机看去,可惜在自己想要按下息屏键前,手机已自动息屏了。于是女孩将头转向余晖。

“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难道是新型的诈骗?故意装傻,再从自己嘴里套出些东西来?可惜挑错了对象,而且旁边就是公安,这家伙未免也太蠢了吧。余晖这样想。可是万一说不定自己真在哪见过她呢?

“总而言之,女孩子这么晚待在外面不太好。”余晖出于礼貌提醒了一句。“这会儿已经没203路车了。你还是早点打电话让你父母来接你吧。”

“这我知道。”女孩似乎为余晖的话语触动,低下头隐隐言出愤怒的嘟囔。糟了,这个女孩该不会没父母吧?

“抱歉。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都不住在上宽。”

这个女孩难道独自生活在上宽市?在这个建成面积达700平方千米,人口千万的副省级城市,二十多岁、知名度还算比较高的大学毕业的余晖生活都较为艰涩,更何况这个年纪看起来不大,也许还在上学的女孩呢?生活费的问题怎么解决?各种家务都由自己来做吗?不,住校且有学校补贴也说不定。余晖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却又碍于丧父母之悲痛不好揭起,便没有再讲话。

二环线公交车终是停在了站牌旁。该走了。虽然有无法记入素材中的遗憾,但今天也该过去了。余晖打算乘车。

“呐。”女孩突然叫住余晖。

“怎么?”

“我……能去你家吗?”女孩将双手夹于膝间,略微将额头上扬,但还是尽量避免让余晖看到她的正脸。

余晖明白了。面对陌生人却说出如此不害臊的话,这是在气头上才会有的表现,按普通人的理性根本不会这么做。女孩的父母并没有去世。女孩是生父母的气了。

“你还是回家去吧。这个点,父母会担心的。”青春期常会发生的事。应该劝导才对。

“他们才不会关心我。”女孩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讲述青春期叛逆的电视剧看多了吧?除过少数人渣,天底下哪还再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啊?如果有机会从事影视业,余晖一定要一改行业的风气。为了收视率,那群破导演一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哪有父母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啊?回去吧。我也该走了。”说实话,就这么草草结束交谈然后上车,余晖也有些怕。万一自己上车后,这个女孩还是游荡在大街上,最终死于一场车祸或是小混混的侵犯,自己是不是也有间接责任?会不会坐牢?

该死,一开始就不该跟她搭话的。反而现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余晖正在为是否上车而犹豫,女孩却又喊住了他。原本不打算再次理会女孩,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话语令他粘贴在原地。

“余先生!”女孩知道他是谁。怎么知道的?偷了他的身份证?误打误撞?还是一直以来就在跟踪他?——或者说,只是自己忘了曾经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余先生,对吧?”女孩问。

“是。”只好承认。就在此刻,二环线关上车门,从他身旁驶过。得了。二环线也没得坐了。停运了。

“你……怎么不再出新作了?”没想到女孩接下来会说这一句。新作?是指小说吗?没出新作很正常,之前连载的还没有更新完。难道她看过自己写的小说?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怎么就理所当然了?为什么?我很喜欢你策划的游戏,可是为什么不再出新作了?埃尔尚恩最后怎么了?结局呢?为什么没有?回答我啊!”女孩发出明显的哭腔。她弯腰低下头,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她将对父母的愤怒转移到对余晖的不解与失望。对余晖而言,眼前的突然还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第一次见到自己作品的粉丝。原来现实中也会有类似galgame的画面啊。原来自己写的游戏还有粉丝啊。不对,两年前余晖曾随公司办过线下签售会。那时虽然只是其他知名设计师的陪衬,但还是有一个女孩匆匆忙忙赶来要了他蹩脚的签名。难道是那时候?

