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角度上叫,曼珠沙是与杨柳最像的人。
直到大学,她都没有谈过恋爱。在故乡那座封闭的小城,人们将早恋视作洪水猛兽。即便如此,在老师与家长的铁幕统治下,仍有人在背地里偷偷享受恋爱的甘美。毕竟,属于少男少女的那份悸动是压制不住的。
而曼珠沙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在上高中前,她都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打架,吸烟,和社会上的人青年鬼混。班上的同学都在传她的闲话。甚至有男生当着她的面问她,是不是和外面的人“睡”过?
人总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男生带着恶意的笑容问出这句话后,整个班都安静下来。坏学生停止了打闹,好学生将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开。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试图窥探曼珠沙内心最深处的隐私。
“这个嘛……”她表面镇定,故作神秘,想要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酷酷的模样,不知为何,内心里确是一阵刺痛。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同学心中,是这种形象。
就在这时,李长婷走了过来。一向文雅的她,狠狠地给了那个男生一巴掌,大声说:“你真是太没有礼貌了,这是能问女孩子的问题吗?”
男生或许是被吓住了,也可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对一个初中生来首的确很过分。因此只是嘟囔了句,只是开玩笑嘛就跑开了。教室内又重新变得欢声笑语起来,仿佛刚才释放出恶意与每个人都无关。李长婷抱怨似地对曼珠沙说:“你也是的,曼同学,平常要尽量好好学习,少和社会上那些青年混在一起啊。”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会不屑地朝她吐一口唾沫吧。张开口,却只是微弱地应了一声好。李长婷跑开了,曼珠沙却无法把视线从李长婷的身上移开。
从那天起,每次看向李长婷,她的心跳就会扑通扑通地加速,就像她的心房是为了她而跳动一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李长婷,在她遇到困难时帮助她,在她演奏时在后台守着她的衣服,跟她一起逛街,一起学习。为了能在她身边,她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不良学生,彻底变成了一个乖乖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二。在某个周末,李长婷将曼珠沙约了出来。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想要像往常一样去逛个街。然而李长婷却扭捏着身姿,用自己生平未见的腔调低声说:“怎么办啊小沙,我好像喜欢上某个人了。”
那份痛彻心扉的痛苦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看着李长婷消散于空中,然后永远地刻印在了她内心深处。
“你们有没有觉得副所长最近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是有一点不一样,但说不上来。”
“我感觉,副所长似乎不够努力了。”
“他还不够努力?昨晚他还加班到了十二点呢。”
“那是你没看副所长他为了爬到这个位子上每天是怎么工作和拍所长马屁的。他简直是恨不得一天24个小时都呆在所长身边赞颂所长的英明。但现在,副所长他只是每天完成工作罢了,简直就像一个人丢了魂一样。”
“你多虑了吧,可能人家已经功成名就,就没必要再在职场里厮杀了呢?”
“也许吧,但我还是觉得,副所长身上起了什么变化。”
在办公室,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职工在叽叽喳喳个没完。虽然现在没工作,但仍然是上班时间。如果是过去的杨柳,一定会从办公室跑出去,严厉呵斥他们吧?如果所长能恰到其份地从一旁路过,自己的行为无疑就有了意义。只是现在,他已经懒得管这种事了。
电脑的屏幕上一无所有,机箱发出轻微地轰鸣声。他仰头坐在靠椅上,脑子里完完全全放空了,今年他30岁,正好是事业上升期,过得却是一个已经年近退休的老干部的生活。在工作中,他已经完全秉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了。
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为了爬到高位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他背叛了自己的爱人,又被朋友背叛,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理所当然。
这样的人,是不配享有爱情的。所以他跟陈晓风分手了。哪怕自己重新爱上了别人,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如果,他又一次将爱人遗忘呢?
手机的闹钟响了起来,下午六点钟,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无视了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打卡下班。
他知道,同事们常在他背后打趣说,也许是前段时间太累,副所长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只有杨柳自己心中清楚,自己的这段假期,恐怕是不会有尽头了。
回到家时,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家门前。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却染成了不甘心老去的黑色,身材挺拔,像是衣架子一样撑起了那副西装。
“您找谁?”
