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柳都没办法忘记那一天。
他记得,那一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为了躲雨,他冲进了一家店铺,站稳后,才发现那是一家珠宝铺。店员走上前来询问时,他闪烁其词。店员明白过来,笑着走到了一旁。
这里饰品的价格,对一个刚工作一年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更何况,他刚刚失业。
一个小时前,公司的领导宣布他实习期的表现不及格。同批被招进公司的300名大学生中,有一半以上的人被辞退。杨柳听说过那种公司,由于项目过多,会将大学生招进公司充当廉价劳动力,等项目结束后就以“末位淘汰制”为借口裁员。他只是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的注意力停留在橱窗中的一枚钻戒上。那枚戒指上的钻石小的像米粒大小,但即便如此,那枚戒指也不是他一个失业青年能支付的起的。如果这枚戒指能戴在长婷手上多少呀,他出神地想着,他都没送过她钻戒。
店员三番五次来询问杨柳是否需要挑选首饰,暗示不买东西不要在店里停留。他狼狈地逃了出去。雨没有停。雨幕在潮湿的夜色中勾勒出他的身形。回到那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时,李长婷心疼地抱紧了他。
杨柳哭了,哭的很伤心。他发誓,一定要给自己的爱人戴上钻戒。
毕业后他的第二次哭泣应该是在第三所公司。彼时他已经摆脱了学生的稚气,却保留了那份天真与善良。公司里有人给他介绍了私活,杨柳有些犹豫。回到家,看到妻子光秃秃的蝤蛴粉颈,咬了咬牙,答应了他。
在新的公司,他对待工作没有丝毫大意,长长要忙到深夜才能下班。下班后也不是他的休息时间,那份报酬丰厚的私活等待着他。李长婷经常心疼地为他熬一碗粥,在旁边看着他工作,同他一起入睡。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在做完私活的那一天,杨柳拥抱着李长婷如此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结果是,他的天真让他付出了代价。同事在合同里下了套。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杨柳不单一分钱拿不到,还必须赔上不少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把自己存的钱全部拿出去,甚至将一些首饰典当。
回到家后,他哭了。李长婷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只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
他必须变得更无情,杨柳想,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失去防人之心。
从那天后,他再也没将身边的人当成是朋友。
在一次看到同事因为溜须拍马上位后,他变得市侩,开始拍领导马屁,每天在领导面前转,只为了让领导记住自己的名字。
他开始任意差遣新人,巧取豪夺他们的工作,粉饰成自己的成果。人们都说,他硕果累累。
他开始延迟下班时间,哪怕没事也不回家。每次领导来公司都会看到他端正地坐在工位前。第二天的例会,他得到了表扬。院长号召公司学习他这种主动加班以公司为家的精神。
不管自己多么累,多么令人讨厌这一切都是值得。杨柳如此坚信,他赚到了更多的钱,终于从逼仄的出租房里搬出去,住上了四室二厅的大房子。搬家的那天,李长婷似乎很不开心。她说,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杨柳想告诉她,自己很忙,如果不这么拼,他就没办法给她最好的生活。她的牺牲自己都看在眼里,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她。
话没有说出口,他又被一个电话叫去加班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杨柳已经忘记了。他不再回家了,即使回到家,能看到的也只有关闭了电灯的黑魆魆的客厅。卧室的门紧紧关闭着,妻子早就睡着了。第二天他必须早起赶到公司 ,新的项目决定选他当负责人,他可不能在早会上迟到。
于是他住在了公司。妻子只是每天在微信上简单地问,今天回来吗?杨柳的回答永远是一个短短的“不”字。妻子会回复“嗯”。两人的交流仅此而已。
这就是婚姻的实质吧,杨柳冷静地想。两个人最大的失策就是没生孩子。孩子是婚姻的纽带。现在哪怕两个人见面,都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在妻子出车祸去世的那一天,杨柳在会议中开了小差。他突然心悸了一下,然后望向窗外。十层楼高的高度上,一只小鸟从玻璃窗前掠过。那是一只美丽的黄色的鸟儿。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如此自由自在的鸟儿了。
这时,他接到了电话。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通知他他的妻子出了车祸,当场去世。杨柳挂断了电话,冷漠地看着正在夸夸其谈的院长,适时鼓起了掌。
他终于将自己的爱人忘得一干二净。
“你已经很久没见到长婷了吗?”
“是的,已经有三四天了。”
在滨海城商业街的一家普通的咖啡店中,杨柳小声对对面的曼珠沙说。恰逢周末,咖啡店里很快挤满了穿着入时的年轻人。四周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直吵得人心烦意乱。
“这不是好事吗,你不是一直想摆脱她吗?”
他知道,李长婷一定隐藏在他家中的某个角落,或是就隐身跟在他身边。也许现在,她就站在自己身旁,静静地看着自己跟曼珠沙谈话。只是自从上次他大发雷霆,李长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又想起了乔觉对他所说的话。
人的思念将鬼魂囚禁于尘世间,毫无疑问,由于他的思念,李长婷才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喂,曼珠沙,”他问道,“从你的角度看,难道我还想念着李长婷吗?”
