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入魔境的女魔术师,心中并没有感慨和愧疚。

魔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黑暗,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烛台。烛光闪烁。

女魔术师凝视那个烛台许久。

她把短杖丢过去。烛光爆了个火花,短杖不见了。

随着一声轻叹,魔术师的身影化作水纹消失了。

……

……

……

提露莎,沉浸在幸福之中。

往常,她也很幸福。但她也经常能体察到自己不快乐的心情。

现在有点不同,因为她与“某人”订下了一个约定。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一个微小的约定。

她希望能把这个约定坚持下去。她希望能呆在那个人身边。

她回想起沙乌罗说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就最好。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呆呆地待在一个人身边一整天。

那个人,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行的。

我们的读者恐怕已经对这种绕圈子的叙述感到厌烦了吧。但若非这样描述,我们就不能强调她的感情。

风吹过她耳边的声音,也变成了轻快的琶音。

她的步伐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就像有一个人在撩拨她心中的琴弦,她的脚步随着琴弦拨动,就像吟游诗人常用的那种拨片。

她更快乐了。酒馆今天差不多也无事可做。

平常总是盯着她无所事事的老板娘,今天无所事事到了垂首浅眠的地步。

她尽量能不被人发现地靠近老板娘,准备悄悄叫醒她。转而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酒馆的事情,她一个人也能做。不去麻烦姐姐也没问题。

她心中的琴弦拨动地更快了。

提露莎又怎么能知道呢,这样的时光,只能维持短短的、短短的一小会儿了。很快一位她们熟悉的不速之客将会告知她们坏消息。那位不速之客在她们看来抱着恶意,在客人自己那边却抱着好意的急切心情来告知她们。

不速之客先偷偷转到德希德蕾塔的房子附近。如他所料,这位女魔术师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他松了一口气,暗想:果然还是要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他大步迈进酒馆。他讥讽地瞧了一眼那个牌子。这个山羊头曾经是牺牲者温馨回忆的象征。他现在为能把这里破坏掉而高兴地发抖。他很巧妙地隐瞒了这种发抖的原因。

他装出一副慌张又不失冷静的样子,急匆匆地靠近柜台。提露莎被他吓了一跳。

女店主醒来了。微眯着眼睛。

“爱德华回来了吗?”他低声问。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朗提直呼爱德华的名字,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海尔达敏感地察觉到了。

“完了!”朗提的脸颊猛地开始抽搐,他不由分说地拉住女侍应的手,“你快跟我来!”

“怎么了?”“你在干什——”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女侍应只好跟他跑了起来。

“朗提,就算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也不能这样做!”

“你在说什么?——唉!你跟我快走!”朗提顺势放开提露莎的手。

“爱德华怎么了?”

朗提没有说话。镇子很小,他们很快来到女魔术师的屋子前。

就像他之前调查过的,女魔术师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

朗提一脚踹开女魔术师的门。如他预料的一样,没有遭到任何女魔术师留下的什么魔法的反击。

屋子里之前堆满的奇妙的魔术道具,书籍和各种颜色的药剂都不见了。

“该死!”

他故意懊恼地一拳打在墙上,真疼。

提露莎紧紧抿着嘴。

他假装自己站不稳,跪倒在地上。

他低声说:“爱德华……没了。”

“你在说什么?”

他挤出一份痛苦的表情。但得益于他的某种天赋,这个表情看起来很真实。特别是,看到这个表情的人并未对他丧失信任,而感情又很深厚的时候。

他大口地吸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没了!死了!”

“你再说一遍。”

“他在我面前死了!”

他跪倒在地上,但他还是想办法偷偷瞥了一眼提露莎。

提露莎面无表情。

“他——死了?”

“他死了!”朗提捂住脸,伏在地面上,“他死了!都是我的错!本应死的是我!”

“你那话什么意思?朗提?”

他们身后的一个声音传来。海尔达脸色苍白,扶着女魔术师房子外面的栅栏。

“他死了,海尔达,他死了!都是我的错!”