“抱歉。我不再做游戏了。”这是余晖唯一能想出来的答复。他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感情四溢的对话。要把待人处事的效率提到最高,就得将悲伤与气愤全都咽在肚子里。女孩仍在哭。就让她哭吧。让她哭够。情绪发泄出去之后,心中的不快自然就会降下来了吧。就像受过父母批评的小孩子,在睡一觉之后,心情又会变得明朗起来。现在留下女孩独自一人是不太妥的,稍微陪她一会儿就回家吧。

待到女孩终于着手去抹干自己的眼泪,余晖想着自己可以走了。女孩子过一会儿也会自己想办法回家去吧。正待他说出“我就先走了”,女孩却将头扭转过来,问:“为什么不做游戏了?”

这句话无异于冰天雪地里为他浇上一盆热水,在脱掉衣服避免受到冰冻的灼伤后,却又在裸身睡入庇护所前将他暴露得一览无余。他不想将自己那被界定为失败的过去让自己仅有的粉丝得知,便从表面上以安抚女孩的心态告诉她,自己只是暂时休业,过一阵子还会再做的。像是突然理解了先前与现在相同的心思,余晖想到:自己之前拒绝带女孩回家,何尝又没有防止女孩见到自己窘迫的丑陋呢?

女孩长舒一口气,看起来有些安心,但这不过是对余晖单方面的宽慰与希望的上升,并不代表她真正放下了父母的批评与唠叨。余晖倒是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能够冲出家门?看到203路公交车的站间距,就能明白,这里离女孩的家有些距离。

“我决定了。”女孩突然拍拍大腿,挺直了腰板说。

“嗯?”

“我不回家了。”

愚蠢。余晖想到这两个字。青春期大多数的情绪冲动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没有结果的爱情、对社会毫不了解却只凭一己之见就否定义务教育的观念、没有学习哲学之前对世界认识的混乱、轻易受到他人掌控的白左思想、固执的对祖国的偏见,以及盲目的乐观自信。余晖对这些深有感悟。正是避免了这些,余晖才能在毕业后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虽然后面惨遭失败,但那完全是个人能力的问题。

“你今年多大了?”

“为什么问这个?”

“想知道你的年龄能不能单独住旅馆。”这句话只有一半是对的。本意是摸清楚另一个余晖更感兴趣的问题。

“17。”

“看来能单独住旅馆。要不你今晚暂时找个旅馆先住着?”17岁,上高二的年龄吧。政治已经学过辩证法了吧?却不会顾及父母的感受,不会从多角度去思考问题。当然,这是在假定父母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情况下。余晖没有将“明天回家去吧”这句话说出。只怕女孩又闹起情绪来。但凡这孩子能有自己当年一半的冷静与忍耐就好。

“我没拿身份证。”女孩湿润的眼眶中流露出哀求。该死,看来这女孩无论如何也想到自己家里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与喜爱的偶像谈一场惊心动魄的恋情?还是离家出走气父母一把?只怕会变成令对方惨烈入狱的单方面牺牲吧。

“你父母电话给我。我跟他们谈。”不对,不该说这句话。要是女孩的父母满怀期待接起电话,先入耳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嗓音,恐怕解释起来要费好大的力气——就算是极其富有理性的父母,在自己儿女的事上也会只余出不必要的冲动吧。

“不……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女孩看来是想通了?不,用“死了心”来表述应该更合适吧。

“你知道怎么回去?”

“嗯。坐三号线。”也对。这会儿三号线还没有停运。

“我也坐三号线。”余晖说。

于是二人一同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二人都没有怎么说话。余晖倒是又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度地解读了女孩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总感觉刚才与女孩的对话太过于尴尬,情绪的转换也很不自然,就好像三流小说家有了目标但却没有构思中间过程而写下的生硬文段似的。他半开玩笑的想:自己不会存在于一篇粪作里吧?

女孩能够想明白,这给余晖卸下了包袱。毕竟自己可不是那种一股子莽劲儿只会往前干的人。光是考虑人际关系与法律条文就够累了。自己对这方面不怎么熟悉,真实战起来只觉明晰地思索,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到了地铁站,余晖站在他要坐的北向线路前等候,那女孩却好像第一次来这里,看了半天路线图,才慌慌张张地跑到余晖跟前站定。

这一天发生的事怪诞不已,兴许写成小说也不错。余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