曼珠沙挑了挑眉:“要听实话啊?”杨柳点了点头。于是她毫不留情地说:“从我的角度看,你早就不爱长婷了,更遑论思念。”
意料之中的答案。杨柳苦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吗?”
那么,为什么李长婷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呢?如果他真的早已放弃了对李长婷的情感,那她应该早就退去了。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跟我来吧。”
曼珠沙像是想起了什么,抓起了一旁座位上的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咖啡馆。杨柳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所去的地方是一家培训机构。“国韵艺术中心”几个鎏金大字刻印在牌匾上。一架庞硕的钢琴横陈在大厅中间,一位母亲正牵着自己的儿子,两个明显是工作人员的青年围绕着他们明显在说着什么。孩童坐到钢琴前,敲打着琴键,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曼珠沙露出不悦的神色。杨柳却注意到,那名孩童脸上喜悦的神情。
推门进入。曼珠沙说明来意:“我们是来找一位叫李彦君的老师的。”他们被逮到了二楼的教师休息室中,桌子旁有一个年仅半百的女教师,一脸祥和仁慈。显然曼珠沙提前打过招呼了,看到他们,李彦君站起来,笑着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
他们找了一间空教室,这期间,李彦君一直盯着杨柳,上下打量着他。那种视线让人很不舒服,简直就像要洞穿他的心灵一样。
刚一坐定,李彦君就说:“果然,你和长婷那孩子形容的一样。坚硬地像是一块铁,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没办法欣赏艺术作品的。我很好奇长婷究竟是怎么和你走到一起的。”她拍了下手,说:“忘记自我介绍下了,我叫李彦君,是李长婷的同事。”看着杨柳惊诧的眼神,她补充说:“没错,你的妻子李长婷,一直在这里工作。”
在毕业的前两年,妻子担任的是调音师的职务。在自己更换了新的单位后,他就很少有空闲时间了。回到家时,妻子也常常不在。他曾经抱怨过。过了一阵,妻子的空闲时间似乎突然变多了。原来她更换了工作,到了这家培训学校,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钢琴教师。
“长婷是五年前来这所学校的。她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释放出的才华让每一个人都为之惊讶。我们都很好奇,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埋没在这种小地方的。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劝她,去参加选秀,或是走其他途径,到一个真正能绽放她音乐才华的舞台上。每一次,她都笑着拒绝。问她为什么,没有一次回答过。”
曼珠沙打断了李彦君的碎碎念:“李姐,说正事吧。”
她不满地瞥了眼曼珠沙,然后看向杨柳:“你的这位朋友告诉我,你过于思念你的妻子,所以一直很颓废走不出来,是吗?”
杨柳看向曼珠沙,后者使眼色,示意他承认。杨柳只好点了点头,李彦君继续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从我对李长婷的了解来说,她已经对你没有感情了。”
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破碎了。杨柳操着沙哑地嗓音说:“请您继续说下去。”
“李长婷常常跟我们抱怨,你对她的关心太少。每天都急匆匆上班,下班回来有时候连澡都不洗,倒在床上就鼾声大作。你们一天甚至都见不到几面,这让她很不满。她说,我可不知道结婚几年后男人会变成这样一副样子。每天,她都在抱怨你们婚姻的每个细节,从早晨到晚上,从你出门时大声关门的声音,到你回家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她告诉我们,对这段婚姻,她已经绝望了。
大概在她出事前一个月,她告诉我们,一家唱片公司邀请她参加一档选秀节目出道。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我们都劝她要珍惜机会。不过那个选秀节目是在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举行。你清楚她参加那场节目会对你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大学时,李长婷就有过这种机会。参加选秀,成为明星,在国家——甚至世界的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歌喉。一旦她这么做了,自己就再也无法解除到她的层次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分开的。
“所以李长婷一直很纠结,要不要放弃这段婚姻,追求自己的梦想。”
“如果我选择支持她呢?”
李彦君尖锐地问:“你会吗?”
