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这是仅存于李长婷脑海中的场景。像这种无聊的记忆,杨柳应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结婚后的第三年,李长婷曾经试探性地询问过杨柳,他是否还记得两个人初次见面的场景,果然他已经完全忘光了。
但是没有关系,就算他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自己还记得就好了,倒不如说,这段记忆正是因为自己还记得,才越发珍贵,就像独属于一人的珍珠,隐藏在蚌壳之下,在身体内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在中学时的事情了。当时的两人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却不在一个班级。在相遇之前,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她是个大忙人,每天要学习,回到家还要练习各种乐器。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看到她都会异口同声地说:
“李长婷好可怜啊,每天被安排的满满当当,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嘛!”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恰好是因为热爱音乐,她才会恨不得学会所有的乐器、乐理。努力学习,在学校里就抢先把作业写完,也不过是为了回到家能再多弹一会钢琴,多唱一首歌。
对她的父母而言,她只要有兴趣爱好就好了。至于那份爱好是绘画、书法、跆拳道还是音乐都无关紧要。毕竟她所演奏的曲目,在父母耳朵里也不过是“不能在周末弹奏的影响邻居的噪音”。
在音乐的世界中,她是快乐的。就算没有朋友也不要紧,就算没人能听懂自己弹奏的曲子也没关系。只要能继续弹奏就好了,只要能继续歌唱就好了,只要这样下去就好了。
变数发生在元旦晚会前夕。父母将她从房间中叫了出来,对她说,之前让她一直学音乐不过是为了能在考试中凭借特长多加点分。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为了不耽误学习,她已经没必要继续唱歌,演奏了。
世界仿佛在一夕之间就崩塌了。就在这时,她终于与他相遇了。
杨柳睁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清晨七点钟,没记错昨晚他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才睡着。大脑还因为睡眠不足而疼痛着。他翻身下床,打开门,蹑手蹑脚握住另一件卧室门的门把手,视线随着门框一点点射进去。
门内空无一人。
他用手拍着胸膛,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果然是梦啊。死去的妻子变成鬼魂回到现实这种事果然是不可能发生啊。”
“就是说啊,这可是个物质的世界,单纯的精神竟然存在于世界上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没错,没——”笑容僵在了脸上,杨柳一点点转过头。李长婷双手抱在一起,脸上一副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杨柳尖叫一声跳开了一步。李长婷漂浮到空中靠近他:“我说啊,你差不多也该适应我的存在了吧,昨晚一晚没跑累吗?”
“别靠近我!”杨柳大喊着,“你刚刚……究竟藏在哪?”
“就在原地啊,只不过我似乎能变透明哎。”李长婷在空气中消失了。杨柳的头更疼了,他揉捏着太阳穴,呢喃道:“人怎么可能适应鬼啊。”
马克杯漂浮岛杨柳面前,李长婷显现出了身形,她笑嘻嘻地说:“给,我在你家里发现了蜂蜜,喝点蜜糖水能安神醒脑哦。”杨柳狐疑地看着那杯水,李长婷将杯子强行塞到了杨柳的手中。
温热而又甜蜜的液体沿着食道温暖了整个腹腔。因为早起造成的头疼大大缓解了。杨柳走回客厅,坐到了沙发上。一夜的惊吓后,他终于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车祸而死的妻子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边,以鬼魂的形式。
“只是,你这幅样子有些古怪。”
“古怪?”李长婷上下扒拉着自己的衣服,“哪古怪?”
“你等一下,”卧室的桌子上放着妻子最近拍的他请找,他举起照片,指着上面成熟典雅的女人,说,“在我记忆里,你应该是这种形象。”
“那是什么,一副少妇的打扮,根本不适合学生啦。”
“学生?”杨柳楞了一下,“你说是你是学生?”
“你在发什么疯啊小六,我们不是准备去上大学的学生吗?啊,这么说起来,在大学前夕遇到车祸我也真是蛮倒霉的。”
“等一下,”杨柳打断了她的话,“你几岁?”
“18啊,怎么了?”
他终于知道昨夜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回来的不是“现在”妻子的鬼魂,而是12年前妻子的鬼魂。
大约三个小时后,杨柳肩上挎着大包,身后跟着道士打扮的人,风尘仆仆赶回到家中。推开门,李长婷就在卧室里翻阅一本相册。杨柳已经能接受十二年前的妻子变成了鬼魂重新回到人世这一事实了。
能接受,不代表不会去改变。
“道长,您请进。”他将道士毕恭毕敬地领进卧室。道士手中握着拂尘,一步一步走进卧室,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李长婷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啊?”
