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不再炽烈的日光轻而易举穿过了琉璃落地窗，在音乐教室的地面上坠
落成淡淡的光晕。少女轻轻抬起手指，指尖接触到琴键时，双手开始不可思议的舞动，宛如花丛中起舞的蝴蝶，或是双脚在烙铁上不断跳动的舞者。少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悦耳的音符从她的之间飞跃而出。偌大的教室，唯有她一人，少女不为任何人弹奏乐曲，仅有一人，得以在日暮时分目睹少女的犹如天鹅般的曼妙舞姿。
杨柳没有走进教室。这是自然的，任何人，看到这幅景象，都不会走进教室。没有人会愿意打破这样一幅绝美的画作，或是走入这幅画作。他之时闭上眼睛，用听觉聆听，用音乐勾勒女友的剪影。
《帕格尼尼主题大练习曲》中第三首，李斯特的“钟”，这是李长婷弹奏的曲目的名字。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高高抬起手指，然后缓缓落下，一如谢幕的演员，杨柳对她抱以热烈的掌声。
“你在呀？为什么不进来呢。”
“我怎么舍得打断你的演出。”
“只是普通的练习啦。”杨柳很清楚，对李长婷来说，每一次练习都是不可懈怠的演出。李长婷从座位上站起来，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腰身：“小六子！”
“都说了不要叫这个昵称啦！”
“有什么关系啦，人家想叫啦！”
没有一个热恋中的男人忍心拒绝自己古灵精怪女生的请求。杨柳将手中的纸张扬了扬：“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他的三方协议。李长婷惊喜地说：“你找到工作啦？”
“你不是说不想回老家吗？我想了想，你说的第。在我们的家乡，是没人想要听你的歌的。所以我找了这份工作，还是在滨海城哦。”他得意洋洋地说，像是每一个初入职场的大学生，对未来充满无限光明的憧憬，丝毫没有注意到隐藏在光明处的黑暗。
拿着他的三方，李长婷有些担忧地说：“但这份工作……你不是一直说待遇不好吗？”
“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和我能在一起，”他亲吻着李长婷的额头，在她耳边耳鬓厮磨，“两个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李长婷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当然啦。”
“走，一起出去吃饭吧，庆祝我找到工作。”
“我收拾一下，你在楼底下等我。”
直到杨柳消失在视野中，李长婷才掏出震动个不停的手机。按下接听键的一瞬间，质问如同机关枪一样连珠炮发射出来。
“长婷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商量好一起去北方追逐自己的梦想吗？为什么今天秦平川老师会告诉我你不准备去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病了吗？”
唾沫星子都要从手机里喷洒出来了。李长婷将手机远离开耳朵，等到另一端的人平静下来后，她才开始说：“听我说，小兔，我不准备继续我的音乐之路了。”
“为什么？”沉默片刻，另一边问，“是因为杨柳吗？”
李长婷靠在桌子上，左右抱住了右手的手肘，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低声说：“现在的我没办法接受不稳定的生活，我也没办法要去杨柳他放弃一切跟我去一个他不熟悉的城市。”
“所以你就必须牺牲你的梦想，浪费你的天赋，我问你，值得吗？”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很喜欢的看的一部电视剧吗？就是那一部你没看到结局，结果哭的很难受，等你看到了结局，却哭的更厉害的那一个。”
无数人因为那部仙侠电视剧中男女主角分分合合最后却阴阳分隔的剧情而落泪。李长婷却唯独中意其中一名配角，那是一名蜘蛛精，愿意散尽一身千年修行，只为换取爱人十年的寿命。
千年对十年，根本不是能平衡天平的重量。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剧中的蜘蛛精所说的话，就是李长婷接下来对电话另一端友人所说的话。
“小兔，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因为爱，本来就不是平等的啊。”
她挂断了电话。
保安从来不是写字楼中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午夜将至，写字楼中仍然灯火通明。对于这座城市中的年轻人来说，一天的工作结束于午夜零点仿佛成了不争的事实。一座座狭小逼仄的隔间，承担着主人无限广阔的梦想。
来到这家公司的第五年，杨柳在见证了隔间里无数人来人往。绝大多数人对滨海城的梦犹如玻璃般在隔间中无声无息的破碎，少数人可以从这狭窄的井底逐渐爬上来，获得自己的办公室，得到趾高气昂地走进老板办公室的权力。杨柳不想做前者，他每次都是公司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只能屈居在这一平米见方的空间中。
刚回来上班的第一个星期，杨柳就加班到了午夜。在他回来上班的当天，院长惊讶于他对新项目的了解程度，仿佛这一个月来他都在公司正常上下班一样。他被任命为新项目的技术总监，杨柳也用他的能力向院长证明他的决定没有出错。
他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抬起头，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自己一人了。机箱轻微的响声在幽静的空间中回荡。屏幕右下角显示着时间——00:01。杨柳很满意，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在这所全国首屈一指的土木设计院中生存下来，就必须付出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登上其他人只能仰望的金字塔顶端。
电梯铃响的声音在午夜时分声若洪钟。电梯门打开，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有节奏的由远及近，身着职业装的丽人走到杨柳面前，递给他一杯咖啡，妆容精致的脸颊上挂着职业试的微笑：“杨总还没走呀，真是辛苦了。”
