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学会捕鱼了。

诀窍是悄悄靠近,他尾巴甩动的力度太大。原来他不能很好地掌握自己身体的重量。后来他学习章鱼小姐的悠闲动作,终于能悄悄地靠近那些鱼了。

但令他苦恼的是,他总是扑上前去大嘴一张,咬到多少算多少,很多鱼被他咬成两半,看上去不甚美观。

章鱼小姐倒不在意。

爱德华渐渐将章鱼当做淑女对待,因此很在意。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身陷绝境变作鳄鱼,却在意猎物的死状。不得不说是他天性缺乏紧张感所致。

……

……

星星仿佛向下飘落。

提露莎抱膝坐在屋顶上,呆呆地望着夜空。

星星向下飘落的过程,仿佛有声音。

她蒙住眼睛,再睁开,眼前也没有出现日思夜想的人。

夜空也未变得更加明亮。

星星向下飘落的、安静的、悲伤的声音。她向月亮祈求,停止她心中这悲恸的哭声吧。

她的泪水流到手掌上。

想要与他再见面。

不能再见面了吗?

她的心绞紧,她低低地向不知哪个神明祈求,不管哪个神明也好,请回应我的请求吧。

她就像一个日暮途穷的懦弱小丑,蒙上眼睛走在星空间的脆弱绳索上,深夜像一张巨大的手掌堆积过来,缓缓将她包裹在掌心,但她并未感到温暖,只感到冷酷。星星飘落,她走在银河间,没有人给她的悲剧响起掌声。她用泪水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手心,星空仿佛沉默的眼睛,没有给她的悲恸垂下怜悯。

她现在离月亮很近,也许这就是怜悯。

她深深吸气。

身后,有一个人阻止了她投向夜空。她想起了一个人。海尔达。

吱吱作响的绳索在心中摇曳。

“我就在你身旁”不会再有这样的耳边细语了。

也不会再有无言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她了。那个眼神,即使相隔南国和北国,她也总是能感受得到。她真正的想法,偶尔怨嗔、偶尔喜乐的心情再也不能与某人诉说了。她想让自己不要放弃希望,但神明在黑夜中默默告诉她“已经不会回来了,已经死了。”

月亮变大了一些。

她呆呆地注视着它。

每次放弃,还是不死心。她和姐姐在山峰中寻找了一遍又一遍。既没有找到魔术魔法,也没有找到人迹。只有沉默的山峰和溪流在嘲笑她,它们把她的爱人藏了起来,并告诉她,再也不会还回他了。

咬紧牙关也无法忍受思念的时候,她就不看天空。

有时候,她这样问自己,你会赞同这样的我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过往的幸福时光。她想让自己只活在回忆中。

——如果你死了,那么就结束了,我也会死。

二人的时光就结束了。

她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幸福的回忆,不是最近的回忆,而是久远的回忆。是他们既不知道情爱,也不了解忧愁时的回忆。一无所知时最幸福,她向天上之主请求回到过去,可是无法回到过去,她开始惧怕天空。

在爱人没有离开她时,曾经给她指点过星空。她完全不记得那些星星,只记得那只手指点的样子。

一无所知时虽然幸福,但她却无法满足于这样的幸福。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她才会萌发爱意吧。

她寻找着与爱人相处的回忆,寻找着可以后悔的地方。

每找到一处,后悔一处,她心中的悲恸好像就变轻一些,但后来其实是变重了。她啜饮着名为悔恨的毒药,她把毒药当做灵药。悔恨“为什么不这样做”的不幸,其实是在幻想“如果这样做就好了”的幸福。毒药减轻了她的悲恸,却加深了她的思念。

海尔达变得憔悴了,依旧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想法。姐姐告诫她说:“那个人也不会支持你变成这样。”

她知道。但她无法挣脱幻想。每次下定决心要接受现实的时候,爱人的身影就悄悄爬上心房。

她只能这样生存。每日和海尔达在一起,海尔达生病了。照顾海尔达和酒馆,晚上看星星。她已经完全不会再去山里找了。不和姐姐在一起的话,她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接受了现实,接受的是自己是个懦弱的、可悲的女人——这样的现实。

她开始幻想他在某处,或许就在附近,悄悄地守望着她。她开始寻求在梦境里见到他。但无论是多么幸福的梦境,最后总会以爱人离开的噩梦结束。

海尔达的家是她的乐园。她一直住在海尔达家。除了海尔达,她不再和别人说话。

提露莎忽视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姐姐,爱德华的姐姐,海尔达,越来越憔悴。

爱德华·唐纳已经失踪一年。

……

……

让我们把时针往回拨到九个月前。季节已经入冬。从小小的南国乡镇向北走,艰难地翻出南国的群山,沿着新修筑的大道和蜜河东岸,穿过风光酒城和龙口关,绕过鼠尾群峰和“索克托”森林,经过苏比特帝国首都红玉城再往北上,这时一个明智的旅人将会发现,就在两片大陆的中心,原先龙齿海峡的北岸好像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座新的雄伟都市。这座都市,理所应当地,应当属于一名建立了丰功伟业的皇帝。如果我们的这位旅人更明智一些,他会记得,就在不久之前,苏比特帝国的皇帝刚刚结束了长久以来的战争,完成了统一世界,至少是完成了统一已知国家的伟业。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名军人或者武将又还会有什么用,还有什么事可干呢?