男人转过身,问:“这一户里是有一个叫杨柳的人吗?”
无论怎么从雪泥鸿爪中搜索,杨柳都没没有关于男人的半点印象。仿佛是看出了杨柳的担忧,男人取出了一张名片:“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是新时代音乐公司的制片人,秦平川。我是来找杨柳谈谈他妻子的事情的。”
“我就是杨柳,”他接过名片,坦然承认,然后说,“至于我的妻子,她已经死了,很抱歉,她没办法签约你们公司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带来了关于你妻子的消息,”他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不请我进去吗?”
打量着秦平川,杨柳还是打开了门。不管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只要不是将妻子复活,那份消息也只能成为左耳进右耳出的耳旁风了。
“你带来的关于我妻子的消息,是什么?”
与秦平川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同,杨柳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甩到了沙发上,结下了领带随意丢到了桌子上。他坐在椅子上,衬衫解开了一半,双腿岔开,不像是一个成年人,倒像是刚成年的小混混。
秦平川似乎没有因为他不尊重的行为失败,只是说:“你知道吗,我是李长婷大学里的声乐课老师。”
李长婷似乎提过这件事,也可能没提过。杨柳对这种琐碎的往事不感兴趣。“所以呢?”
“在我52岁那一年,哦,就是你们大四的时候,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满。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应该不会有这种感触吧?当时我已经在大学里教了一辈子书,看着一批又一批学生人来人往。我常常在想,难道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也许我该像其他人大多数老师、教授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然后抱着孙子孙女颐养天年。”
秦平川不紧不慢,声调平缓地讲述着,杨柳仍然猜不透他的意图。他对老头子的回忆录不感兴趣。
“所以在我52岁那一年,我突然决定放弃这份稳定的工作。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纷纷劝我,老秦,你老了,何必再折腾这一身身子骨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逗孩子不好吗?我说,不好。人的生命并非终于于死亡,而是消亡于放弃了所爱,对现实感到餍足的时候。”
杨柳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秦平川扫了他一眼,继续说。
“对我而言,我所喜爱的一直是音乐,我爱的不是将那些基础的乐理知识教给别人,而是创作自己的乐曲,让更多人听到我的音乐。所以我辞职了,前往了北方一家音乐公司担任制作人,偶尔也会客串编曲。”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杨柳嘟囔道。
“我没告诉你吗?我辞职的原因,是因为李长婷啊,”他的双手交叉,杨柳眼神游离,“在大学里,我听到了她唱的歌。我想,我所写的曲子、我所制作的歌曲,应该为她而作,也只有她才能唱出我的歌曲。因为——”
——她是最有天赋的音乐天才啊。杨柳攥紧了自己的双拳。他很清楚这一点,当初自己喜欢上她,就是因为她在舞台上散发的光芒。而如今,他却夺走了她的天赋,摧毁了她的梦想。
“但是,她却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因为你。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令她放弃自己的未来,”他上下打量着杨柳,“说实话,我不喜欢你。我也无法理解李长婷为什么会因为你,选择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杨柳自嘲地笑着,“应该是长婷她看走眼了吧。毕竟她在临死前,已经选择离开了我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李长婷想来我的公司当一名歌手的事情了,但你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秦平川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了一张车票,递给了杨柳。那是李长婷前往北方的车票。曼珠沙早已经给杨柳看过复印件了。难道秦平川来这里是专门来打击自己的吗?
“我想,你应该没注意看车票的日期吧?”
杨柳低下头,他怔住了。车票的日期,是李长婷出事前的一天。
“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她从没有放弃过你。”
在她死前的一天,李长婷在做什么呢?杨柳自然是不知道的。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他都没有回家。想必,她的内心一定经历过一番煎熬。她应该在思考,自己究竟还爱不爱杨柳呢。是否自己应该跟杨柳离婚,去遥远的地方,追求自己一度放弃的梦想。她的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杨柳都心无所数。最后她做出了决定。那张车票没有得到使用的机会。
“等小六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吧。”也许,在做出决定后,李长婷会如此想。
她永远没有等到杨柳的回来。
秦平川站了起来。“我想,现在还是让你一个人静静吧。”他拍了拍杨柳的肩膀,留下了杨柳在孤独的房间中,一个人无声地哭泣。
一对情侣有说有笑地从乔觉占卜馆的门前走过。女生拉住了男生,撒娇说:“我们去占卜一下吧,看看我们的姻缘如何。”
“又来了,”男人的苦瓜脸拉了下来,“上次你就说咱们的星象不和。这次又得来占卜。我说大小姐,你就消停点放过我好吧。”
女生双手叉腰,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发脾气:“可是我想占卜,你陪不陪我?”