海尔达不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提露莎则冷静得多。

“请你起来,朗提。我们先回到酒馆。姐姐,你跟着他。我去找来沙乌罗叔叔和摩曼先生。”

……

……

酒馆里的气氛与一天前相比,就像冰窖一样。

朗提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在海尔达用早餐的小餐厅。他对面坐着牺牲者的四位朋友、亲人和爱人。

他早就编好了一套谎话。这是在他走回小镇的途中反复思考的。

他把不准女魔术师是否会回来,因此就没有把黑手定为女魔术师。但就算照实叙述,爱德华的死难道不该由女魔术师来承担吗?他自然隐去了自己答应魔境的诱惑,成为魔境的信标等等情节。

只要隐去他所做的那些,他就只是一个可怜的普通人,和死者一样的无辜者。面对巫婆,他和爱德华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自然,接下这个委托的缘起也变成了女魔术师的威胁。但这本来不就是事实嘛。

两个年长的朋友严肃地听着他的叙述。提露莎冷漠地听着他的叙述。海尔达根本没有在听。

“你是说……他主动去那个‘幻境’里找寻他自己的身世?”沙乌罗说。

摩曼先生紧紧抿着嘴。

“是的,沙乌罗。我用尽了话劝他,但那原本应该是我要去的,我没有办法去——我应该想办法!哪怕是我死了,就算是我死了……应该是我死!”朗提痛苦地闭住眼睛。

“那孩子,怎么会这样做……”摩曼先生低声颤抖着说,“他的父母已经死了,明明还有活人等着他!”

朗提已经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他的耳中只存留着月光吹动水面的声音。无所谓,他已经百遍、千遍地演练过自己会说的话了。这还使他更加善于隐藏自己的弱点。

“女魔术师已经不在了,无疑是逃跑了。”他说,“我会找她算账。”

“别说傻话!”沙乌罗说。

他迎上提露莎怀疑的眼神。他直视那个眼神。

海尔达一言不发。

“索拉小姐逃走了,爱德华死了,”提露莎缓缓地说,“那么,朗提,你如何使我们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带你们去我记忆中的那个地点,那个魔境开启的地方。”朗提说,“我不能保证我的记忆是正确的。但,我会一直找下去,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会找到他。”

提露莎没说话。

海尔达说:“你们都先回家吧。这件事情,现在着急也没有什么结果吧。我们明天再谈。”

“也许你们现在可以跟我去找!也许他还没死!”朗提说。

海尔达微微摇头。

“现在……我们的情绪都太激烈了。我是他的姐姐,我劝大家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们拿个主意。好吗,沙乌罗叔叔,摩曼先生。”

年长的朋友离去了。

海尔达严厉地望着提露莎。

“姐姐……我想留在这里。”

“今天不行,提露莎,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姐姐……”

“今天不行,”海尔达轻声说,“至少今天,求求你,让我……稍微安静一下。”

提露莎痛苦地说:“请您,别那么伤心。也许还——”

“现在,最伤心的应该是你,你是最爱他的人。”海尔达说,“你又怎么来安慰我呢?”

……

……

提露莎走在前面。

朗提失魂落魄地走在后面。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转身,紧盯着虚伪者的眼睛。但后者没有什么破绽。

“他……真的死了吗?”

“在我眼前化作血泥。”

“是谁害死了他?”

“是魔术,”他让自己露出最真实的痛苦表情,“是我。”

“如果我听说……”

“如果你听说?”

“如果我听说,爱德华·唐纳不是死于什么魔术。而是死于一个居心叵测的计划,死于一个情敌的一把小刀。”

朗提使自己露出一个苦笑。

“如果是那样呢?”

“如果是那样,那么那个情敌就必须杀掉我。”提露莎说,“因为如果他不杀掉一个绝望的女人,他就没法让自己不死在她手上。”

“提露莎……”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每当回忆起那个人曾经这么亲密地喊过我的名字,我就想把自己的心剜出来。”

“提露莎,”朗提说,“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程度吗?”