杨柳张开口,没说出话来。
“总之当时我劝她,既然你丈夫对你这么不关心,你也对这段婚姻感觉绝望,为什么不在成为一个黄脸婆之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呢。她与我们不同。我们依靠着残破不堪的音乐才能勉强混口饭吃,她应该在让世界都看到自己的才华。为什么要做一个屈居于井底的青蛙呢。我想,她应该是被我说动了,说要再考虑下。”
“那她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曼珠沙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张纸张,递给了杨柳。
在纸的上方,是一张开往南方的车票,而下方,则是李长婷与唱片公司负责人的聊天记录。杨柳明白了李长婷的选择。
——原来这就是你以18岁时的样子回来的原因,因为现在的你,早已经决定抛弃我了,就像我决绝的抛弃你一样。
从培训机构离开后,沿着街道行走的路上杨柳一言不发。他的步伐与光秃秃树枝一起在凛冽的寒风中有节奏的摇摆着。曼珠沙递上一支烟。虽然已经数年未曾碰过烟了,杨柳还是接过来,手却一直在颤抖,点不上烟头。
曼珠沙帮他点燃了香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吐出一口烟圈,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能看到的鬼魂是长婷18岁的模样,恐怕是因为,就像你已经不爱现在的李长婷一样,现在的李长婷也已经厌倦你了。所以鬼魂才会是18岁的她。那时候的她,是感情最为炽烈的时候,只有那时的她才会不顾一切去爱你。”
一口接一口抽着香烟,杨柳一言不发。曼珠沙拍拍他的肩膀:“接受事实吧,在你甩了她之前,她已经要甩你了。”
“是啊……”杨柳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如果说之前,他的内心因为鬼魂的出现而有所动摇,现在,他再也不会想念自己的妻子了。他们彼此相爱的末路,就是成为一对阴阳分隔的陌生人。
“我想,也许有其他方法可以让你摆脱鬼魂,”曼珠沙慢慢地说,“照你的说法,李长婷一直纠缠你,是想让你重新爱上她。那么,只要你爱上其他人就好了吧。我刚好认识一个女孩,也是学音乐出身,刚要大学毕业。很喜欢你这种成熟的男士,有兴趣认识一下吗?”
杨柳长久地凝望着曼珠沙,半晌后终于开口:“好吧,我想见一下她。”
他回家的时间与平常下班时间一样晚。整座城市已经进入了梦乡,他打开了电灯,在孤城中点亮了一盏残存的的明灯。他试着呼唤李长婷的名字。熟悉的名字在陌生的房间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再一次失去妻子的杨柳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
下一个周末,杨柳见到了曼珠沙给他介绍的女生。他们约定好在市区的一家餐厅见面。当天由于上司突然打电话交代工作事宜,杨柳出门耽搁了些时间。到达餐厅时,实际的时间已经比约定好的晚了半个小时。那个女生仍然坐在餐厅的一个座位上,没有离开。
她是那种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美女。瓜子脸,眼睛水汪汪的,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精致典雅的五官和谐的排列在凝脂一般的雪白的皮肤上。红火的嘴唇诱惑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
杨柳认出了隐藏在妆容下的她的真实面容。他走到了女人面前,迟疑了一下,才叫出了女人的名字:“陈晓风?”
曾经被他当面拒绝的女生长大了嘴巴,从她的表现看,她也没想到自己的相亲对象竟然是杨柳。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对视,直到服务员走过来询问是否要点餐。
“我们一起吃顿饭吧,就当给曼珠沙一个交代。”他抢先一步说,打破了沉默。陈晓风点了点头,没有选择离开。
饭桌上,杨柳仿佛是为了弥补陈晓风受到的伤害,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渐渐地,愁苦着脸的陈晓风终于阴转晴。她开始同杨柳有说有笑起来。
眼见时机成熟,杨柳决定对自己不久前的不成熟的行为道歉:“晓凤,上次我们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有些过分,我向你道歉。”
“不,没关系的,”陈晓风赶忙说,“上次你所说的话,我觉得有一些道理。”
青葱玉指捻起了桌子上的高脚杯,内中波光粼粼的红酒映射出少女满面的愁容。她低声说:“半个月前,我的父母离婚了。”
杨柳静静地倾听着,陈晓风继续诉说。
“没有任何缘由,单纯只是因为他们受够了现在的生活。妈妈告诉我说,她早就受够了爸爸,受够了他那副大男子主义的作派。而我的爸爸说,他不想后半辈子耳边还时常有一个如同蚊子一样不停唠叨的黄脸婆。他们的情感早就荡然无存了,却为了我装出了一副恩爱的样子。”
她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嘴角沾染着鲜红的液体。“这就是所有感情的末路吧。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柳哥。所谓的婚姻,不过就是索取与回报。就像我的父母,他们在一起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我,而不是所谓的什么爱情。”
杨柳不知道怎么安慰陈晓风。后者开始一杯接一杯喝酒,说的话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有了哭腔。
“我妈哭着对我说,离婚的时候我爸把钱都拿走了,他在外面养了小三,他不要我们了。而爸爸却说妈妈胡扯。但一说到钱,爸爸就支支吾吾说拿去投资了。”
“你知道吗,柳哥,我从来没有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过。我喜欢音乐,却被强迫学工科,我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却被要去去你们单位实习。就连这次相亲,也是我妈强迫我来的。”
“临走前,我妈跟我说,我希望你嫁个事业有成的人,这样你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依靠你爸了。她的潜台词还有,如果我嫁出去,就可以不拖累她了。我早就做好了决定,不管这次相亲的对象是谁,我都会认命。”
泪花从眼角涌现了出来,她轻轻用手擦拭着眼角,笑着说:“所以说相亲对象是你真是太好了,柳哥。”
“我——”杨柳迟疑起来。陈晓风变了脸色,她苦笑着说:“都怪我只是自顾自地说,柳哥。像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没办法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她站起来的时候险些将椅子碰到,跑起来的时候手包都飘了起来。杨柳追了出去,拉住了她的手。
低垂着头,陈晓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您还有什么事呢?”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小鸟一般的身躯在寒冷的夜风中微微颤抖。杨柳抱住了她。
“我的身边需要一个能照顾家庭的女人,你愿意做那个人吗?”杨柳在她耳边轻声说,他看到少女逐渐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样就可以了吧,杨柳抬起头,看着铺满了夜空的繁星。在群星的凝视下,他的心灵似乎平静地像是死海的海水。
拥抱着陈晓风,杨柳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的生活中终于彻底抹去了你的痕迹,李长婷。”
手机的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曼珠沙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扑向了手机。微信发来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来自杨柳,内容是他第一次约会很顺利。第二条则是陈晓风的妈妈,感谢曼珠沙为他们家晓凤介绍了一个条件优渥的金龟婿。
被手机光照亮的曼珠沙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那是目的达成的胜利的笑容。她早已经打好了算盘,就算杨柳不满足这一个女生,她也会介绍更多的、不同类型的女生给杨柳认识,直到他接受为止。
想必,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发妻,证据就是,如今被囚禁在空中的那名披头散发的女鬼!