丽人的胸口还挂着工牌，其上书写着她的姓名，黄雨涵。她绕到了杨柳背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上的设计图。杨柳不动声色关闭了程序，按下了关机键。装作困乏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然后说：“是呀，我不像你们，对项目了解的那么透彻，只能自己多加加班。”
“杨总说笑了，一回来就被安排负责西高速的C4路段这么重要的工作，可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的画图工能比的了的。”
杨柳喝了口咖啡，两人的面上都挂着诡异的微笑，用实力演绎何为皮笑肉不笑。
“对了，你妻子的事，我很抱歉，您节哀。”
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先是给自己戴帽子，又开始关心自己的生活。杨柳狐疑地点了点头，说这些客套的话。也许是他没能给出黄雨涵理想中的反应，她继续说：“杨总你知道吗，你在单位的女生里面可是红人呢。大家都在说，嫂子好福气才能嫁给你这么优秀的人。”
“哈哈，可能是因为她们没和我一起生活，不知道我生活中的另一面。谬赞了。”
“真的，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幻想，如果是我们嫁给杨总，未来不知道会怎样的。”她着重说着“我”字，手指轻轻攀上了杨柳的肩膀。
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如果是其他的女生倒还好，杨柳对黄雨涵这幅样子很不适应。倒不是说她的样子惺惺作态。黄雨涵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1米65的身高恰到好处，一身职业装反而将她的曲线衬托的玲珑有致。她穿着高跟鞋，抬起头，恰好比大多数男生矮一点点，一双红唇仿佛在诉说恶魔的低语，诱惑着人不自觉吻上去。如果杨柳与黄雨涵共事的时间不长，面对着她这样一幅充满了暗示楚楚可怜的样子，应该会忍不住抱住她。
可惜很不巧，黄雨涵平常是她的竞争对手。每次看到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是她精明干练指挥着项目组中员工的场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跟那个意气风发的黄雨涵跟眼前这个卖弄风情的女人联系起来。
“抱歉，我想先回去，我有些困。”
他站起来，胳膊被黄雨涵抓住。“杨总，别急着走，”她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露出了白皙地锁骨，“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如何？您妻子去世后没人诉说，内心一定非常苦闷吧？”
“我——”
“你是在担心喝醉后不好回家吗？没关系的，您今晚可以住在我那里。”
这几乎可以说是赤裸裸的暗示了。黄雨涵就势贴了过来。柔软的胸脯压在了他的手臂上。杨柳能从她敞开的领口看到胸口雪白的起伏，更别提从她口鼻中喷出的温热的气体。脑海中的女强人黄雨涵正在逐渐远去，眼前这个性感尤物开始占据自己的全部视野。
杨柳也是个男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这不怪我，是她自己投怀送抱的。”他朝着怀中的可人伸出手。
他将黄雨涵推到了一旁，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正色说：“抱歉，改天吧，改天我请你。”没等黄雨涵回话，他就将仍在发愣的俏佳人扔在了工位上，一个人离开了。
迎着月色一直走到了最近的地铁站，一路的奔跑与夜晚的冷风终于让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冷静了下来。他成功赶上了最后一趟地铁。寂静的车厢中仅有他一人。头靠在椅背上，杨柳半是无奈半是期待地说：“出来吧，你在那里吧。”
将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的不良少女在空中显现出自己的身形。娥眉倒蹙，掐着腰，怒火简直是肉眼可见。“别人刚死了老婆就去勾引别人，真是个狐狸精，”她破口大骂道，“如果不是刚才你推开她，我早就把拿公文包丢她了！”
少女的名字是李长婷，是杨柳妻子的鬼魂——更正一下，是他已故的妻子18岁时的鬼魂。在上次杨柳从医院回来后，他又尝试了几种驱鬼的方法，包括但不仅限于撒豆子，找和尚念经，将野生动物放生换取福报……车厢里活蹦乱跳的李长婷无疑昭示了所有驱鬼方法的失败。
然后，（迫于无奈）一人一鬼就生活在了一起，已经足足半个月的时间了。出乎意料，跟鬼魂同居的生活与杨柳的想象截然相反。往常自己从来不会吃早餐，妻子死后也只吃外卖，家里更是乱的像猪圈一样。李长婷回来后，家中又重新有了人的气息。每天清晨出门时，他总能看到李长婷言笑晏晏地在门口挥手，傍晚下班时，不论多晚，她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披星戴月赶回家中。
在路上，在家中，她会为自己唱一首歌，或是演奏起吉他，唯有他一人能看见鬼魂，也只有他能听得见冥界的歌声。
杨柳曾尝试阻止这种行为。但李长婷却固执地坚持了下来。她说：“我是一名鬼魂，鬼魂是不会成长的。如果我不能用人格魅力重新让你爱上我，那我就只能在日常的陪伴中让你想起你遗忘的爱。”
他默许了这种行为。也许是因为他不讨厌有人陪伴的感觉。而且，他能够聆听独属他一人的乐曲。她用自己的青春活力让他回忆起了过去谈恋爱时的一些感觉。
但跟着来到单位就是另一码事了。
“我告诉过你吧，不要随便跟着我到单位来，要是被人看到怎么办？”
李长婷飘到了杨柳身边的座位上，说：“我们不都做过试验了吗，其他人根本没办法看到我哦。”
不但其他人没办法看到她，电子设备也没办法记录她的身影。这是唯有杨柳一个人能看见的鬼魂。如果不是杨柳的心理测试结果十分健康，他真的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既然没人能看到我，小六为什么你会阻止我去你单位呀？”
“因为你会影响我工作！”
“不会的，我会乖乖变成透明在一旁待好的。”
“那也不行！”
“哎？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快告诉我！”粉拳撒娇似的锤在杨柳的肩膀上，玩笑似的打闹让杨柳头疼不已。他就像在照顾一个青春期的女儿一样，他可从没有当父亲的经历。
“告诉我为什么啦，小六！”