“陪陪陪,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陪吗?”
占卜馆的门突然打开了。乔觉走了出来,在大门上挂上了今日停业的牌子。他在两人面前笑着低语:“姻缘还需自己争取,龟壳朽骨、蓍草枯叶,焉能预知吉凶?”
两人的眼神迷离了。男生拉起了女生的手,说:“这家占卜馆没开门哎。”
“是……是啊。”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女生还在小声嘟囔,“我是为什么想来占卜的?”
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乔觉叹息道:“你们还没到需要来我这里的时候,希望你们永远没机会再次见到我。”
占卜馆的大门缓缓关闭,一只手横插进门缝,生生将大门掰开。杨柳站在门外,手伏在门上,手背上是他刚才冒险举动造成的淤青。
“乔先生,”他喘着粗气,说话都不连续,显然是一路奔跑过来,“能告诉我,召唤鬼魂的方法吗?”
乔觉的嘴边露出了不为人察觉的微笑。他打开大门,摘下了那块牌子。
“让我直说吧,你想要再召唤回李长婷的鬼魂,是不可能的。”
乔觉说完后,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杨柳深吸了一口气,说:“然后呢?不应该有个转折,‘但是’吗?不然你也不会让我进来吧?”
“但是,”乔觉如他所愿说,“却有另一种方法可以让李长婷回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方法?”
“别急。听我说,”他站起身,爬到梯子上,背对着杨柳,在架子上寻找着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清楚啦,其实呢,地府那种地方还是管理很严格的,想要从那地方将鬼魂拉出来,得需要相当之强的执念。”
“现在的我,执念应该会比当初还强,为什么没办法把李长婷再拉出来。”
“不行啊,你当这是在扯面条呢?”在翻找东西的时候,乔觉竟然还好整以暇地从梯子上转过身,对着他摇晃着食指,“就像俗话说的,圣斗士不会被同一种招数打倒两次,一旦鬼魂魂归三途河,就是大罗金仙下凡都没办法将鬼魂救出来。”
“但是!”又一次但是,乔觉似乎很享受吊别人胃口的感觉,“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李长婷作为残影,被转化成了恶灵超度。像这种鬼魂,他们的灵魂残片仍有可能残存在世界上。所以,我们就需要这种东西。”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将手中的那个东西扔到了杨柳面前。那是一块由莲藕做成的小人。
“杨柳,这世界上最基础的道理就是‘等价交换’,如果想要收获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第一次将鬼魂召回时,需要人拥有极强大的执念。两个月前,曼珠沙找到了我,凭借她一个人的执念,是无法召回鬼魂了,所以我借用了你们两人的执念。而现在,我所告诉你的,并非召回鬼魂之术,而是复活亡灵之法。”
他指着莲藕小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否用充足的觉悟,付出你的生命,将李长婷复活,仅仅为了临死前能再看她一眼的机会呢?”
夜深了,距离他从乔觉占卜馆回来已经四个小时了。杨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脑海里回荡着的只有乔觉说的话。
“首先,你需要将灵魂残片唤回。若是亡者仍有心愿未了,则你只要‘模仿她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接下来,灵魂将会附着在莲藕上,莲藕会生肌长肉,化成人身。”
“最后一步,地府鬼族将来索魂。你需要献上自己的生命,来代替李长婷被鬼卒带走。”
“如果你做好了决定,随时可以来找我。”
杨柳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每一次跃动都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细数着心脏跳动的次数,一分钟82次。他又数了一次,一分钟91次。
他想象着心脏停止跃动的情景,想象着死亡。彻骨的寒冷在寂静的深夜笼罩了他全身。身体缩在被子里,他开始不停地发抖。
——李长婷在死前,会去想什么吗?是懊悔两个人没有早早和好,还是后悔当初没能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或是干脆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死亡就不期而至?