李长婷的样子完全改变了,从外表上来看,她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年人了。从她一出现在曼珠沙这起,就是这幅样子,就像一夜之间从18岁长到了30岁一样。她仿佛被人用钉子钉住了四周,透明的身体整个紧紧贴在墙壁上,睁大了眼睛,眼神满是恐惧。
曼珠沙将手机的聊天记录塞到了李长婷面前:“看到了吗,他已经忘记你和新欢在一起了。本来你只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但现在,我将你囚禁在了我身边!我的‘恨’,终于压过了他的‘爱’。”
她想看到李长婷痛苦的表情,想看到她向自己求饶,想看她痛哭流涕(如果鬼可以的话)着说自己错了。可是李长婷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相信他。”
怒火被瞬间点燃了。她一巴掌打在了李长婷脸上,被强迫实体化的李长婷清晰地感受着疼痛蔓延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你总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你都在维护他。哪怕他拖累了你,哪怕他不爱你了,哪怕他另结新欢,你都一副傻样地说愿意继续相信他,”曼珠沙低声的碎碎念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我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做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闺蜜。你病了,是我带你去医院,你闷了,是我来陪你聊天打趣。你抱怨你的老公,不关我事心里有多难受,多苦闷我都得陪着笑脸给你解闷。我想要的,就是你能多看我一眼!就因为我也是女性,你就可以对我的爱熟视无睹吗!”
李长婷无惧地面对着暴怒的曼珠沙。她摇了摇头,虚弱地说:“如果你爱我……我很抱歉无法回应你。我的爱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摇曳的灯光下,曼珠沙的身影逐渐冷静了下来。而她面无表情的脸却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毛骨悚然:“告诉我,你为什么无法爱上我,就因为我是女性吗?”
“不是哦,如果让其他人来选,即使同为女性,她们也会选择你吧。毕竟你是如此体贴入微,照顾人又无微不至,很难有女生能不在你手下沦陷。而我不选择你的原因,”李长婷想了一下,然后解脱似地笑了,“是因为,爱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吧。”
心里那根绷着的弦断裂了。一直以来的幻想终于在今夜完全破灭了。为了将李长婷抢到自己的身边,她费尽心机,告诉杨柳李长婷已经抛弃了他,给他介绍了新的女人,一点点消磨着他的爱意。而在这一过程中,自己心中的恨意却日渐炽烈。在杨柳前往培训机构的当天夜晚,她终于能看到李长婷了,这一段时间内,她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恨将鬼魂捆绑在自己身边。
而今天,她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要得到,却又害怕得到的答案。
“既然这就是你的答案,那我就要让你与杨柳永世不得相见。”
李长婷此刻惨白的脸色,就是她最佳的收获。
这之后,杨柳又于陈晓风约会过几次。不过两人的约会不甚顺利。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就像初次恋爱的情侣,就连牵个手都会不自主地说“不好意思”。陈晓风将之归因于年龄带来的代沟,她常说,我们之间差了八岁,简直像是隔了一个时代。
时间的确会带给人不可磨灭的影响。杨柳不是块木头,大学时他也会说些花言巧语讨女朋友开心,会在纪念日精心准备礼物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景向女友表白。他喜欢看自己的女友开心的模样,那就是对他辛苦最佳的回报。工作之后,越来越忙于工作的他已经将“浪漫”这两个字彻底扔进了马里亚纳海沟。
两人走在街上,陈晓风主动去牵杨柳的手,杨柳却不动声色将手插在口袋中。他指着远方钢架穹顶开始高谈阔论,陈晓风无言以对。每次相处,两个人都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共同话题,竹筒倒豆子一样聊着天。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走着,一言不发,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杨柳曾经对陈晓风道歉,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中年人,希望她能原谅。陈晓风则大度地表示,她能理解,她中意地也是杨柳的成熟与稳健,毕竟世界上人无完人。
在两人交往的一个月后恰巧是圣诞节。杨柳抓破了脑袋也想给陈晓风一个惊喜。他去咨询了曼珠沙,自己最好的朋友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自己。
“和她看场演唱会如何?小女生都很喜欢看演唱会的。”
在圣诞节的当天,杨柳亲自将票交到了陈晓风手上。她兴奋地抱住自己的脖子,在空中转了几圈,不顾旁人的注视疯狂亲吻他的脸颊。
天上下起了雪,雪中的杨柳与陈晓风彼此依偎等待着入场。洁白的雪花自天幕缓缓飘下,飘落到人的皮肤上,被炽热的热量化成了一滩水。寒冬中天际的舞者跃动着冰冷的舞曲,凝视着大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陈晓风抱紧了杨柳,如果两颗心靠在一起,不多多冷的风雪都能被融化。
那一天,曼珠沙找到了乔觉。
现在,演唱会应该已经开场了吧?曼珠沙冷漠地想。乔觉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来此。当她推开占卜馆的门时,乔觉就等候在门边,电脑已经关闭了,水晶球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我想你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戏谑与玩世不恭,眉头皱在了一起,看着曼珠沙,充满了疑惑。片刻之后,视线朝上方移动。
“那就是——”
漂浮在空中的、低垂着头的鬼魂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四肢软趴趴在空中飘浮,眼睛紧闭着,抿紧了嘴巴,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水母。