她真的会影响自己工作吗？其实倒也未必。在自己专注于工作时，周围的信息就仿佛被屏蔽一样。别说她是透明装，哪怕她在一旁拼命做鬼脸，恐怕自己的注意力也全在眼前的工作上。他之所以不想让李长婷跟随自己到单位上，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人是多面的。有得工作狂，对待家人却分外温柔。而有得好丈夫、好父亲确是一个严厉的上司。人都想在爱人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尽量不让负面的情绪侵入家的港湾，尽管也有相反的情况出现，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带着笑容回到家中的。若李长婷看到了自己工作中的样子，会不会对自己的幻想破灭呢——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鬼魂对自己的看法啊！”杨柳用双手狠狠拍击着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清醒一点，你的妻子已经死去，更何况哪怕是你活着的妻子看到了你在工作中是什么人，也无所谓吧。”
“我明白了！”看到杨柳的样子，李长婷突然大喊，“小六是想背着我跟单位的女同事偷情对吧！”
“什——”杨柳噎住了，他慌忙摆手，“你在胡说些什么！”
“今天我都看到了哦！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一定就跟那个狐狸精出去了吧！”
如果自己当初脑子一热，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杨柳摇了摇头，说：“怎么可能，你不了解黄雨涵。我是绝对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
“为什么？”
距离到家还有五站的距离，地铁至少还要行驶十分钟，从地铁站走回家还要走十分钟左右。如果自己现在不解答李长婷的疑问，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她就会一直烦自己而杨柳却无可奈何。
叹了口气，杨柳说：“那个女人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想趁机攀附我的关系罢了。”
“啊？可是，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黄雨涵和我是竞争关系。在你死——去世前，我们一直在竞争道路桥梁所副所长的位子。在我回来前，她趾高气昂了好一段时间，想必是觉得我休息了一段时间，她又恰好负责了领导看重的项目，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在我回来后，所长将所里最重要的工程路段交给我负责。好的项目代表着履历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基本就可以钦定我是下一任副所长的候选人了。”
杨柳一边解释一边冷笑着，得意的神情不自觉流露出来。李长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会不会你想太多了呀，可能人家只是单纯的喜欢你呢。”
“怎么可能！那家伙可是跟我水火不容的。她会用身体接近我，甚至诱惑我，就说明她已经黔驴技穷了，她已经承认，我就是下一任副所长了。”
没有注意到李长婷消失的笑容，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杨柳侃侃而谈：“等我当上副所长，第一件事就是要让她调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长婷吓了一跳：“调走？调去哪？”
“收益不好的所呗，随便挑一个。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想办法让她辞职。”
“这会不会太残忍了？”
“残忍？一点都不，如果她当上副所长，会做和我一样的事情。所以，我——”杨柳突然闭上了嘴。他看到了李长婷看自己的眼神。一直以来，她都是用包含爱意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或许是因为，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尝试将她赶走，在她心中，自己仍是18岁那个爱她如生命的少年。然而现在，她眼中的光在逐渐消失。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你变了很多，小六。”
“……人都是会变的。”
十二年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将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变成功于心计的职场老手，长到可以从砧板上鱼肉变成掌控别人命运的主宰。
“那个与你生活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现在的改变吗？”
沉默一直持续到地铁终点站的提示音响起，在剧烈的刹车声中，杨柳站起来，走到了门前。“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吧？”背对着李长婷，他用少女足以听得清的音量说，“就算你让我重新爱上你，也不过是无用功。你认识的杨柳已经不在了。”
列车缓缓停止，车门打开的一瞬，杨柳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车厢。坐在椅子上的李长婷，在杨柳目不能及的所在逐渐隐没了身形。
在地中海曾有一只鲸鱼，发生频率高达50HZ。在发声频率仅有15HZ左右的族群中，这只鲸鱼等同于一个哑巴。它离群索居，独自在阳光穿透不过的深海生活着，歌唱者唯有自己能听见的乐曲。然后，在自怨自艾的哀鸣中鲸落。这是属于地球上最孤独的鲸的故事。
人是无法忍受孤独的。哪怕是境况最糟糕的人，也会拼命与世界上的其他人建立联系，哪怕乞讨，被人唾弃，被人辱骂，都好过在深海中发出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人是无法脱离群体而生活的，家人、爱人。朋友是人生存于世的纽带。若人真能在天地间孑然一身，那他要么离自杀只有一步之遥，要么就是一个精神坚定的疯子。