她闭上眼睛。

“提露莎,”他低声喊那个名字,“如果我在你那里是这种程度也没关系。可是你自己也就这种程度吗?你认为,只要爱德华死了,我就能取他而代之吗?我是抱着这种想法的吗?”

虚伪者,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

“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又何必如此痛苦呢?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的话无疑传达到了。证据,就是那张复仇女神似的脸上,终于落下了泪珠。

……

……

第一天。

提露莎和沙乌罗跟着朗提来到了魔境的入口。但那里只有树。

第二天。

他们很快在魔境的入口处搭了一个简单的住所。

第三天,第四天。

海尔达和摩曼先生,沙乌罗和提露莎,朗提,很快就转遍了大半座山。

他们企图从树叶间,从岩壁上,从石缝间,从那些惹人厌恶的、滑溜溜的苔藓底下找到某种记号。结果当然是无用功。

他们找了一个月。

在老佣兵的带领下,这座山几乎被他们踏遍了。最终得出结论,爱德华的失踪,确实应该跟他们所不了解的神秘有关。

因为如果有什么普通人去往镇外的话,不可能逃过摩曼先生和老佣兵的耳目。

摩曼先生认为,只有通过那些魔术师才能挽救了。

但他们在之前,并不知道镇内的德希德蕾塔,就是一个魔术师。他们没有任何方式去找到一个魔术师。

海尔达先病倒了。提露莎不得不和她回到镇上照顾她。

酒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业了,佣兵队、商团的人,整个镇子的人也都知道了,爱德华·唐纳,那个他们熟悉的圆脸爱笑的青年,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失踪了。大概是死了。

他们四个人没有说出有关德希德蕾塔的消息。最后,只说爱德华是在山里失足。这是谨慎的摩曼先生的意见。

对于他们来说,魔术师太过危险了。

……

……

海尔达一直在发低烧。

提露莎在不久之前度过的日子,就像梦一般。

说起来,在订下约定之前的半年,是没有他的时间。

在订下约定后,快乐的那几天,也是没有他的时间。

这些都像梦一样,离火红精灵远去了。

她突然理解了,姐姐有时会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心情。

因为……与心爱的人躺在床上发呆,凝视的是不同样的地方。

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会凝视对方的脸庞。

还好,她还剩一样东西。那样东西虽然不是她的爱人亲手给她的,但也没有多少分别。

她有一枚指环。

她把它戴在无名指上。仔细观察着自己的手。

在虚影中,仿佛有另一只手盖上了她的手。她与那只手十指交叉。但一眨眼,那只虚影的、温暖的手又消失了。那是一只她很熟悉的手,指尖有茧,因为常握剑的缘故,手掌有些厚,但手指又有些细长,掌心很温暖。

她无法再戴上那枚指环了。

她以为自己不戴上那枚指环,就不会痛苦。

——但她还有另一只手要握住。她紧紧握住海尔达的手。

我不能倒下,她想,如果我也倒下的话,姐姐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并不是海尔达依靠提露莎,而是提露莎依靠着姐姐。

这个人,有多痛苦呢?

海尔达总是安慰她。她对姐姐说,这只会使双方更加痛苦。

——悲伤分成两份。

——请您不要骗自己了。

这是仅有一句的争吵。之后她们又互相握住对方的手,提露莎又哭了。

……

……

在他们都已经绝望了之后的一个骤雨的夜晚。朗提·派帕斯站立在提露莎的小房子外面。

小房子四周种着的花,有的已经开了,被雨点砸碎了花瓣。

这场雨,到底是在配合虚伪者呢,还是在惩罚虚伪者呢。

“提露莎,我要去参军了!”

朗提喊道。

“我会为我做的一切赎罪,关于我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想要它。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心,或许你会在一封书信里看见它,或许你会在那封书信附下的我的遗物里看到它。”

他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感情。

他睁大眼睛,让雨水能流进自己的眼睛里。

“那么,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远。

身后的人影,终究还是凝望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