“李长婷,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曼珠沙说,“你能看到到她起了什么变化吧?”
突然,李长婷的身体动了起来。她猛地抬起头,四肢摊开成大字型。双眼睁开,内中没有瞳孔,苍茫茫的眼白中没有任何焦点。松散的关节像是一节节地移动,这让她更像是一句人偶了。李长婷移动着僵硬的头颅,从曼珠沙看到乔觉。然后,她张开了口。
“还给……我!”
空中突然传来了犹如锁链断裂的声响。李长婷朝乔觉冲了过去。后者不慌不忙,等到李长婷接近自己时,一掌打向她的额头,待手掌离开后,额头上浮现出一个卐字,顿时金光大盛。苍白的眼白中重新凝聚出了瞳孔,李长婷重新低下头,四肢又开始无力地固定在躯体上。
“为了逼我出手,你已经将她转变成恶灵了吗?”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乔觉话中的愠气确是藏不住的。
曼珠沙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浮夸地说:“乔先生这叫什么话,我只是按照你点化我的方法将她束缚在我身边,只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她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不是我能预料的。”
乔觉没有戳穿曼珠沙的谎言。他用手指点在了李长婷的额头,叹了口气,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再将她转化回去了,这样下去,如果不杀死她,迟早有一天,恶灵会摆脱你的束缚来杀死你的,曼珠沙。”
“真的?”曼珠沙惺惺作态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假意恳求说,“那乔先生可一定要救救我,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啊!”
双手合十,乔觉低垂着眼睑,小声说:“佛不渡人人自渡,小店帮人召回亡魂的本意是让现世之人放下过去,求一个自我解脱。世人多为幻影所惑,实非我之所愿。”
“大道理讲够了吧大师!”曼珠沙不耐烦地打断他,她癫狂地笑着,一步步逼近乔觉,说,“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乔先生?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可是亲口说的,你的目的是拯救世人啊!”
乔觉的凝视着曼珠沙,看得后者直发毛:“诸法皆空,因果不空,用这种方法,你是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跟我来吧,”他说,“我不会见死不救的,我来帮你驱除恶灵。”
李长婷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曼珠沙很开心自己能看到这一幕。
严格来说,这实际上不是演唱会,而是滨海城特有的雪地音乐节。
一个又一个个性张扬的歌手走上台,高涨的情绪与激情洋溢的歌曲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他们像是不知寒冷的热火,将手中的乐器视作武器,一个又一个的乐符像是疾驰而来的子弹,轻而易举击中了每个人的心房。
杨柳朝旁边看去,陈晓风兴奋地呐喊者,挥动着手中的应援棒,在原地一会站起一会左下,时不时抓住杨柳的胳膊,指着台上大声说“快看快看”。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周围同样嘈杂的呐喊声淹没。人群形成了人浪,一浪更高过一浪。
他完全没能融入进音乐节中去。从大学毕业后,杨柳就很少听音乐了,更别说参加音乐节了。李长婷曾经拉他去过几次音乐节,自己完全是爱屋及乌。那时他对李长婷着了魔,她的一切自己都喜欢的不得了。等到毕业后,沉甸甸的现实压在了肩膀上,也就顾不得再讨她欢心了。
“我去趟厕所。”实际上他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耳朵被台上的音乐与周围人群的欢呼声震得嗡嗡直响。陈晓风似乎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也不像在乎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就放任杨柳离开了。他像一条泥鳅,艰难穿过蠕动着的人群,来到站台的外端,走了大约几百米,叫喊声仍是如雷贯耳,再往前走就要离开场地了,他只能原地站定,倚在栏杆上,点了支烟。
烟圈缓缓飘向空中,与雪花撞到一起。杨柳看向远方,陈晓风应该还在人群中狂欢吧。有时候,她很成熟,家庭的变故让她早早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人;有时,她又像是一个孩子,有着耗不尽的如火激情。杨柳想,她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胸腔里的心脏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每次和陈晓风在一起,他都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今天他想明白了,缺少的是“喜欢”这种情感。他很清楚,陈晓风是非常“适合”他的人,但也仅止于此。
“……我究竟在想什么。”杨柳将掐灭了烟头,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他已经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了,见多了风风雨雨,早已经过了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放弃一切跟她在一起的年纪了。对他而言,婚姻只是一种必要的社会契约罢了,只需要“合适”就足够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李长婷的形象,就仿佛她就站在雪中,站在自己的眼前,黑色过膝袜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分外显眼。口中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冻红了的双手,像是责备杨柳怎么还不过来拥抱她。揉了揉了眼睛,李长婷消失了。
她已经永远都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了,杨柳想,自己不应该再想她了。
杨柳整理了下衣服,想要回到陈晓风身边。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
“小六?”