这就是人与动物截然不同的地方了。人注定无法成为孤独鲸落的鲸。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在无意识地追求着自己的伴侣。越是孩子，越会将“爱情”挂在嘴边。而随着年龄的增大，追求伴侣的条件则纯粹了许多。很多人之所以与人交往，同人结婚，仅仅只是为了在群体中的自己不再“孤独”。这就是人类的生存方式，没有人希望成为异类。
所以人才会不愿将自己生活中的另一面赤裸裸暴露在爱人身边。刨除远在天边的父母，泛泛之交的酒肉朋友，爱人就是人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是最能链接人与社会的纽带。人在伴侣身上渴求安全感，希冀于将伴侣牢牢捆在身边。他们为爱人塑造了一个尽可能完美的自己，或者说，为爱人尽到自己的“社会责任”。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吗？究竟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介意让李长婷看到自己工作中的另一面吗？难道，自己正在害怕失去她吗？
秦平川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西装革履出入写字楼的一天。人生是奇妙的，往前倒数三十年，他还是一名狂热的摇滚青年，为了参加一场演出可以跟朋友在绿皮火车上站个十几个小时。再往前数十年，他是大学里的一名老师，每天拿着保温杯教授些乐理知识，活得像个快要退休的老头。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后，他立刻辞职，北上来到了一所新的城市，成为了一家音乐公司的制作人。他这一生，也可以说得上波澜壮阔了。
当助理告诉他，一位女士在公司门口等他时，秦平川还以为又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歌手想来毛遂自荐。他见过太多歌手只能看懂五线谱、对着其他人成名的曲子当一个缝合怪就敢吹嘘自己是不世出的奇才了。他命令助理将那个女人赶走。片刻后，助理重新走进录音师，对着他耳语了一番。秦平川改变了他的意见，
在公司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里，他接待了那个坚称要见他的女生，年纪不大，却早已经过了出道最好的年纪。长相算得上甜美可人，却没有一丁点音乐人的气质。那个女人自称曼珠沙。事实上秦平川想见他，纯粹是因为她自称带来了李长婷的消息罢了。
“麻烦给我一杯热摩卡，这位女士你要？”曼珠沙摇了摇头，秦平川说：“点一杯吧，我请你。”
出乎他意料，曼珠沙坚持地摇头：“我来这不是为了喝咖啡的，我有重要的事想问你。”
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身体绷的紧紧的，如同一只受惊的猫咪。秦平川打定主意，对服务员说：“再来一杯焦糖玛奇朵。”
“我说了，我不想喝东西。”
“你太紧张了，”秦平川看着她的眼睛，说，“喝点饮品应该不会让你我没办法说话吧。”
自己本以为她是李长婷推荐来的人，看来他猜错了。这个女人绝对同音乐扯不上一丁点关系。她这幅样子，简直就像是活着的基督山伯爵，
冒着热气的饮品端了上来。秦平川啜饮了一口摩卡，对着身体绷的笔直的曼珠沙说：“明人不说暗话，听说你带来了李长婷的消息？”
曼珠沙点了点头。“她死了，意外事故，死在两个月前，9月15号。”她的双手攥紧了大腿上的肉，攥得自己生疼。
“……这样吗，难怪她一直不回我消息。意外事故……吗？”
放下杯子时，秦平川的手有些颤抖，他摘下了眼镜，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暗黄色眼镜布擦拭着镜片：“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歌唱家——不，是音乐家。她草率嫁人时已经让我深为遗憾了，没想到现在竟然……死了啊。”
一张车票推到了秦平川面前。“半年前，你重新联系上了她，并邀请她出道成为艺人吧，”曼珠沙说，“李长婷曾经多次拒绝你，但这一次，她答应了你的邀约。”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应该很清楚，李长婷总是回避你的邀约的原因吧？”
他自然清楚。她的丈夫，那个平庸的男人，连名字他都懒得去记。就是因为嫁给了那种男人，李长婷才会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最后甚至落得如此下场。
“而现在，李长婷终于准备放弃他的丈夫，却意外失去了生命，”曼珠沙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就是这种男人——这种肮脏庸俗的男人，才是真正杀死李长婷的人吗？”
大学毕业后后，秦平川参加了李长婷的婚礼。在婚礼上，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相貌平平，成绩也一般，找的单位更是毫无前景，就像这个男人日后的人生一样。与其说他憎恨这个男人，不如说，他嫉妒他。
就凭这样一颗朴实无华的灵魂，竟然就夺走了李长婷的心吗？
“你想从我这里的得到什么？”
“聊天记录，我需要李长婷和你的聊天记录，尤其是她亲口答应出道的部分。”
“就算有了这些聊天记录，你又能做什么吗？”
“我要让那个夺走了李长婷心的男人再一次品尝失去爱人的滋味。”
燃烧着复仇烈焰的女人如此说道。
秦平川好整以暇地将最后一口摩卡喝完，静音的手机屏幕上已经显示了数通未接来电。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那个疯狂的女人离开了。秦平川又一次打量起了手中的车票。
其实那只是车票的复印件，想必原件还在曼珠沙手中。他端详着车票，感慨着世事无常，然后，看到了车票的出发日期。
他愣住了，然后苦笑着收起了车票。
事情的发展一如杨柳的预测。在每周的例会上，所长着重表彰了杨柳所负责的项目。现在他是公司里的红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下一任副所长非他莫属。而黄雨涵，更是终日惶恐，在自己面前，平常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彻底收敛了起来。
李长婷再也没来过他的公司。这一周来，身后盆栽上的叶片再也没有无风自动，桌子上的笔也不会突然滚落到身后，没有人在午休时悄悄缠住自己的脖子，没有耳语悄然响起。他会时不时地朝其他地方看看，在确认李长婷不会再来公司后，他反倒有一丝失落。