杨柳没搭理李长婷。很快它就会从新的梦魇中逃脱出来。“就是这里吗?”道士端着架子说,趾高气昂鼻孔朝天。李长婷在床上笑得直打滚:“天啊,我真没想到小六你有一天会和这种江湖骗子混在一起。”
——一会就让你笑不出来,杨柳对道士说:“道长,鬼就在床上。”
“嗯,”道士点了点头,突然一挥佛尘,念诵起了咒语,“四方玄奇,听吾号令,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超生他方,六道轮回,愿此尘声渡幽冥,天地宇外悉皆闻。”
道士瞪大双眼:“取我碗来!”杨柳递上装满了水的陶瓷碗,道士吞了一口水,将水喷到了床铺上,嘴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疾!”
水从李长婷身上穿了过去,打湿了被褥。道士长出一口气:“好了,这样驱鬼就已经完成了,施主大可放心了。”
杨柳朝床上看,李长婷还好好躺在床上,如果她还活着,估计此时已经笑出了泪。
“对了,你刚刚说,鬼就在床上是什么意思?”
摊开的相册突然合拢,然后漂浮起来,狠狠拍在了道士的头上。道士刚想发火,突然发现相册是漂浮在空中的。而杨柳正怒目看着空无一人的空气。
“鬼……鬼啊!”顾不得收费,道士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李长婷在空中叉腰,杏目圆睁:“小六,你让我呆在这里等了你三个小时,就是想找江湖骗子驱逐我?你就没什么解释的吗?”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早就知道这种人靠不住,我还有后招。”杨柳拉开袋子,从袋子中取出一柄桃木剑,然后,突然将一袋敞开的血浆朝李长婷泼了过去。
那是他驱车三个小时赶到市郊的屠宰场才找到的狗血。在鲜血泼出的瞬间,杨柳举起桃木剑砍向了李长婷。出乎他意料,狗血竟然沾染到了李长婷身上。同时,桃木剑砍到了她的肩头。
“好痛。”李长婷喊着,她整个人在空中缩成了一团,全身颤抖这,眼睛紧闭着却没有眼泪,或许,鬼是不会流泪的吧。狗血玷污了她的衣物,让整个房间充斥了难闻的腥臭味。
——仍然无效。“为什么不避开,”杨柳问,“你不是能随时变得透明,让物体接触不到你吗?”
她举起了怀中的那本相册。
“只是为了保护这本相册不被狗血沾污?”杨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狗血真有效,为了一本相册就被驱逐,你觉得真的值得吗?”
李长婷将相册放到床铺的一侧,回到房间的中央。在她消失的一瞬,血液淋到了地板上。她的身影旋即出现在空中。“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杨柳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能从这本相册中了解你。为什么啊小六,你明明对我说,你会用一生陪着我的不是吗?”
桃木剑掉到了地上。杨璐后退了几步,靠着墙蹲坐了下来。“别让我再想起过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承诺啊。”
他隐隐约约有感觉,自己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隔多年,杨柳又抽起了烟。大学里他一度戒烟,因为妻子对他说,讨厌抽烟的人。而工作后,铺天盖地的压力让他烟瘾重犯。评上总工程师的那一天,他又戒了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健康地活着,才能爬到人上人的地位。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烟借着一根烟,呼出的烟雾仿佛要将房间吞噬一样。李长婷从客厅的另一侧向自己走来,她的腋下仍然夹着那本相册。她举起相册,问:“我们真的已经结婚了?”
“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
李长婷将相册举到杨柳面前,问:“我有一个问题,相册里我看到了很多照片,有我们高中毕业的照片,还有一些应该是大学里你们在社团里的活动照吧,还有结婚照。但是,从这里开始——”她指着一张照片,说,“就再也没有你的身影了。只有我自己,不管是弹钢琴也好,还是弹吉他也好,或是唱歌、踏青,都是只有我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看着她认真地眼神,杨柳抽了口烟,吐出烟圈。鬼应该是没有感觉得吧,这一次她不会再责怪自己身上恶臭的烟味了。“李长婷,你对我们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大学前夕。我与你刚通完电话。你跟我说,要去参加学生会。我说小心你被学姐勾引走,你告诉我,你的心永远都放在我的胸膛里。”
内心简直在忍不住地发出笑声,原来自己也有会说这种狗屁情话的时候了。杨柳冷静地说:“好吧,让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在你出车祸前,至少半个月吧,我没再跟你说过一句话。而在那更早之前,至少两年吧,我们之间的交流就很平淡了。别说一起出门,就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
“但……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对成年人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吧,”杨柳依靠在沙发上,轻松地说,“激情是很容易消退的。在婚姻里两个人过日子,被生活消磨光了感情也不是那么罕见的事情。更何况,结婚后,你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而我呢,我在这个城市生根发芽。领导赏识我,带我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难道你要我做一个被家庭拴住的无能的废物吗?”
