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牵起老师的手。”
听到青尾的话语,衣织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叶片间漏过细碎的光点,在学院中庭的树下,衣织向他伸出自己的左手。
“只是这样么。青尾君。”
将右手放在胸前等待着,赤坂衣织扬起脸,温柔地注视着比自己高出些许的学生。
“还是说,只能到这里为止么?”
她轻声说着,似是期待又似是嘲弄。纤细的无名指上,戒指正折射太阳的光芒。
……
映在瞳中的绿色光块切为红色,下一瞬,车带起的风掠起黑色大衣的衣角。恍然在马路边缘停下脚步,青柳的思绪终于回到现实。
不知为何,又回忆起了并不遥远的过去。
“为什么会想到那时候呢。”
感受到夜晚刺痛皮肤的冷意,青尾紧了紧围巾,慢慢呼出白色的热气。
“哈啊。”
他垂下眼。
季节正在一点点转寒,夜风掠过,为本就冷清的街道上平添些许凄凉。信号灯转回绿色,青尾沿着坡道徐徐向下。沿途尽是些青灰色的场景,石墙,斑马线,休业的店铺。到最远处,则被繁华地带的光芒吞没,像是巧克力蛋糕上燃烧的火烛。
手机屏幕亮起,青尾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些莫名涌上脑海的回忆。
“啊,下次课要交的报告……嘛算了。“
很快地紧张起来,又很快回归了松懈的状态。这是急切但已经无可弥补的事。关上日程表,扫了眼杂志社发到邮箱的写真样片,看着照片里对着镜头故作轻松凹出造型的自己,青尾不自觉笑了笑,向担当编辑回复了些恭敬的感谢话语。
Line上,绿岛大概又在抱怨些无关紧要的事。忽略。在下面名为“红”的对话,则是今晚也最重要的待办事项。这次的客人是通过认识的人介绍,在Line上建立的联系。到目前为止,青尾还不清楚对方的样貌。不过只要钱到位,他对自己的敬业精神很有自信。
走入车站,广播里正通知着某条路线要暂时停止运营,似乎与自己无关。戴上耳机,乘上京滨东北线来到自己熟悉的根岸线,目的地是并未到达过的一站。不算近的距离。相比起来,之前那位只会将地点定在自己的公寓,再往前那位则是直接在编辑部把青尾带走,拉去一家又一家酒场,最后只能带着醉意就近选择合适的宾馆。现在,来到在东京之外的横滨,是不是该算出外勤呢。
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青尾摇了摇头,闭上眼,跟随耳机里的旋律,用仅有自己听到的音量轻声哼着。
——对于青尾而言,横滨并不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日本第二大的城市里,他度过了进入东京的大学之前的十八年人生。
海滨的公园,夜里的摩天轮,港口的汽笛声,华人街,红砖仓库,挥棒击球,连绵的群山,以及在山坡上的学校——
“啊……”
哼唱停顿了半拍,青尾吐了口气,慢慢睁开眼。
难道是说,是因为要回到横滨,才会记起那时候的事么。
并非是什么重要的回忆,仅仅是带着青春特有的青涩臭味的蠢事。或许在很多年后自己会将之作为笑谈,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禁感到胸口的沉闷,好像心中被盘错的树根钻出了一个空洞似的。
“可以的话,还是先忘掉比较好吧。”
他望向车窗外,映着满街灯火的眼瞳中,忽然流露出些许疲倦。
“……毕竟,怀着这种心情和别人做,只会感到反胃啊。”
像是话本小说里的那样,上京的孩子来到大都市,天真无邪的心灵被那名为时尚风潮的巨兽吞没,缓缓在纸醉金迷里沉沦,最终陷入不法分子的陷阱,让人可恨又可怜……当然,对于某个东京卫星都市的孩子而言,这番言辞显然没有说服力。关于自己这份打工,青尾风和不打算做任何辩护。这既非可以摆上台面的事,也远不至于会受人唾骂,正处于所谓的灰色地带。而对东京都来说,这份打工大概是在灰色中稍微偏向白色的地方——至少青尾是这么认为的。
“越是光鲜亮丽,暗里就有越多的罪恶。东京就是这样的地方嘛。”说这话的时候,绿岛正用吉他弹着最近某个动画的片头曲,“正因如此,白与黑之间的灰色地带也被拉的很长很长。”
“so?”
“所以我才要来到这里呀。”
绿岛的眸子是漂亮的浅棕色,在阳光下可以看清瞳孔周围散着的深邃黑点,像是什么带着魔力的纹章。她直直地看着青尾,在吉他上飞舞的手指并不停下,短发随着节奏轻轻摇动。
“毕竟这里是东京嘛。”她淡淡地说,好像这就是全部的理由。
用手拖着侧颊,青尾点点头,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单纯因阳光的温暖感到了困意。午后,暖风轻轻在树上奏出沙沙的声响,在大学的这个角落,舒缓的吉他声流淌了很久很久。
横滨的人口是372万,而东京23区则有965万。换句话说,所谓的第二与第一,有时候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接近。
绿岛是青尾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候,绿岛的成绩是班里第二,青尾是第一。除此之外,他们并无交集。两人都是不善社交的沉默性子,而在同学们的眼中,平时乖乖女的绿岛因为吉他还有不小人气,青尾虽然成绩更好,却只剩下温顺的老好人的印象。
然后,在东京的大学校园里再次相遇时,他们已经变成了标准的轻佻人气模特和标准的叛逆乐队少女,从头顶到脚后跟都充斥着名为现充的光辉。
“呜哇。”拿着名册,在见到青尾的瞬间,绿岛惊讶地捂嘴,眉宇间充斥着难以置信,“不妙。你真的是那个青尾?”