但这份失落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在公司越来越春风得意，相反，在竞争中落败的黄雨涵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抛弃了。人们甚至开始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就连那些刚进公司几个月的新人都开始不把她放到眼里。开始时她还能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很快，精神压力反馈到了她的工作上。她的工作失误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不用自己动手，很快她就会自己卷铺盖滚蛋了。
“看你今天这么高兴，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在李长婷活着时，杨柳回到到家只能独自面对卧室紧闭的房门。他不会怪李长婷，每人能在一天的忙碌后天天捱到后半夜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仅仅只为说几句话。鬼魂就不一样了。李长婷有一种异样的执着。无论自己起的多么早，她都会在家门口跟自己说再见。无论自己回来的多么晚，她都会在门后说欢迎回来。
一个鬼魂，让这个冷清的家里重新充满了生气。
“哪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就是不停的工作而已。”杨柳松开了自己的领带，将公文包扔到了一旁，身体完全摔倒了沙发上。李长婷飞到他身边，给他轻轻揉捏着肩膀：“辛苦了，要不要洗个澡再睡觉呢。”
“算了，今天太累了，我想早点睡觉，”站起来走了几步，杨柳回过头对李长婷说，“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要当上副所长了。”
“呀，恭喜！”她兴奋地拍着手，仿佛高升的人是自己一样，“果然，你就和高中时候的小六一样，都是一样优秀。”
他与高中时已经截然不同了，杨柳想要如此告诉李长婷，更何况，自己高中时，哪怕大学时也只是一个平庸的学生，跟优秀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
“哪有，小六在我眼中一直很优秀呀？”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杨柳试图反驳时，李长婷总会背过手去，笑嘻嘻地如此说道。
杨柳拉开了卧室的门，李长婷突然飘到他面前，问：“对了，小六，那个女人，就是之前你提过的跟你竞争的女人，她会怎么样？”
“黄雨涵？她很快就会走了。”
“走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可以对李长婷的问题置之不理。但现在，李长婷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陌生与戒备。叹了口气，杨柳说：“我什么都没对她做。”
“那她为什么要走？”
无奈地挠了挠头，杨柳决定说实话，来拜托李长婷的纠缠：“今天是项目结束的日子，所长安排我来负责接收所有的设计图。为了保证项目的质量，我将所有设计图案先行浏览修改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了黄雨涵的设计图。”
简单来说，她犯了一个虽然小，却致命的错误。某处道路圆曲线的曲率，她的设计出现了致命问题，如果按照这样的曲率，车辆在转弯时驾驶员的视线会被完全遮蔽，极其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在听过他的解释了之后，李长婷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她说：“但你能修改设计图吧，或者可以通知她。”
杨柳打断了她的话：“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本来我和她就是竞争关系，我巴不得她因为工作犯错而离开，这样别人也不说我打击报复，我也落得个有气量的好名声。”
“好了，别烦我了，我累了。”他绕过了李长婷，换上睡衣，倒在床上，头刚一接触到枕头，就立刻进入了梦乡。正如他所说的，他一直在不停的工作。
李长婷漂浮在床头，端详者那张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睡颜。他的眉头皱的很深，形成了川字纹。是做了什么噩梦吗，还是在梦中也在工作吗？
心里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是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人。自己只继承了到18岁为止的记忆，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自己印象中的杨柳，是一个有些内向，却温柔而又善良的男孩。自己喜欢的，也正是那个有着阳光笑容的大男孩，而不是这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但是，内心深处的爱意绝不是虚假的。她继承的不仅仅是李长婷18年来的记忆，还有30年以来的情感。
以这18岁的身躯出现，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一定有些事情，唯有18岁的自己，才能做到。
她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自己要做的，并不是让杨柳重新爱上自己，而是要找回过去的杨柳。这是唯有她，唯有18岁的她才有勇气去做到的事情。
第二天上班后不久，杨柳就收到了公司内部发送的邮件。那是一份升职通知。从那时起，杨柳正式成为了这家省内乃至国内文明的设计单位道路所的副所长。他的嘴角忍不住朝上咧开。每个途经他工位的员工都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半个小时后，他搬进了新的办公室。
装修简朴的办公室在他的眼中变得富丽堂皇起来。杨柳笑着点下了发送按钮。那封邮件中就有黄雨涵画错的设计图。今天晚些时候，业主就回来验收设计图纸。等到明天，他就可以看到黄雨涵卷铺盖走人了。