如果见不到她,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渐渐地,杨柳停止了颤抖。他从床上跳起来,拿起了手机。凌晨四点,黑夜最重、气温最冷的时候,他拨通了乔觉的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后,被立刻就接起了,仿佛乔觉一直等候在手机前。
“我做好决定了,”他说,“这条命,我不要了。”
这是他亏欠她的。
不知从何时起,白小兔习惯了出门戴上口罩与墨镜。
第一次被认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开心。靠着音乐被人认同一直是她的梦想。但是被认出的次数多了,她也会感到厌烦。毕竟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做到一天24小时笑脸相对粉丝。更何况,她还得应付无孔不入的 狗仔队。
在电梯里,她端详着自己这张陌生的脸庞,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与恐惧。她害怕的不是这种日子的持续,而是自己不需要遮掩就能出门的那一天。那意味着她终于江郎才尽,再也没人愿意欣赏她的音乐了。
一直疲于写歌的白小兔敏锐地察觉到,也许那一天越来越近了。绝大部分的艺人的保质期甚至比不上方便面。他们像天空中的烟火,仅仅照亮一瞬,就消散于无形。白小兔有野心,她想成为天空中的太阳,一直悬挂在那里,肆意散发着自己的光辉。
——如果李长婷还在就好了。白小兔不争气地想。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将自己的音乐才思转化成源源不断地作品。这样自己也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她走出了公寓大楼,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在尖叫着报警前,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是我,杨柳。”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白小兔将手抽回来,发现杨柳似乎消瘦了很多,样子也变得有些邋遢。
“我有事情找你帮忙,”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能帮我复活李长婷吗?”
白小兔的家比杨柳想象中的简陋很多。豪华的公寓中却放置着并不豪华的家具。刚进门时,他透过敞开的门瞥了眼一旁的房间。内中放了一架钢琴,一把吉他,一台架子鼓,以及散落了一地的曲谱。如果抛去那一间房间,白小兔的公寓不像是明星的住处,更像是一个单身大学女生的居所。
“所以你是说,之前,李长婷作为鬼魂回来了,并且只有你能看见?”
杨柳点了点头。他牢记着来之前乔觉的盯着,诚实地回答。
“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李长婷又消失了?”
“是的……”
“你现在想要让李长婷复活,需要有人做‘李长婷生前最想做的事情’,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的,我想,长婷她生前最想做,也没能做成的就是再次演唱歌曲吧。而你曾是她大学时的搭档,也是自了解她音乐的人。如果是你来演唱她最喜欢的歌曲,她一定会回来的。”
白小兔站起来,走到了杨柳面前,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问:“你没发烧吧?李长婷死了你作为丈夫悲痛欲绝我是可以理解。但是说些胡话,产生幻觉,那你还是早点去看医生比较好。我可帮不了你。”
“我是认真的,拜托,”他遵从着乔觉的指示,毫不动摇地说,“你觉得我是疯子也没关系,就当我花钱请你唱歌好吗?”
“一支歌一百万。”白小兔云淡风轻地报出了一个随便想到的数字。她只是想要让杨柳知难而退。
杨柳的回答让她出乎意料。
“没问题,”他似乎早有准备,“你是大明星。我想过私自请你唱歌要花费不少,所以我已经将房子抵押掉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现在就打钱。”
“等一下等一下。”白小兔拦住了杨柳,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这让白小兔开始思考他之前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你真的认为,我唱一首歌,李长婷就会复活吗?”
“对。”
“如果她没复活呢?”
杨柳惨淡地笑着:“那我就自作自受。反正,如果她不在了,我赚的这些钱也就没了意义。”
白小兔在房间里走着,一圈又一圈。她时不时看向杨柳,在心里盘算着什么。终于,她咬紧了嘴唇,然后跺了几脚,气势汹汹走到杨柳面前:“好吧,就算我相信你好了。哪怕你说的全是真的,我也不会去唱歌的?”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大学时长婷拒绝了你?那是因为我,恨我就好了,不要恨她。”
“和这个没关系,”她摆摆手,盘腿坐到沙发上,“按你的说法,想让李长婷复活,就必须要做她想做,但生前没做得到事情对吧?”