年久失修的木制楼梯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咯吱声,听上去就像人只要踩下去就会坠落一样。乔觉走在前面,步履如飞,曼珠沙在后面,小心翼翼。乔觉走到二楼,曼珠沙才走到一半。他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放心,楼梯不会坏的。”
占卜馆的二楼甚至比一楼更精宽敞。偌大的房间里没有放置任何桌椅,货物。乔觉盘腿坐在地上。嘴中念念有词。
“稽首本然净心地 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云 香雨花云及花雨……”
鬼魂突然原地飞起,然后坠落到乔觉面前。她痛苦地大叫着,简直像是要将声带吼断掉。同时,她开始不断试图逃离乔觉身边,只是每次离开一定距离,都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回来。
“超度恶鬼,需用最极端的痛苦分解恶鬼的灵体。我诵经时,恶鬼会犹如被千刀万剐,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每一个血管都会像是被人用刀子隔断然后生硬地扯下来,”乔觉暂时停止了诵经,他看着曼珠沙,云淡风轻地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可以让我停止。”
曼珠沙的面色有些苍白,她摇了摇头。于是乔觉继续念经,李长婷的惨叫穿云裂石。
叫住杨柳的人是白小兔,是他与李长婷大学时的同学。她打扮入时,戴了顶棒球帽,抱着把吉他,没怎么化妆,样貌几乎与大学时别无二致,像是被永远地冻在了20岁的青春年华。她还留着一头齐肩短发,两只不大的眼睛里却炯炯有神。
她笑着跟杨柳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小六,你来听音乐会啊?”朝四周看了看,她问:“李长婷呢,她怎么没来?”
“她——”杨柳犹豫要不要将李长婷的事情告知对方。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听闻了李长婷死讯的白小兔没表现出半点的忧伤,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原来她死了啊,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
她用脚在雪地里划来划去,心不在焉地说:“因为我很讨厌见到她啊。”
印象中两个人的关系没有这么差。杨柳还记得,每次自己去隔壁的大学中找李长婷时,白小兔总是跟在她身边,自己离开时,会恶狠狠盯着自己,似乎对自己“夺走”了李长婷这件事十分不满。但两个人直到大学毕业,应该都是关系融洽从才对。他对白小兔诉说了自己的疑问,后者立刻做出了解答。
“当然是因为她背叛了和我的约定。”
“什么约定?”
白小兔白了杨柳一眼,说:“毕业时,有一家音乐公司想要签下我们两个作为组合出道。原本她已经答应了,但是在最后关头,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反悔了。”
杨柳愣住了,李长婷从未跟他说过这件事。李长婷一直对她说的是,一家琴行高薪聘请她当音乐教师。她很开心能将更多的人领进音乐的世界中。
“她反悔的原因,应该就不用我多说吧,”白小兔现在看自己的眼神是记忆中的眼神了,宛如一把匕首,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就是因为你啊,杨柳。”
往日的圣诞节,温暖的海风会抚慰着这座城市,吹得每个人内心都暖暖的。今天,天上下起了雪,朔风凛冽。寒意穿透了杨柳厚重的羽绒服,沿着脊背扩散到全身的每个角落,渗入到脊髓的深处。
“因为……我?”