李长婷沉默不语。杨柳继续说:“没错,我们的分歧应该就始于此吧。我经常出差,去不同的工地上增长阅历,我必须一直往上爬,一直努力工作。我们早就分房睡了,我想想,在你死前,我刚刚在忙一个项目,每天加班加点,回家的时候你已经睡了,我就连个想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有孩子还会好一点,但可惜,我们没有。到最后,我只是每个月提供工资补贴家用,而你也在家里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们的婚姻——不,绝大多数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他注意到了李长婷的眼神,于是将烟圈吐到了她的脸上,烟雾从她的身体中穿过,消散于天花板上。杨柳有些愤恨不平地说:“少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就像是在说,搞成这幅样子都是我的错一样。如果不是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地工作,她能住得上这么大的房子吗?能每天出去和她的姐妹买买买,用着最高档的化妆品,挎着几万块的包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没有搞错,一直在做牺牲的都是我,那个只知道化妆打扮的女人,她又为这个家庭做了什么?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呸,废物。”
李长婷攥紧了拳头,似乎很像给杨柳来一拳,但她只是轻声说:“为什么不离婚?”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杨柳说,“我在单位现在正是升职的关键时候。你当我每天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为了给单位添砖加瓦吗?屁,我为的是能赶紧升上设计总监的位子。我已经三十岁了,正是转型的关键期,要是在这之后出什么岔子,被领导认为我是那种‘连家庭都没办法协调’的人,我的前景可就全完了。等离婚了,天知道单位会传什么闲话,我可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
——想来,自己的话应该对她的打击不小吧。杨柳只是看着天花板。18岁的她,曾是什么模样呢。那时的她,应该天真烂漫,对爱情充满了期待与憧憬。血淋淋的现实被自己摆在眼前,梦境破灭的瞬间,会让她心灰意冷地离开吗?
他低下头,李长婷隐去了身形,却没有消失,那本相册还飘在空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变成了鬼魂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若你还爱我,为何不能就此退去,让我继续向前走呢。毕竟,你已经死了,而我对你仁至义尽。或者你干脆离开,去看看你的父母,不好吗?”
空气中飘来幽幽地话语:“不行,我不可以。我试过,我只能出现在你身边和这栋房子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成这幅样子。总之,今天我想冷静一下,应该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那本相册从空中坠落,在地板上摊开,照片散了一地。杨柳没有去捡,只是默默将手中的最后一根烟抽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午后一点,门被敲响了,杨柳打开门,曼珠沙走了进来,眉头皱成了一团。这也难怪,虽然卧室门已经关闭了,但是空气中仍然充斥着狗血的味道。循着气味,曼珠沙推开了卧室门,看到了床铺上的血迹。
她挑了挑眉:“你杀人了?”
“当然没!”杨柳辩解说,“这是狗的血,我不是在电话中跟你说了吗,我见鬼了!”
“我能理解成这是表达情绪的修饰词吗?”
“很遗憾,我真的见到了鬼,见到了李长婷的鬼,”杨柳的脸色发白,说,“而且还是18岁的她的鬼魂。”
曼珠沙注视着他的眼镜,似乎在掂量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性。她伸出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杨柳不耐烦地将她的手打掉:“我没有生病,啊啊,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见到鬼了呢!”
“我信。”她斩钉截铁地说。杨柳愣住了。“所以,鬼在哪?”
这可难倒了杨柳。从李长婷说自己要静一下开始,她就消失无踪了。“她……暂时不见了。我们之间闹了点矛盾。”
“和鬼闹矛盾?”曼珠沙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长婷,是我,曼珠沙,你在吗?如果你在,能见一下我吗?”
什么都没有出现,茶杯更是好好安放在茶几上。曼珠沙攥紧了拳头,问:“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能看到鬼吗?”