“没错。”
“也许,她生前想做的事情里面有再次登上舞台唱歌,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情。”
杨柳急切地问:“什么事?”
白小兔指向了杨柳:“你。”看着杨柳困惑的样子,白小兔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如果不是你,李长婷根本不会放弃自己的音乐梦,如果不是你,她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别忘了,在她临死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飞去北方,找我重新组组合,或者签约公司唱歌,而是想要找你重新和好。”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将一旁的吉他丢到了杨柳的怀里。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扫动着悦耳的音符。白小兔笑着说:“不如就由你自己来演奏如何?勇士历经千辛万苦斩杀恶龙才可以将公主救回,不是经久不衰的桥段吗?”
“可是,”抱着吉他,杨柳傻傻地问,“时间紧迫,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学会什么曲子呢?”
曲目自然而然浮现在白小兔心中。在大学时,李长婷曾经不厌其烦地弹奏着那首简单质朴的乐曲。
“《送别》。”
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是曼珠沙的追求者,家里经营着连锁酒店,外表俊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
“你在听吗?”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愠色。曼珠沙打了一个激灵,刚刚她一直在走神,男人说的每个字她都没听进心里。
“我说,我们也已经年纪不小了,何况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你的回答呢?”
男人步步紧逼地问着。她没有拒绝过男人的示好,两个人约会过很多次,男人的表现无可挑剔。她不忍心继续吊着这个男人。
但,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空洞,不论男人如何献殷勤,都无法填补她内心深处的空洞。甚至,她连男人的脸都无法记住。
“你的回答呢,曼珠沙?”
“抱歉,也许我们不适合。”男人的表情还维持在胜券在握的笑容,在他反应过来前,曼珠沙抓起了手提包,逃走了。
双手环抱在一起,曼珠沙低着头走在马路上。周围的行人很多,城市一如既往的吵吵嚷嚷,世界里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第一次前往乔觉占卜馆的时候,乔觉分明警告过她,鬼魂,本该是让人放下过去,拥抱未来的幻影,却无意中让太多的人沉浸在过去中不可自拔。她很清楚,自己彻底输了。李长婷的心房,没有自己的角落。
她却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输掉。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人潮攒聚在马路一侧。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曼珠沙的手腕,她刚想尖叫,就被人拉出了人群。乔觉抓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让曼珠沙很想给她来一拳。
“好久不见,”他说,“曼小姐,如你所愿超度李长婷后,你‘解脱’了吗?”
她想赌气回答是,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他又一次试图拉起曼珠沙的手,后者跳到了一旁,躲开了她。
“我哪里也不想去。”绿灯亮起,她试图重新挤回人群中。
乔觉在她身后平静地说:“我们去见李长婷。”
人群彼此摩肩接踵,宛如一只巨大的蠕虫朝马路对面涌动。乔觉静静地等待着。当红灯再次亮起时,唯有一人留在了原地。
“李长婷,她在哪?”曼珠沙如此问道。
演奏的筹备简直出乎杨柳预料的简单。秦平川主动找上门来,提出只要杨柳付钱,就可以主动提供场地。杨柳感激的同时,也很疑惑为什么他会帮助自己如此之多。
“你以为认识乔觉的只有你一个吗?”在听闻了杨柳的困惑后,秦平川淡淡地回答。
他很识趣地没有追问秦平川究竟唤回了谁的鬼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想要为之和解的过去。
与准备场地想必,反倒是那几个简单的和弦难倒了杨柳。白小兔评价他的手就像烤熟了的猪蹄一样。他跟公司请了假,每天在家只是弹奏着简单的谱子,手指被勒出了血也浑然不觉的。只是短短的一个星期,他的手上涨了一层茧子,却让他能顺畅地将曲子弹走下来了。
“如果是以好听与否来决定你能不能把李长婷带回来,那你还是趁早死心吧。”停了杨柳的歌声后,白小兔毫不留情地说。
“但是,”话锋一转,她继续说,“如果以情感的真挚为评价指标,那你会成功的。”
一个星期后,杨柳站在了舞台上。
舞台上的杨柳被灯光映照着,局促不安的像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望着灯光下的曾经的友人,坐在后排观众席上隐藏着自己的曼珠沙只觉得恍如隔世。
乔觉就站在她身旁,她再三确认:“你说,只要杨柳死,李长婷就能回来?”
