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唐突,但我希望你能花些时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是的,我明白这是个过于宽泛的问题,理所当然有着诸多解答。但即便是一千名读者心目中各自不同的一千本哈姆雷特,其中也必定存在着某些共通点。对普通人而言,我想正是这些共通点所组成的网编织出了一个世界大致的模样。绝大部分人的认知被这张网所影响,且多半跳不出网内的视野。”

“啊,请别在意,我并不是在嘲笑你,相反还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毕竟人的极限就在那儿,单单网内世界产生的信息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消化掉的。回想一下,至今为止的你已多少次被各类匪夷所思的听闻给惊掉了下巴?假如光是这样便令你感到应接不暇,那么窥探到网外的世界绝称不上是件幸事。”

“没错,绝称不上是件幸事。但总有人受到吸引,阴差阳错的透过网的间隙来到外边……而这样的人最终不是疯掉就是化为了非人的存在……我想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你正在成为我口中所述的后者这件事。”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入目所见都是猩红的一片,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浓到快要吐出来的程度,但不知为何他更多感受到的却是兴奋。在他的身遭,或是手脚、或是脏器,属于人类的部分像被绞碎般散落一地,难以计数……他忽然想起来了,这都是自己的杰作。

不远处,一位少年正望着自己。他环抱手臂半靠于墙,帽衫罩头。房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五官,难以辨析。

之前的长篇大论似乎都出自他口,因为这里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活人。

“我认得你,他说过你会来。”虽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并不感到陌生,“那人总说,你在追着他。”

“能别说得我像个跟踪狂一样吗?如果不是那家伙擅自制造混乱,妄图模糊世界的界限,谁愿意天天追着他。”少年摇了摇头,“况且,这次我是专程为你来的。”

“所以你是正义的使者?来纠正误入歧途的我?”似乎压着股怒气,他攥紧了尚在向下滴着鲜血的手,“可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七岁的时候,父母把我当作商品卖掉了,因为他们需要钱。”

“他们并不在乎我,所以未曾筛选过买家……其实那对我来说本无所谓,因为顶多是从一个地狱掉进另一个地狱罢了。”

“哪怕活的像个‘猪猡’,被当作那群恋童癖渣滓的玩物,对痛苦麻木的我根本早就连感情都失去了。”

“但偏偏,他们对我做出了承诺,说会在我成年的时候放我走。”

“我过去不懂得怀疑,只是一股脑地认为那就是希望……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为了让我努力‘工作’的谎言。当我不再具备作为商品的价值后,他们就想将我的器官取走,用在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渣滓身上!”

“告诉我,斩灵师,你能认同这样的事吗?”

被唤作斩灵师的少年沉默了。他走出阴影,浅褐色的瞳孔泛着光。

“原来你这么好看……比起丑陋的我,一定幸福得多吧?”

有那么一瞬,他竟是看呆了。虽然眼前的少年确实有着令人惊艳的容貌,但真正他令他羡慕的其实是少年身上的气场——

那是宛若深渊般、望不到底的、里世界的气息。

“如果你真的了解我的话,一定不会羡慕我的。”少年道,言语间满是对自我的嘲弄,“我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我只是……在遵守约定。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去赎罪了。”

少年喃喃自语,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总之,你搞错了很多事,里世界不是你的归宿。现世的苦难要靠现世的力量去打破,借助你所无法掌控的力量只会在这泥潭中越陷越深,而那里最不缺的就是‘恶意’,甚至比现世更甚……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

“灵魂?那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谁会在意?谁又会来拯救我?是拥有无与伦比力量的你吗!”他怒吼出声,声嘶力竭。

“不是我,是她。”少年指向他的脚边,“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脑中嗡的一震,潮水般的记忆向他涌了上来。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在狗屎般的日复一日中,唯一给予了他救赎的便是这个少女。有着相似境遇的他们皆是被父母抛弃,在这疯狂的世界中如玩偶般被人操弄着活。但也正是这样的惺惺相惜,才令两人互相成为了彼此的依靠。如果说人贩子的谎言一度给予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那么真正教会他为未来而满怀希望的就是少女。

“等我们自由了,就一起离开这个国家吧。然后找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夕阳的余晖下,少女牵着他的手,笑容是如此美丽,他呆呆地望着,一度忘记了呼吸……

但,手脚冰凉的她再也无法兑现诺言了。

“即便是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也在想着如何救你。”

“别说了……”

“她始终相信,你能重新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我叫你闭嘴!”

“你为什么,杀了她呢?”

苦痛、后悔、悲伤……一瞬间,属于人的情感在他心中爆发,简直要将他的神志击溃。

“现在还不晚,我还能把你带回去。”

少年伸出了手,他望向那对令他羡慕不已的双瞳,几乎要被说服。

但,他已经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

“无所谓了。”

他站起身,肌肉开始膨胀。体表的皮肤向外冒出尖刺,密密麻麻、遍及全身。

“生而为人,实在太痛苦了,我……放弃做人了。”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彻底丢掉最后一丝理智后,之前还令他作呕的血腥味儿忽然就成了最棒的兴奋剂。前所未有的快感飞快替换掉了那些积郁,仿佛可以毁天灭地般的力量感充盈全身。

“无所谓吗?说真的,但凡有个镜子在这儿,我恐怕你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他已经听不见少年的讽刺了。被狂气所支配的他不住地放声大笑,如痴如狂。

“我说你,当怪物就那么开心吗?”