“她没跟你说过吗?”白小兔皱起了眉头,“在毕业时,李长婷告诉我,比起实现她的音乐梦想,她更想要和你结婚。所以她不能跟我一起 去过一个居无定所的北漂生活。”
一直以来,杨柳都觉得毕业时是自己在迁就李长婷。为了和李长婷生活在一起,他没有继续读研究生,也没有去更遥远的南方加入一家创业公司,而是留在滨海城,选择了那看似最为稳定的工作。他一直以为,在这段感情中,牺牲的一直都是自己。
因为,李长婷明明信誓旦旦地对他说,那份教师的工作,可是她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的。
“我也不是说我们一定会成功,只是……”沉默了片刻,白小兔拍了拍杨柳的肩膀,靠近他,轻声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音乐人,如果她不能成功,那就没人能够成功了。”说完这句话后,她就离开了。只留下了杨柳呆呆地站立在雪地中。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做微商的。陈晓风对自己说了什么,他只是勉强挤出笑容以对。脑海已经完全被李长婷占满了。他开始扪心自问,如果李长婷当初告诉自己要离开滨海城,他能否有勇气放弃一切跟随她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城市呢?
音乐节的最后一位歌手登场了。她赤裸着脚,刘海几乎遮住眼睛。抱着吉他的少女抓起了话筒,熟悉的声音响遍了全场。
她是白小兔。
“今天,我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我曾经的一位朋友去世了,”白小兔咬紧了嘴唇,继续说,“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更是音乐上的搭档。我一直以为,我身边站着的人会是她。但是……世事无常,我临时改变了我要唱的歌。这首歌,是我们初遇时,她所弹奏的歌曲。”
陈晓风惊诧地看到一直愁肠百结的杨柳突然抬起了头,与此同时,白小兔开始了她的弹奏。
“分かり合いたいと思っていた
我曾想要心意相通
光が届くことはなかった
但光从未到达过我心中
太陽が消えた空の黒さも低さも
太阳消失后的天空昏暗而低沉
分かち合いたいと思っていた
我曾想要同甘共苦
泣き声が届くことはなかった
但哭声从未传达到你心间……”
拨片在琴弦上扫过。低垂着头的歌者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在歌声中。白小兔一贯以歌唱平静抒情地歌曲闻名。今天观众们却发现,舞台上的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像是绝望中的少女,正在拼命嘶吼着祈求着救赎。
“世界が光に満ちれば
如果世界充满光明
きっと僕は消えてしまう」なんて
我一定会消失殆尽
知らない君は闇よりも残酷だ
一无所知的你比黑暗更为残酷
「世界は変わっていくけれど
尽管世界不断变化
君と僕はかわらないよ」 なんて
可你我永不会变
甘い言葉突き刺した
用甜言蜜语刺痛我
光は残酷だ
那道光是多么的残酷。”
少女拼命地拨动着琴弦,紧凑的乐符如同机关枪的子弹连绵不绝地射向会场中的众人。没有人鼓掌,没有人说话。少女的歌声压抑地就像濒死者求救的呓语,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地请听下去。陈晓风回过头看向杨柳,后者看着台上演奏的少女,眼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记得婚后,李长婷常常会问他一个问题。小六,你记得我们初遇时的情景吗?每一次,杨柳都会说不记得。妻子总会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其实,那曾是他最重要的回忆。
在刚升上初中时,他就知道学校里进来个大名人。班里的男生都在议论那个叫李长婷的女生。长相可爱,学习成绩优异,尤其是——让她在男生心中高人一等的是——她那独一无二的音乐天赋。听说,她小学生就登上过市电视台的联欢晚会,演唱的歌曲让所有人如痴如醉。不出半个学期,她就成了学校里当之无愧的校花。
男生们爱慕她,女生们嫉妒她。至于杨柳,则根本不想接触她。彼时,他是一个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他蛮横地忽视了每次考试后李长婷的排名都在他前面的事实,固执地认为李长婷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打扮自己的傻女孩罢了。
偏见仅仅维持了半个学期就结束了。在初中一年级的元旦晚会上,李长婷抱着那把和她身高相近的吉他走上台,坐到了椅子上。她赤着脚,将手轻轻抚在了琴弦上。
——能不能请这个做作的小姐抓紧演唱完,然后放假呢。杨柳满心只是这个念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买来的漫画书,压根就准备听李长婷的演唱。
“分かり合いたいと思っていた(我曾想要心意相通)……”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杨柳的视线就再也无法从舞台上移开了。他微微张开着口,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少女,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残存于视野中的唯有聚光灯下,姿势有些滑稽地弹奏着吉他的少女。
舞台上的她,正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从那天起,他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李长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才会遗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的?
从那场演唱后,他就开始偷偷倾听者少女的每一场演出。喜悦、悲伤、激动、悔恨……那些由少女奏出的,隐藏在歌声、乐声背后的情感,统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有些开心,自己能听懂少女的歌,却又有些担心与嫉妒,这所学校里,会不会有其他男生能听懂少女的歌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在毕业晚会上,李长婷演唱了“送别”,杨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在后台仅剩两人时,他鼓起勇气去打了招呼。
“喂,你,”等少女回过头来后,他的心跳险些因为激动而停止,所以他重复道,“你,是不是,要放弃什么东西呢?”