“是啊。”
“真傻。”
“或许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差别吧,”乔觉说,“有的人的爱是自私的,若是得不到,就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但有的人,却能为爱人放弃自己,甚至放弃生命。”
曼珠沙别过脸去,低声说:“蠢货,自己死了,就算知道李长婷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她将后面那半句“死人是没办法占有李长婷的”憋回了肚子里。
“我有一个猜想。”他谈过身去,悄悄耳语着。刚说完,曼珠沙就摇头否认:“不可能。”
乔觉笑笑,不置可否,曼珠沙五味杂陈地看着台上的杨柳。突然,灯光消失了。
——这就是李长婷每次登台前的感受吗?
扑通,扑通……杨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由于紧张加快的心跳正在平缓下来。真是奇怪,昨晚自己还担心的无法入眠。若是自己忘词怎么办,若是唱的太难听怎么办,若是李长婷没有回来,自己该怎么办。但实际到了舞台上,他反而平静下来。
静,静的像身处云霄彼端,像直入地心,像端坐在大洋深处。他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李长婷在对自己微笑。
聚光灯打在了自己的身上,李长婷的身影消失了。他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唱出了属于自己的音符。
那是一首极其普通的歌曲。杨柳的唱功也很不纯熟。他拨动琴弦的动作也堪称笨拙。100个观众里,100个人都会拒绝在观众席上待下去。白小兔与秦平川在舞台下,脸上都明显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
“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杨柳仿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唱着,将曼珠沙带回了自己的高中时光。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产生名为“嫉妒”的情感。在毕业晚会上,李长婷同样唱起了这首“送别”。作为李长婷最好的朋友,她在观众台上聆听着李长婷的音乐,倾听着她的心声。在杨柳之前,她就敏锐地察觉到李长婷的心声。观众尚未散去,她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无视了学生会的阻拦,一路冲到了后台。
在那里,她看到杨柳走上前,对李长婷说,你是不是想要放弃些什么呢?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己想对李长婷说的。他每说一句,李长婷眼中的光芒就亮起一分,自己的心就凉了一分。她躲在阴影处,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仿佛一个盗贼将自己的珍宝抢走—才一个人走出去。
嫉妒与不甘就此缠绕着她。仅仅只是晚到了几秒钟,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如果当初走上前的人是自己,那今天的自己,是会在台上为死去的爱人高歌,还是会——?
曼珠沙不知道答案。
李长婷没有出现。
杨柳没有停止歌唱。他的整个身心都已经沉浸在演奏中了。手中的吉他仿佛消失了,他站在舞台上,放声歌唱,恍惚间,李长婷的身影似乎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吹奏者手中的长笛,就像高中时,他们结缘的那场晚会上的情景。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李长婷仍没有出现。白小兔与秦平川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他们示意杨柳演奏已经快结束了,后者却毫不在乎,仍在演奏。
你有听到我的歌声吗,长婷?他弹奏着吉他,在内心诉说着。如果是你,应该能听懂我的歌声吧?