望着癫狂的男人,少年夹杂着微微的愠怒出言询问。可想也知道,对方已不能回答了。

豪猪般的异形暴起发难,疾风般挥出一爪,但少年侧过半步,轻描淡写就躲了过去。然而这不过是个开端,异形挥爪如电,连绵不绝的攻势化作无数残影向少年袭去,连空气都被撕裂得发出尖叫。但少年偏偏像只游蛇,他踏着碎步,每次都只略一闪身就躲过了异形的攻击,灵活地穿梭于残影的缝隙间,即使异形在不断提速,少年也始终游刃有余,连他的衣衫都触及不到。

但攻击的余波还是作用到了周遭,本就残破的断肢被搅得更碎了,漫天都是横飞的血肉,活像部欧美B级片。

然而就在几个回合的交锋后,少年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他与异形男子的位置在斗争中互换,若再退下去,必会牵连到少女的尸身。

“世人皆有迷惘时,但你实在是……愚不可及。”

少年伸手探向空空如也的肩后,像是抽出了一把看不见的剑。

“就是不愿你放弃,不愿你成为现在这样的怪物,她才不惜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你是有意在视而不见吗!”

他振臂一挥。

明明是什么也没有的一击,明明是像在进行无实物表演般滑稽的一幕,但异形的左臂却是断了,连带着泼洒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少年深呼吸,回手又是一斩。

土石震硕,百树共鸣,这无形一剑竟是将空气都切割开,短暂创造出了真空!

随后,一切都尘埃落定。

异形的胸口破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他摇晃了两下,向前倒去。受到致命伤的异形渐渐恢复成了他本来的模样,正与少女相对。

“我很,抱歉,对,不起……”他颤抖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发着音。

“你该道歉的对象并不是我。”少年道。

可他摇了摇头,意指自己没有搞错。

“我道歉,是因为让你的手,染上了我这个胆小鬼肮脏的血。我知道,我赢不了你。”

闻言,少年微微有些动容了。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少年没有犹豫,他单膝跪地,靠向了他。

“我听说,人死了以后会有墓碑……我知道这很奢侈,我也没那个要求的资格……”

“但至少,请为她立一个。”

他勉强抬起头,凑近了少年的耳畔:“她从没对别人说过真名,除了我。请不要刻错了碑文,她叫做……”

他郑重地念出了少女的姓名,吐字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我会记住的。”

得到了少年的回复,他像是心满意足般,微笑起来。

他累极了。但今天,他终于可以结束名为人生的长跑。

……

“斩灵师可真不是个轻松地活儿呢?你说是吧,易离少年?”

就在战斗结束后不久,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现出了身姿。他名为水生,对少年而言是个中介般的存在。

“这种时候老实说一声‘辛苦了’,会比你的挖苦更让人有好感。”

被他唤作易离的少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似是有些疲累。

少年是“斩灵师”,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事务所。员工只有他一人,专职处理各种有悖常理的,或“灵异”、或“怪异”、或“恐怖”的事件。

“我这不就怕你心理负担太重,所以才特意跟你开开玩笑嘛。”水生咧嘴朝他笑了笑,一副圆滑老大叔的作派,“不过你也应该习以为常了吧?”

“习以为常吗?或许吧,但并不是每一件工作都像你给的那么糟糕的。”易离道。

“诶,我也料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好吗?”水生埋怨道,“说起来,你觉得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做怪物的?”

“我……不知道。但,他或许只是想死了罢。”易离沉吟道。

“想死了吗?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真是难以理解。”水生为自己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话说你能打个折吗?”

随后突兀的转了话题。

“打人倒是可以,你想断几根骨头?”

“戾气别那么重嘛!有话好说。”他赶紧解释起来,“你看这惨状,善后起来会比较麻烦……”

“都是老相识了,你不会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好骗吧?”易离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水生,看得他脊背发凉。

“我们脚下是战乱国的土地,这里每天都在死人,对你来说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好善后的地方了。”他道。

“哪儿有你想的这么容易啊老弟!我们可是两个以记者身份逗留的外国人,这儿又没被导弹炸过,你要我怎么向当地武装势力解释这副惨样?要不多花点儿钱打通关系,十有八九会被当作敌国间谍处决的!”

的确有几分道理。易离沉思了一会儿,做出了让步。

“少两成。”

“三成,不够我自己补。”

“两成五,不议价。”

“……行吧。”

水生完成了他的讨价还价。

“还有一件事。帮我……选两块墓,花费从报酬里扣。”

“啧,你还要做善事吗?我也不是第一次提醒你了,你这样不止挣不到钱,债务还会越累越高的。”

“我清楚,你不用担心。”

水生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这段似曾相识的对话他也不知道经历过几次了。

“你明白就行。”

而他每次都会用这句话做结尾,象征着他的劝解又一次以败北收场。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他能说服少年至少一次。但不论如何,这都只是易离的“日常”罢了。

混迹在两个世界间,微不足道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