他很开心,自己真正读懂了李长婷的心声。
从那天起,他们就常常待在一起。为了帮助李长婷能继续唱歌、演奏,他去舅舅的店里打工帮忙,用暑假打工的钱帮李长婷重新买了把吉他。他甚至还去找了家音乐教室,央求他们能允许李长婷每周都来弹奏其他乐器,自己可以出钱。
他们升上了一所高中,杨柳很开心。得知李长婷没有放弃自己的音乐梦想时,他比她答应自己表白时都更开心。他从未曾想过,李长婷会因为“什么”,而放弃自己的梦想。
这些久远的记忆,都被他通通遗忘了。
如今,白小兔演奏的,正是两人初遇时,李长婷所演唱的歌曲。
“你怎么了,没事吧?”
陈晓风慌乱地给杨柳递上纸巾,帮他擦去眼角的泪水。杨柳怀着愧疚与悔恨地心情抓住了陈晓风的手腕,他用嘶哑地声音说:“这是我和妻子初遇时的曲子呀。”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抱歉,我必须走了。”
杨柳站起来,跑了出去。他想要再见一次自己的妻子。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理解了妻子已经死去这一事实。两个月以来他所亏钱的自责与难怪统统压在了他的心房上。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做。他想告诉妻子,自己爱她,想让她不要抛下自己,想要让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曾有过机会,只是,那个机会已经被他亲手扼杀了。
一路奔跑到了家中,过往的点滴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中。妻子是做过许多努力尝试的。她换过更轻松的工作,就为了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她会坐在窗前等着自己回来。有一段时间,当他在深夜回家时,抬起头,小区中始终亮着一盏明灯。无尽的黑夜中唯一亮着的那盏灯,属于李长婷。妻子还曾提议他们像年轻时候一样出去约会。只是自己以要出差为借口拒绝了。他忽视了妻子眼中越来越多的失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妻子开始吃药。她也不会在费尽心思与自己挤出时间相处了。只是那时,他也不愿意再在这个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女人身上花费精力了。
站在门前,胸膛热的就像里面有一台过载了的发动机。来不及呼吸,杨柳推开了门。他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鬼魂因为人的执念而存在。他是如此思念李长婷,为什么鬼魂不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能解答他疑问的只有一个人,杨柳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乔觉占卜馆。
仪式已经接近尾声。李长婷的身体就像被洗去了颜色的画布,色彩越来越淡,已经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了。乔觉全神贯注地诵读着经文。曼珠沙盘腿坐在一旁,手指不停地叩击膝盖。她咬紧了嘴唇,心情越来越急躁。
她闭上了双眼,集中精神想象着。李长婷很快出现在她的大脑里。自从李长婷与她联系在一起,不论距离多远,她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李长婷交谈。
“你应该很清楚吧,你很快就要被超度了!”李长婷无动于衷的样子激怒了曼珠沙。她揪住了李长婷的领子,问道:“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李长婷笑了笑,说:“我早就死过一次了。虽然我没有死亡的记忆,但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不会让人恐惧的。”
“难道你就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留恋吗?”
“想杀了我的人不是你吗?”
“我可以救你,我可以打断乔觉的仪式,”曼珠沙热切地说,“只需要,你从恶灵变回来。而你变回残影的条件,你应该很清楚吧?”
她轻轻地说:“你是要让放弃杨柳,乖乖待在你身边吗?”
“如果你想活下来,就这么做!”
在曼珠沙殷切地注视下,李长婷摇了摇头。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宁愿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死也不愿意放弃那个男人。他究竟对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曼珠沙不甘心地大吵大叫,她猛地站起来,踏入阵法中,试图抓住李长婷的鬼魂。乔觉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念经。
已经疯狂的曼珠沙大吼着发问:“我究竟哪点不如他?”
“你……你哪点都比他好,”一直默默忍受痛苦的李长婷突然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我不和你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个。”
“哪一个?”
“你……不是他。”
她的手从鬼魂中穿过,却什么都没抓到。曼珠沙跪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彻彻底底输了。
乔觉占卜馆的门开着。杨柳走了进去,原本逼仄的空间突然宽敞了起来。占卜馆内一个人也没有。他鬼使神差地沿着梯子向上爬。在二楼那更为广阔的房间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伴随着乔觉最后一个字节的念下,空中李长婷的身影逐渐淡去。她微微偏过脸,看到了杨柳,嘴角牵扯出一丝微笑。一阵风吹过,为何一个密闭的空间中会有风?已经没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和煦而又温暖的春风穿过了密闭阴暗的房间,温暖了残酷的冬日。
接着,仿佛被风吹散般,那抹微笑就此永远地淡去了。
“发生了什么?”杨柳求助似地看向乔觉,然后又看向曼珠沙,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走到曼珠沙面前,揪住了她的衣领,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爱她,”她像是丢了魂,眼睛睁着,视线却不知道在看哪里,“究竟是为什么,我爱了她几十年,到最后,哪怕去死,她选择都是你。我输了。”
他送开了曼珠沙。乔觉走到他身边,双手合十,低声说:“李长婷被束缚在曼珠沙身边后化成了恶灵,已经被我超度了。放下吧。”
于是,遗忘了自己爱人的男人,终于如自己所愿的,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