我很抱歉,因为我这种人你必须放弃自己的梦想。
我很抱歉,“我爱你”这件事我竟然忘记了。
我很抱歉,在你变成鬼魂后,就连这最后的机会我都没有把握住。我真是个白痴,那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啊,毕竟回来的,是18岁时的你。为了18岁时我追求的你,我变成了30岁的你,却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无论多少句抱歉,也许你都无法听到了。我应该受到惩罚,但你不该受到惩罚。所以,求求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为了得到这次机会,就把我的现在唯一拿的出来的东西——我的生命拿去吧。
“快看台上!”白小兔抓住了秦平川的胳膊,指着舞台大声喊着。杨柳停止了演奏,歌声却没有停止。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手中的吉他掉到了地上。聚光灯下,荧光一点点勾勒出了李长婷的身影,歌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中。
音乐停止。李长婷结束了演唱,她走到了杨柳面前,笑着说:“你的歌声,我听到了。”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她说,心里更是心知肚明,两个人能再次相见的时间不多了。光线穿过了李长婷的身体,投射到舞台上。她就像随时都要消散的浮萍。走到了李长婷面前,杨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长婷用手指点在了他的嘴唇上,轻声说:“很抱歉,难得能重新活一次,请让我跟周围的人说几句话吧,就当这是我最后的任性好了。”
她面向白小兔与秦平川,深深鞠了一躬:“十分抱歉。我知道你们对我抱有很多期望,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秦平川平静地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白小兔倒是抱起了胳膊:“当初我十分看不起你的选择,现在看来,也许你的选择没那么糟糕。”
李长婷笑了笑,她转向了看台上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大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曼珠沙!”
没有任何动静,李长婷却笃信曼珠沙一定坐在那里。她继续大喊:“十分抱歉无法回应你的爱。害得我变成恶灵的账我就不追究了,作为对我的补偿,请你好好开始自己的生活吧。哪怕再让我选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选身边这个男人的!”
“好勒,现在是我的工作了。”
手里拿着莲藕人偶,乔觉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侧过脸看向曼珠沙,问:“你不去跟李长婷打个招呼吗?”
曼珠沙的脸惨白地像是白茫茫的雪地,她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他能为她付出生命,而我只能夺走她的生命。何况,她已经跟我道过别了,不是吗?”
乔觉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他目送着曼珠沙站起来,走出了场馆,想必,她会渡过一个或艰难、或平凡、或快乐的人生吧?
现在,要处理的问题只剩一个了。
杨柳握紧了李长婷的双手。他有些吃惊,从两人握住的手心中传来的,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温暖如同和煦春风的触感。
她的样子也与过去不同了。不再是18岁时稚嫩的样子,也不像是自己记忆中最近的李长婷。她是杨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视的爱人,是他在遗忘的那段岁月里独自成长的李长婷的相貌。面对着终于得以见面的妻子,杨柳有很多话想讲,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六,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很清楚自己这幅残缺的样子,是没办法维持在世上太久的,所以我必须叮嘱你,平常要早点下班,如果太拼了累坏身体就不值得了。早上要好好吃饭,不然对胃不好。不要总是滴眼药水,平常工作久了要多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连珠炮似地说,根本不给杨柳的插话的机会。明明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却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能以成熟的年纪回来真是太好了。有些事,是18岁时的我不会懂得。真抱歉,小六。我擅自就死掉了,只能留你一个人在世界上了,之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眼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李长婷帮助杨柳拂去了眼角的泪,笑着说:“你哭什么呢,要死的人是我啊?”
杨柳抓住了李长婷手,他将李长婷紧紧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长婷,时间不多了,听我说。你叮嘱我的事情,我都记住了,所以我也要叮嘱你一件事。仅仅只有一件事。”
——去渡过一次没有遗憾的人生吧。
“乔觉!”杨柳大声喊着。台下的乔觉心领神会,手中的莲藕人偶飞跃到空中。李长婷的鬼魂自杨柳怀中脱离,朝着莲藕飞去。她一脸的不可置信,转身伸出手。杨柳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一瞬间,那抹残魂就在他手中烟消云散了。
人偶中突然传来了类似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的声音将整个舞台都震动地颤抖起来。杨柳的双脚离开地面。他飞到了与人偶相同高度的空中。唯有他一人能看到,自己身体内仿佛飞溅出了无数星光。他的生命力正在灌入莲藕人偶中。
——你愿意将整个人生交托给我,我很感动。只是过去的我实在是太蠢了,蠢到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现在,是时候还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了。
闭上眼睛,带着餍足的杨柳满意地笑着。
然后,他摔落到舞台上。
“发生了什么?”