杨柳楞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似乎除自己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看到鬼。就连他与李长婷初遇的那个夜晚一样。周围的行人面无表情从自己身边路过,无视了漂浮在空中的李长婷。
“是吗,只有你自己能看到的鬼啊……”曼珠沙陷入了沉思,杨柳急切地说:“但是,鬼能接触物体,我曾请了个保洁阿姨,看到过家里的物体无缘无故飞起来——”
“我说啊,阿柳,”曼珠沙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一切,难不成你的幻觉吗?”
杨柳楞了一下,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是幻觉,这幻觉也太真实了。而且,被鬼吓到的人,也不知自己一个,难道那个保洁阿姨和道士也产生了幻觉?
曼珠沙接着说:“你先别急着否认。人如果患有重度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是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幻觉,也许,没有鬼,没有保洁阿姨,没有道士,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所产生的幻觉呢?”
“可,我没有心理疾病啊。”
“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心理疾病,这样,你跟我到医院检查下。也许,你妻子的离世对你的打击比你想象中的大,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陷入迷幻中也说不好。”
杨柳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他总不能告诉自己的好朋友,自己对于妻子的死根本是毫无感觉,甚至忍不住想要弹冠相庆吧?
他抓起了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与曼珠沙出了门。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亡灵紧锁在其中。
在来医院之前,杨柳一直对精神心理科的大夫有一种误解。在他印象中,这些专注心理学的大夫似乎只需要通过简单地谈话,便能诊断疾病犹如探囊取物。在经过脑电波检测、头部核磁共振检查以及接近500道题目的心理CT调查问卷的“折磨”后,杨柳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当最后一道题打完时,已经是接近一个小时之后了。测试结果并没有立刻出来,他晃晃悠悠从测试室走出来,回到了医生的就诊室中。
医生已经上了年纪,约莫五六十岁,一头花白的头发,一看就是阅历丰富,很给人安全感。看到杨柳走进来,他转动了座椅,推了推鼻头上的眼镜,和善地笑了笑,说:“是杨先生是吧?你的检测结果出来还要有一阵,不如让我们先聊一聊吧,放心,在这里说的话,只有你我会知道。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这么说是害怕自己的患者由于某种原因羞于提及自身的生活。杨柳却是巴不得把自己的遭遇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医生倾听者,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波动。听完后,他一边写着什么,一边问:“杨先生,你与你妻子的感情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矛盾,但我一直忙工作,她也不会主动跟我去交流。实际上,最近一个月,我们都几乎没说过话了。”
“我明白了。你妻子去世后,你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我的身体一直很好。”
电脑上发出了提示音,医生转过身。检查结果被发送到了医生的电脑终端上。杨柳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医生一页页看着检查结果,最后一行看完后,他转过身,双手在身前交叉,说:“首先我们来说结论吧,杨先生,你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非常健康。现代人多多少心理都处于亚健康状态,而你的心理状况,简直健康的就像不经世事的孩子一样。看来果然就像你说的那样,妻子的离世对你一点打击都没有。”
无视了医生话里若有若无的挖苦成分,杨柳问:“那我究竟为什么会看到妻子的鬼——幻觉?”
“之前我猜测可能这是由亲人离世造成的精神分裂症状,不过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也许只是你单纯太累了。如果你坚持自己仍能看到幻觉,我是可以开一些安定精神的药物,只不过这些药物都有或多或少的副作用,就看你想不想用药了。”
杨柳有些失望地弯下了腰。然而医生继续说:“但是,其实是有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多重人格’。”
杨柳脑子动的很快:“你是说,我分离出了我妻子18岁的人格?”
“没错。在人遭受巨大打击时,或是受到伤害时,可能会出现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举个例子,美国曾有一个孩子,在遭受继父殴打时,身体内产生了另一个人格。副人格的性格与主人格截然不同,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懦弱的主人格。对于杨先生,或许妻子的去世在你的心中造成了巨大的空洞,要填补这一空洞,你就必须分裂出一个副人格,来欺骗自己,妻子还没有去世——”
杨柳打断了医生的夸夸其谈:“大夫,这不可能。”
“为什么?”