“……你是绿岛?”
青尾认出了她背后的吉他。随后他们都看见对方呆呆地点了点头,表情随之变得复杂微妙。过了半晌,绿岛忽然笑出了声。青尾看着俯下身去的绿岛,眼角抽搐。她似乎笑得胃痛,一只手死死按着肚子,另一只手重重拍了拍青尾的后背。
“走吧。”过了好一会,她搭着青尾的肩膀擦了擦眼角,像是电视剧里亲密无间到虚伪的死党那样,“陪老同学吃个饭。”
那便是他们无比平淡的重逢,而那时的青尾,还猜不到日后会有多少麻烦。
似乎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对方会晚一些到。不过本来这种打工也是一整晚的事,毕竟等到结束早已经过了末班车时间,还不如睡一觉等到第二日的早晨,所以青尾对此并无怨言。
“隔音有点差……那边是舞池模式吗?”自言自语地说着,他随手戴上了耳机。
躺在旅馆的床上,在等待客人的这段时间里,青尾百无聊赖中点开了绿岛发来的信息。
“有个自称编辑的女人来找你诶。”
……和预想不同,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青尾血压拉满。一小时前,绿岛发了个“诶嘿”的表情包,再没有下文。
“然后呢?”青尾慌忙打字。
“然后?然后我打开门,告诉她你不在。”没过多久,绿岛发来了回复。
青尾眼前一黑。
“她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别的,只问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过了会她就走了。”再一次,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顿。
“那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是你找来打扫卫生的女仆,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经历悲惨任人宰割,最后只能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给你这种上等人做牛做马的女仆。”
青尾呆滞地看着屏幕,大脑轰地一声彻底宕机。不过紧接着对方又发了一条。“不过她好像没信,我就改口说其实是从横滨来找你玩的表姐,我家青尾受您照顾啦balabala。她一下子就信了呢。”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种角色设定啊?!”
“?你指的是表姐还是女仆?”
“……算了。”
似乎能听见屏幕另一边愉悦而恶劣的笑声,青尾叹了口气,退出对话窗口。
夜色已浓,不远处的街道上街灯闪烁,低矮的房屋排出很远,只剩下小酒馆和生活支援中心的牌子还亮着灯。
通过那些闪烁的光亮,青尾隐约看见流浪汉躺在路边,轻轻蜷缩起身体。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里感到陌生。横滨的贫民区,寿町。青尾从未来过,甚至是在东京无聊时候看电视才知道的这里,好像是KNH的节目,作为日本贫民区专题的一部分进行了报道。这几家情人旅馆在这个街区的角落,富丽堂皇得像是异世界来的建筑。
“……只是听说过而已的地方啊。”
默默注视了一会,青尾回过头,望着慢慢走动的时钟。就在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再给今晚的客人发个信息的时候,门口终于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总算来了……”
吐出一口气,青尾整理好服装,拉开门。
——然后,药与花的气味扑面而来。
青尾怔住了,一时间失去言语。回忆潮水般涌起,像是要与那特殊的香气一同将他从过去淹没。他下意识退了两步,不经意间碰到墙上的开关。室内忽然暗淡下来,下一瞬,墙壁上被投上了舞池般的的艳丽光斑,缓缓浮动。
门口的女人抬起头,在红与蓝交错的映照下,她像是志异中走出来的幽鬼。她穿过青尾身旁,伸出手,关掉了开关。过了一会,房间里恢复成了温暖的黄色,青尾随之回过神来。
“稍微有点晕呢。莫非风君喜欢这个?”女人闲聊似地搭话。
似乎是需要经常说话的原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过去磁带里放出的录音。
——也是,青尾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声音。
“……抱歉。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青尾语声干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往日里锻炼出的娴熟话术在此刻被忘的一干二净。平生第一次,他有点想要相信第六感这种事情。
但,现在再怎么想也已经于事无补。
“没事,该道歉的是我这边。”女人轻轻地笑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明明是重要的第一次见面。”
摘下围巾,女人褪去大衣,展露被毛衣包裹的身体。大概是没有认出青尾,她卷着耳边的头发,嘴角浮现出带着成熟韵味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是Line上的红,风君也可以叫我衣织,或者衣织姐。”她慢慢将自己的手贴在青尾胸前,语声变得很轻很轻,“今晚,还有以后的很多晚上……都请你多多指教。”
沉默着,青尾低下头,用手掌包裹住女人有些冰冷的手,缓缓摩挲。
他没有感觉到过去那枚戒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