一直到回到家，跟李长婷一起吃夜宵的时候，杨柳都难掩嘴角的笑意。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对黄雨涵的事情闭口不提。杨柳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公司的每周例会上。如果不出意外，黄雨涵应该会被“公开处刑”。这样一来，她的脸皮再厚，也没法再公司继续待下去了。
会议上，所长表彰了黄雨涵的图纸。
“为什么！”杨柳一拳打在办公桌上，将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为什么所长没有批评黄雨涵。难道说，他们没有发现图纸的错误？不，不可能。业主验收前，所长一定会亲自过目图纸，没道理他们看不出图纸的错误。”
为了以防万一，杨柳决定重新看一次图纸。毕竟如果按照错误的图纸进行施工，闹出了人命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从公司的公共云盘中重新下载了图纸，图纸打开的瞬间，他愣住了。
圆曲线的曲率被修正了。
“怎么可能！”他打开了自己的邮箱。从自己邮箱中发送过去的图纸中错误依旧。也就是说，在自己发出邮件后，黄雨涵又重新给所长发送了修正过的图纸。
杨柳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直到他临走前，黄雨涵都没有任何发现自己错误的迹象。她没有任何理由，突然翻阅浩瀚繁杂的图纸，从中找出一个小小的曲率的错误。一定是有谁，有谁帮助她修正了错误，或者，警告了她。但是，究竟是谁——
能阅读所有图纸，并且发现错误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仅有一人，只可能有一个人，去告知了黄雨涵图纸的错误。
“李长婷！”杨柳咬牙切齿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在他身后，一直隐没了身形的少女现出了身影。
“黄雨涵图纸有问题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能提醒黄雨涵的人只有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边说着，杨柳一边逼近李长婷。后者一直倒退，直到背顶在墙上。双手捂住嘴巴，遮住惊恐的面容。杨柳抓起了她的手，扣在墙壁上，强迫她看向自己。
“回答我，为什么！”
她强作镇定地问：“你知道为什么黄雨涵不惜诱惑你也要留在这家公司吗？”
“我为什么要去了解这种事情，我恨不得她死！”
杨柳发怒的样子似乎吓到了她。头低了下来，刘海遮住了李长婷的双眼。“听我说，小六，我一直在想，你和过去的差别在哪里，”她低声说道，“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同理心，你已经不会再去感受他人的情感了。只要你去了解下黄雨涵，尝试去了解她，你就狐知道——”
“哈！”杨柳怒极反笑。都已经变成鬼魂了，李长婷所说的话像是一个孩童无知的话语一般，他愤恨地甩开了李长婷的手。如果她还是人类，现在应该已经摔到地上了。一瞬间，李长婷的身体变作透明，漂浮在空中，“我去感受其他人的情感？谁来在乎我的情感。要是今天黄雨涵是副所长，说不定卷铺盖走人的就得是我，到时候，谁能站在这间办公室里义正言辞地教育她说要感受他认得情感！”
“小六——”
怒火从胸腔一直涌到了脑海里。大脑里翻江倒海，杨柳已经没办法思考了。当意识到时，那句“你给我滚”已经说出口了。
李长婷微微张开了口，似乎没想到杨柳会对自己说这句话。两人沉默地对视。杨柳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的心也冷了下来。指着办公室门外，杨柳平静地说：“我不需要一个鬼魂来扰乱我的生活，给我滚。”
少女的身形越来越淡，仿佛要融入到空气中。“小六，”她抬起头，突然问道，“你不惜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真是愚蠢的问题，回答完这个问题，她就会乖乖离开了吧？杨柳开口说：“我当然是为了——”
答案明明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大脑是一片空白。杨柳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
每天从早晨起来就投身于工作中，一直到午夜才能回到家里，面对着领导可以放弃一切尊严趋炎附势，对视作工具的同事笑脸相迎，对刚入职的新人恶语相向。现在，他可以不动声色的决定一个人的去留，哪怕她没犯什么错误 ，只是曾经碍过他的路，他就可以让她消失。
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可，究竟是为了什么？金钱，地位，虚荣心？杨柳隐隐约约觉得答案都是否定的，却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杨柳下意识抬起头来，李长婷在瞬间隐没了身形。在外人眼中，杨柳似乎是一个正面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疯子。
不巧的是，这个外人，正是黄雨涵。
他赶忙从墙边跳开，咳嗽了两声，然后问：“小黄你来找我干嘛？”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具有压迫感的蹬蹬蹬的声音。黄雨涵径直走到杨柳面前，较小的体型却散发出巨人的气息。杨柳的声音都不自觉有了颤抖：“你……你干嘛？”
“我绝对不欠人人情，尤其是你的。”
仔细一想，杨柳就明白过来，黄雨涵是误会自己提醒了她要修改图纸。从她的视角看，能检查出图纸有错误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开口。总不能告诉她，自己身边有一个鬼魂如影随形吧？
“所以今晚早点下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没有说要去哪里，她就转身要离开。杨柳慌忙问：“去哪里？”得到的答案却答非所问。
“你的妻子刚刚去世了，对吧？”
杨柳点了点头。
“我们去能把你妻子找回来的地方。”丢下这句话后，她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了一个人发愣的杨柳。而直到明日的太阳升起前，李长婷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刚一下班，黄雨涵就暗示杨柳离开。这是到公司五年来杨柳第一次早退。哪怕是他妻子出意外那次，他都坚持到了会议结束才离开公司。杨柳一直在问，所谓的能把他妻子找回来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总不能是十殿阎罗符吧？