“妻子的去世,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他咽了口唾沫,向四周看了看,李长婷并没有跟在自己身旁,于是他继续说,“我跟我的妻子,完全不是一路人。我是那种事业型的男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的事业,而妻子,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妻子算是什么人。我们早就分房睡了,甚至称之为分居也不奇怪。最近半年来,我们唯一的交流就是在早餐时,那是我们唯一能见到对方的时候。晚上回来时,她早就睡了。最近一个月,我都住在单位,更是跟她一句话都不说,连信息都不发。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大夫。这种婚姻,又怎可能让我留恋。”
医生哑口无言。注视着杨柳,半晌后,他说:“既然如此,我只能说,杨先生,从检查结果上看,你是健康的,你不需要任何治疗。”
杨柳失望地站起身,跟医生道谢,准备离开。在他离开前,医生突然叫住了他。
“杨先生,我看过很多因为亲人离世而遭受到精神创伤的人。他们中有不少人也像你一样笃定自己丝毫不留恋逝者,哪怕逝者是他们的父母。事实证明,他们只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情感而已。距离会让人遗忘自己真实的情感。也许有一天,当你发现你的妻子‘真正’的永远离开你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伤害。”
杨柳看着医生,没做任何反驳,离开了。
曼珠沙一直等待咨询室外,杨柳出来后,她立刻走上前,问:“怎么样?”杨柳摇了摇头, 一边走一边说:“没用,纯粹是浪费时间。”
“医生说你是什么病?”
“说我心理很健康。”
“也就是说,你是真的能看到鬼魂,但为什么我看不到?”
她的语气倒像是很希望看到鬼魂一样。杨柳没好气地说:“如果有可能,我到希望将这能力转移到你身上。我和长婷的关系……你很清楚吧?”
两人站在医院门外,呼吸着初冬干燥的空气。折腾了一下午,暮霭已经洒满了整座城市的高楼大厦。曼珠沙紧了紧自己的羽绒服,轻声说:“可那毕竟是你的妻子。你就没想过,鬼魂或许不是永远留存在世界上的,也许有一天,她就会无缘无故消失掉。”
——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消失好了。杨柳如此想着,不知如何,却没有说出口。那个鬼魂,活像一个不经世事的调皮学生,总是在笑。他好久未曾看过妻子发自真心的笑容了。不,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妻子的容颜。
最后一片银杏叶终于放弃了挣扎,伴随着冬风从光秃秃的枝干上落了下来。曼珠沙的视线沿着叶子飘落的轨迹向下,停留在杨柳的肩头。她不由得喊出了声。
“啊!”
“怎么了?”杨柳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我还有事!”曼珠沙突然大声说,“我要先走了,我们……我们下次再聊。”
曼珠沙急匆匆离开了。“……莫名其妙。”杨柳嘟囔着,他转过身,低下头。在那片飘落的银杏叶旁,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比起昨晚,今夜的月光黯淡了许多,不变的是杨柳仍然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
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中。自己捡起的那张照片是相册中的照片。难怪曼珠沙会慌忙逃走。也许李长婷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隐匿着身形,不被任何人发现。那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仍然在生气吗?还是说,已经气消了酝酿着新的恶作剧?
门内传来了一阵异响。难道进去了贼?他打开房门,冲了进去。声音是从卧室中传来的。现在他听清了,那是有人弹奏吉他与唱歌的声音。
悄悄推开房门,从门缝里,杨柳看到了李长婷正坐在床上,抱着一把吉他演奏着。那是妻子的吉他吗,自己竟然没有将它丢掉吗?
“I go back to December, turn around and change my own mind,
I go back to December all the time,
I miss your tan skin, your sweet smile, so good to me, so right,
And how you held me in your arms that September night……”
《Back to December》,从高中起,妻子就一直喜欢这首歌。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过妻子的歌声了呢,应该是从工作后的第二年起,就再也没有过了吧。
这么说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喜欢上她的时候,似乎也是在一次演奏上。她在 台上纵情歌唱的样子彻底打动了自己的心。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浑身闪耀着光芒的女人,在杨柳看来,演奏时的妻子,光芒已经足以遮掩住星光。
只是,那究竟是哪一次演奏呢,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没有打断李长婷的演奏,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才走进房间。李长婷看到他,开心地举起了吉他。
“你竟然还留着我的吉他,这还是我大学玩乐队时的吉他呢,是一个老古董了。我还以为,以后我或者你肯定会把它丢掉。”
面对着兴奋雀跃的李长婷,杨柳平静地说:“今天,我去看了精神病医生,也找了很多方法驱逐鬼魂。”
李长婷的笑容消失了。她将吉他放了下来,抬起头问:“结果呢?”
“看来近期内,我只能接受你会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事实了。”
一边随意弹奏着杂乱的乐符,李长婷一边说:“今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为什么回来了呢,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身边呢?”