杨柳爬起来,茫然地问。乔觉也是懵然无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看着天空中的人偶说道,“难道——”
人偶突然从空中掉落下来。同时,那个响彻整个空间的心跳声也消失了。杨柳四处张望,哪里都没有李长婷的身影,反倒是那个人偶,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变成了一滩破旧的藕片。
杨柳冲到乔觉面前,揪住他的衣领,问:“为什么李长婷没复活,为什么我还活着!你说啊!”
“杨柳,”乔觉面无表情指着他的身后,说,“你自己回头看吧。”
他转过身,一脸愠怒的李长婷就站在他身后。
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杨柳的脸上。李长婷低声怒吼着:“你是白痴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牺牲自己,”
杨柳攥紧了双拳,低语道:“因为我只有这么做,你才能回来!”像是要发泄长久以来的不满一样,他突然大吼大叫起来。
“你以为我想吗?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让你重新陪在我身边啊!但,这世界上是没有两全的方法的!
我……是一个残酷的男人。明明将你绑在我身边,却一点点将你忘记。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所以,让我死去,让你回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因为……”
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自己已经多久没这么哭过了呢?真是难看,简直跟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他抬起头,眼泪自眼眶向下拖出了长长的泪痕。
“我夺走了你的梦想,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啊。”
“所以,那又怎么样?”
杨柳揉了揉哭红了的眼眶,仿佛没有听懂李长婷的话。
“我说,那又怎么样?”李长婷双手叉腰,仿佛回到了过去高中、大学时教训自己的那副样子,“我的死是一场意外,怨不得任何人。杀害我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你要以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呢?”
“可是——”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杨柳的话。
“没有‘可是’。我是一名鬼魂,是将死之人残留在世界上的幻影。等待鬼魂的下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想,哪怕我附身到这具莲藕身体上,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吧?”
杨柳看向乔觉。乔觉尴尬地笑着说:“莲藕肉体只能生存5年的时间,我没告诉你吗?”
“你从来没说过!”
“啊哈哈哈,可能是我担心告诉你之后,你就会以‘这笔买卖根本不划算嘛’为借口放弃这个选项。那你不就见不到李长婷了吗?”
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彻底的谎言。鬼魂是注定要消散的。哪怕杨柳付出生命,也不过只能换取李长婷五年的寿命。
“但,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付出我的生命。”
别说五年,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一周,一天。他也想看到自己的爱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尽情地歌唱。
纤细白皙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杨柳的脸颊。“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你的脚!”
杨柳惊呼着。李长婷的双脚正逐渐崩解、分散成金色的光点,缓缓洒布在空中。
“看来,我的时间到了。”她的身体缓缓飘向空中。杨柳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仿佛风筝由线连接,杨柳与李长婷仅凭握着的手连接着彼此的心。
“小六,最后让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吧。”
不论杨柳多么努力地试图将她拉倒地面上,李长婷身体的分解都是不可逆转的。她就像逐渐绽放的烟花,身躯正一点点化成点缀着舞台的光点。
“你从来没有夺走过我的梦想。”
“但,明明因为我,才让你没办法继续歌唱——”
“不是的。”她用力摇头,身体已经快要分解完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那句话。
“因为,你就是我的梦想啊。”
从很久之前开始,李长婷就懂的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是不存在两全其美的方法的。要想获得什么,就必须放弃什么。
在想通了这一点后,升上高中后,她就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最后终于争取来参加艺考的机会。她不是一个半吊子的人,如果热爱,就要用尽自己全部的生命。
因此毕业时,当面临留在杨柳身边,或是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自己的音乐梦的选择时,李长婷的选择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的。
在她的心中有一杆称。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会用秤进行衡量。秤的两侧 ,总有一侧要被放弃。
而杨柳,始终将秤的一侧压得贴紧了地面,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直到李长婷死去的那一天,都未曾改变。
从她爱上他的那天起,杨柳就已经是她的梦想了。
“所以,不留遗憾地度过自己的人生吧。”
最后一丝残影消散于他的指尖。杨柳望向舞台,聚光灯下,他似乎仍能看到自己的爱人在高声歌唱。然后,他释然地笑了。
于是,回忆起所爱的男人,满怀着虔诚与希望,最终送别了自己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