“到了你就知道。”黄雨涵只是如此回应他。
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地铁穿插在深邃幽暗地隧道中，车轮与轨道接触处发出刺耳的噪音。仿佛整节车厢随时都要脱轨而出一样。从上地铁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由市区开出的地铁逐渐向着郊区行驶。车厢中的人越来越少。距离终点站还有六站，最后一批乘客下车后，没有新的乘客上车。车厢内只剩下了杨柳与黄雨涵两个人。
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一天之前，他们彼此还是要争个头破血流的竞争对手，现在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还人情的关系。在两人间的冰点达到极致的前一刻，杨柳试图开口，黄雨涵却抢先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没有将我赶出公司。”
这话反而让杨柳更加难堪了。他总不能说，其实我是想把你赶走的。
“不，这没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黄雨涵突然转过身子，握住杨柳的双手，眼睛里仿佛有泪光，“我之前甚至想要去求你，只要不把我赶出公司，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行。”
那不是演出来假象，杨柳意识到，她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他不禁好奇地问：“就算你从公司离开，只要换个工作不就好了？”
“你记得在我桌子上放着的那个照片吗？”
“记得，大家都猜那是你男朋友。”
黄雨涵抿紧了嘴唇，像是下了决心，说：“那是我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在五年前跳楼自杀，被救了回来，但是脑死亡，变成了永远的植物人。”
轻轻“啊”了一声，杨柳瞬间理解了黄雨涵为何无法更换工作。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人，是不会被社会所接纳的。特别是在他们这一种日新月异的行业。公司需要的是能不断更新系统的人形机器，而不是负累满满的女人。
“当时为了照顾我弟弟，我频繁请假，结果被原单位不留一丝情面地开除了。我找过很多公司，甚至尝试过转行。但，吃了我的本职工作，有什么工作能让我可以负担得起我弟弟的医药费呢。我甚至考虑过——最后，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收留了我，愿意聘用我，但前提是，我必须保证能按时完成工作任务。”
在冰冷的地铁提示音中，黄雨涵已经有了皱纹的手背上由于紧紧握起的拳头爆出了青筋。“从那天起，我就放弃了做我自己。为了救活我的弟弟，我需要钱。我必须一直往上爬，爬到能赚到足够多钱的地方。在整个公司里，也许除了你，我是起的比任何人都早，睡得比任何人都晚的一个。但我不后悔，因为只要我这么做，就可以留在公司里，可以赚到钱，可以……拯救我唯一的亲人。”
成年人是不会让外人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的。所以黄雨涵低下了头。杨柳能看到的，只是眼泪滴落到手背晕开的样子。他的脑海中，回荡着一个问题。
——李长婷会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选择帮助黄雨涵吗？
其实还有很多种方法，在日后的工作中也可以赶走黄雨涵，但他已经不打算这么做了。心中对李长婷的怨愤也所剩无几。
今晚回去后，跟她道个歉吧，杨柳如此想道。
为了自己的弟弟，她将自己全部的生活都献给了工作。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拼到现在这种地步？
与杨柳的相遇，是在毕业晚会上。他们都属于参演学生，只不过表演项目不一样。她和一名女人合演《送别》，她负责吹笛，另一个人负责延长。而杨柳，只是开场舞蹈队里一名最普通不过的人。
当时的自己，应该算是个名人吧。中学三年，经常有男人跟自己表白。每次表演后，都会有人给自己写情书。李长婷也尝试交往过几个人，只不过很快都分手了。与小男生谈情说爱，远不能盖过音乐对她的诱惑，更没办法满足她情感的需求。
站在舞台上，她闭上双眼，缓缓吹奏着乐曲。另一名女生唱得很好听，不过大家还是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就像聚光灯仅仅照亮她一人一样。
他们一定不会懂吧，演奏着这首乐曲的自己的心情。李长婷自嘲地想着。下台时，她听到主持在介绍，初三的同学们马上就要毕业，前往高中开启新的旅程。两位同学以一首《送别》欢送毕业生，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欢送学长学姐。
雷鸣般的掌声仿佛是对她音乐的讽刺。看啊看啊，音乐是能表达人内心情感的工具。却没人能听懂你想诉说什么，哪怕你哭喊地再声嘶力竭，都不会有人能理解你。你，就像你注定消亡的理想，只能独自一人溺死在深不见底的湖泊中。
她木讷地收好笛子，笑着与同伴打招呼。独自一人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从更衣室走出来时，被人叫住了。
“喂，你。”
停住脚步，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他重复道，“是不是，要放弃什么东西呢？”
整个世界都从她眼中消失了。视野中唯一的残余，只是眼前这个，名叫杨柳的男孩。
望着眼前那个写着“乔占卜馆”的破旧灯牌，杨柳有些困惑。他仔细一看，才发觉第二个“觉”字由于短路没有亮起来。阴冷的巷子流动着诡异的风，让人直起鸡皮疙瘩。黄雨涵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倒真有几分阴曹地府的感觉。
“进去吧。”
杨柳狐疑地看着黄雨涵，说：“你是说，只要我去了这家占卜馆，就能见到我的妻子？”
她点了点头。杨柳还想问什么，已经被她推了进去。黄雨涵没有跟过来，门在杨柳的身后关闭了。
这是一家非常简陋狭小的占卜馆。灯光昏暗，甚至不能照亮偏远的货架。柜台上摆放着一些已经过了时的小玩意，货架上的占卜器具更是摆放的杂乱无章。坐在柜台后的估计就是这家占卜店的老板，双眼紧盯着屏幕，操纵着鼠标键盘正在骂骂咧咧。