“为什么?”
“恐怕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爱你呀。”
脸上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自己都已经三十岁了,还会因为这种无聊的情话而感到难为情吗?
“但是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
“就算你不爱我也无所谓了,这就是我会重新出现在你身边的意义。”弹奏戛然而止,李长婷指着杨柳的鼻子,发出了自己的宣告。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
绝大多数店铺在午夜零点都选择了关门歇业。这家开在小巷的名为“乔觉占卜馆”的小店仍然亮着微弱的灯光。也许是主打神秘风,占卜馆的所在十分偏僻,一路走过去,路灯都没几盏。曼珠沙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每次走这种夜路她都会胆战心惊。虽然滨海城治安尚可,媒体却总是报道单身女性下班被害的消息,一边消费着人血馒头一边看着自己的新闻点击量节节攀升。曼珠沙 不止一次想,一家只开在午夜开放的占卜店,真的会有客人吗?
这家店的老板曾向曼珠沙承诺,她再来这家店的路上,不会遇到任何安全问题。事实也是如此,她来往这家店这么多次,在这条巷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看到过。
站在门外,门自动打开了。熏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曼珠沙走进店内。店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逼仄。店主在柜台后,盘腿坐在椅子上,一旁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正操纵着鼠标,玩着当下最流行的网游。
“wdnmd你们在玩锤子呢?上啊?怕什么呢!”
一般来说占卜店的店主都会给自己营造一种诡谲神秘的感觉。但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破口大骂的男人,同这四个字真是一点都不搭边。电脑前的牌子上没有写任何天花乱坠的头衔,只是简简单单地标注了男人的名字——乔觉。曼珠沙驾轻就熟地在一旁默默等候。午夜的小房子里男人的叫骂声与键盘的敲击声珠璧交辉。 如果第一次,一定会以为这里是一间黑网吧。
没有塔罗牌,没有挂签,唯一能称得上和占卜相关的东西就是摆在桌子上的落满了尘埃的水晶球。乔觉愤愤地将鼠标扔到桌子上。一个鲜红的defeat出现在屏幕上。他抬起头,看到了静静站在一旁的曼珠沙。
他立刻变了幅面孔,满脸堆笑,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刚一用力,早已被坐麻的双腿立刻让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曼珠沙赶忙说:“乔先生,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乔觉开始按摩自己已经麻痹的双腿,痛苦与自鸣得意的表情同时出现,让他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我没骗你,对吗?”
“是的,长婷的鬼魂的确回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漂浮在空中,周围去空无一人。问题是,她没有来到我的身边。”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并非因为这是你的愿望,鬼魂就会来到你的身边。鬼因人而存在,是人的思念将鬼束缚在了世界上。”
“荒唐,”瞒住撒嚷嚷着,“杨柳那家伙,根本就不曾思念他的妻子。只有我,只有我才是最想念她的人!而我,竟然连看到她都做不到!”
“谁知道呢,人总是会错误估计自己的情感。原本以为深爱的东西会弃之如敝屣,以为毫不在意的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重复的悲剧不停上演,这才是人类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出现。总之,我已经告诉你了,想要看到鬼,甚至将鬼束缚在自己身边,你就得拥有更加强烈的执念,强烈到足以压住那个如今与鬼魂共处的人的情感。”
难道,他还爱着她?荒唐, 太荒唐了。今天一整天,这个男人可都在为了摆脱李长婷而焦头烂额,而自己对李长婷的“爱”,竟然敌不过杨柳?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熊熊妒火在身体内燃烧,折磨着曼珠沙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她无法忍受李长婷继续留在杨柳身边,必须想办法,想办法将李长婷夺走——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乔先生,如果思念将鬼魂束缚,那么如果宿主不再对鬼魂抱有思念,鬼魂会去往何方?”
“如果鬼魂的执念也已经解脱,那额鬼魂会返回地府。如果鬼魂的执念得不到解脱,要么,它会被其他人的执念束缚住,要么,它会变成游走于世界上的怨灵。到时,我会出手超度鬼魂。”
他的表情很是复杂,像是欣慰曼珠沙终于想到了这一层,又橡遗憾曼珠沙想到了这个方法。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乔先生。我会再来找你的。”
看着她走出店门,乔觉轻松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将铁闸门放了下来。“看来最近这段时间,我都不用接待新的客户了。”
屏幕上的莹莹微光又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