“我起了，一枪秒了，有什么好说的。”
不论从哪里看这里都像是那种只能骗小学生钱的即将倒闭的小店。“请问——”杨柳话都没说话，就被店主打断了：“别吵，等我打完这一把。Rush B，Rush B！”
如果不死黄雨涵带他来这，现在他已经想掉头就走了。又等了五分钟，杨柳实在按捺不住。他想走，却打不开身后关着的门。门把上仿佛被电焊住一样，不论他多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急什么啊，我说了等我打完这一把嘛。”老板终于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将一个水晶滚滚到自己面前，“坐吧。”
看到杨柳坐下，老板将一张名片扔到他面前：“自我介绍下，在下乔觉，土生土长的滨海城人，年方32，至今未婚。客人要是有单身女性可以给我介绍一下。”
连续地深呼吸总算让杨柳冷静了下来。他决定直奔主题，如果对方的回答不合自己的心意他就报警把这扇烂门撞开。
“我是经过别人介绍来的，听说你这里能让我见到我死去的妻子。”
“我不能。”
杨柳已经掏出了手机，拇指已经按在了“1”上，乔觉接下来的话让他改变了看法。
“因为你来这里并非为了寻回亲人的鬼魂，而是摆脱纠缠自己的亡灵。”
杨柳沉默地面对着乔觉，心中尚有几分疑窦。乔觉将面前的水晶球推到了杨柳面前，示意他将手放到了水晶球上，水晶球中升起了氤氲的雾气，扭曲、变形，如同嘶吼着的亡灵。雾气冲撞着球壁，破散成断裂的残片，又重新聚合成型，不知疲倦地试图冲出水晶球。一团雾气如同游蛇，在水晶球中勾勒盘旋成了一副精致的图案。杨柳倒吸了一口凉气，水晶球中出现的，是李长婷的脸。
“这就是你要摆脱的亡灵吧，让我来看一下，”他浮现出微妙的情感，像是在感慨世事难料，“她是你的妻子，对吗？”
“真是神了！”杨柳心中残存的疑惑一扫而空，他激动地握住了乔觉的手，问，“大师，你能帮我摆脱鬼魂吗？”
乔觉哑然失笑，他不露声色地将手抽出，问：“杨先生，你可知鬼魂分为几种？”杨柳摇头。乔觉伸出了两根手指：“鬼魂分为两种。
一者，为恶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多数人在死前都会放下生前的执念，让一切随风而去。但仍有人伴随着极致的怨恨与愤怒死去。这种人可能会化身成为恶鬼，在世间残留不消，寻求机会杀死自己所恨之人。”
毫无疑问，李长婷不属于这一种恶鬼。杨柳扪心自问，两人虽然没有感情，自己对她却已经仁至义尽。他问：“大师，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鬼，名为残影，是已死之人于现世所留存的残影，是思念的结晶。”
“那要让鬼消失的方法是什么？”
“恶鬼有许多方法可以令之超度。文的念经超度，武的有符咒降魔。用这种方法，恶鬼在死前会感受到远超世上一切刑罚的痛苦。这份疼痛足以瓦解恶鬼的怨念，令之超脱往生。”
“那残影的消灭方法呢？”
“我没办法消灭残影，”乔觉指了指杨柳，“能消灭残影的，只有被鬼魂缠上的人自己。”
杨柳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双手交叉放于身前，乔觉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说：“杨先生，让我问你个问题吧，恶鬼是由于自身的执念才留存于世上，那么，你觉得，残影是因为什么才会现身于世吗？”
这个提问简直莫名其妙。“你不是说过吗，残影的出现是思念的结晶，那自然是因为残影思念人世了。”
“我从未说过，这份思念属于自身，”他一字一句地说，“残影的出现，并非因为鬼魂思念人世，而是因为，人世间有人思念已死之人。这份思念将鬼魂囚禁于那人的身边，无法离开。”
杨柳愣住了。
“所以，消灭残影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放下就好了，放弃对鬼魂的执念。鬼魂自然会离开你的身边，到时候，我会将鬼魂收服的。。”
“这不可能，”杨柳反驳说，“我已经不爱我的妻子了，又怎么会希望她留在我身边。”
“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乔觉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整个人突然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的气息。杨柳不自觉对他尊敬了起来。他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临走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如果鬼魂一直不离去，那会如何？”
“若是恶鬼，人会被杀死。若是残影，”他指了指门外，“带你来的那个女人，之前也曾来过小店。她成功寻回了自己弟弟的灵魂，但那灵魂却无法回到肉身中，只能在世间徘徊。对于死者，不得超生之苦外人无从得知，对于生者，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她的生活吗？”
是的，答案自己已经知道了。黄雨涵的整个人生都与一个注定不能醒来的亲人帮在了一起。放不下执念，她将无法解脱，无法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只能沉溺于过去的幻影中无法自拔。
生活在过去的人，注定在现实中被一步步扼杀。
握在门把上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杨柳深呼吸，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想从喉咙里跃出一般。他有些害怕会在门内见到李长婷。
如果李长婷就此消失不见就好了。不管自己是否重新爱上了她，人鬼殊途，已死之人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新的生活本来已经开启，他还有着大好的前程，美好的人生。他不能再被亡者的幻影拖住脚步了。
下定决心后，杨柳推开了门。他要告诉李长婷，哪怕她不离开，他也准备无视她了。熟悉没有李长婷的生活并不困难。
门后，是空旷无垠的房子。电灯关闭着，碗筷仍然躺在水池中，卧室的门敞开着，老旧的吉他躺在床上，弹奏吉他的人却不知踪影。
杨柳呼唤着李长婷的姓名，声音在四壁间久久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