我们这位明智的旅人却不这么想。这名旅人天生有一种天赋,抑或一种嗅觉。他和大众认知相反,认为此时正是大有可为。他风尘仆仆,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身穿军人风衣,里面衬衣的胸口挂着一个勋章,这是专属于某一个师的标志。他准备从声誉镇坐船到北岸去。

他雇了一艘游艇。船主夸口说,这艘船是附近最快的了。她的几片帆只要稍微侧一侧,这艘风和海的共同情人就会像被捧在手心似的,飞一般蹿出去。我们这位旅人露出怀疑的微笑,不过他不缺钱,也不缺时间。

坐上游艇,他用苏比特语命令水手开始摇桨,自己安坐船中。这位情人果然跑得很快。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雄伟城墙。低低地讥讽道:“不朽城?建城的那位能不能不朽,还不知道呢!”

苏比特皇帝的皇宫修在不朽城的东南角,大部分已经完成,堪称富丽堂皇。不过这位皇帝却不愿意住在大皇宫里,他在不朽城北城墙底下,紧挨着港口修建了一座小行宫,平常皇帝在那里起居。因此此处也成为了苏比特帝国的、大陆的和世界的心脏。勋臣显贵来来往往。来往者衣饰华贵,于是这里就有个诨号,叫做“紫村”,皇帝本人被叫做“穿蓝色小外褂的人”。就在最近,连皇帝本人也用“紫村”来称呼自己的这座行宫了。

就在这座行宫的庭院里,一个胖子贵族正在急匆匆地试图赶上大步走在前的年老贵族。连卫兵都向两者致意,可见两人地位极高。

那个胖子贵族留着两撇小胡子,蒜头鼻,明明已经快要入冬,他却一边碎步快赶,一边抽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

“哎,哎,总督阁下,总督阁下……”

前边的年老贵族起初完全不理会他,好像实在感到厌烦,这才停下脚步,看也不看两边的卫兵,就直问道:“鲁道夫将军阁下,有何贵干?”

“哎呀,总督阁下,我也知晓您心头不满,不过您也听我解释。”

“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既然要找我解释,还满口‘阁下’地干什么?”

“唉,亚图尔将军,我也是情非得已呀。”

亚图尔将军头发斑白,但身材挺直,肩宽腰阔,容貌端正,梳着整齐的军人短发。他后面那位胖子则微微有些秃顶。

亚图尔将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他能做到的最轻蔑的冷哼。胖子贵族则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还想要向前拉住亚图尔将军的手。

他如此做派,不仅是因为亚图尔将军完全不怕得罪眼前这胖子贵族,也是因为他们实际上感情深厚的缘故。

那胖子贵族苦口婆心地说道:“陛下不派别人去,不派维玛·康拉尔去,不派波尔比去,就派我去,您还不知道陛下的苦心吗?”

亚图尔将军发出一声冷笑,丝毫不怕被卫兵听见,大声说:“陛下的苦心?假如陛下知道我的苦心,那就完全不应该派任何一个人去,除了我!”

“贝蒂亚人反乱,我向他进谏多次,我与赫克雷特家有旧,只需我一人前往,不需动用陛下军队!他是怀疑我会勾结乱党,还是怀疑我会乘机谋反?”

亚图尔将军连敬称都不说了。

“我身拜总督先暂且不谈。他给我派个监军,原是常理,我脑子也还没糊涂。但我不已经三番四次给他说明了吗?兵士不知道我与赫克雷特家的私事,原本我一人领军,什么事都好办。现在来个你,我瞒着你前去商谈,还是我带着你前去商谈,这成了什么样子!”

“哎,哎,”胖子直跺脚,“我哪管你商的什么谈!”

“你不管?”亚图尔将军呵呵冷笑,“我看,只要我有一步走错,你就该从怀里拿出陛下手令了吧。哼哼,哈哈!”

胖子也急了,从怀里一把掏出一个纸卷,扔到亚图尔将军怀里:“亚图尔·达·卡尔顿,我看你脑子里是进了屎!你拿着它好不好啊?你明不明白,陛下派我来,不是他想派,也不是我想来,而是不得不派,不得不来——”

“做戏给猴看?”亚图尔将军狞笑一声,把纸卷扔到一边,抱起手臂,“彭特拉·魏德严和欧仁哪个像猴啊?来来来,不如你我现在在这里表演一场打戏给大家看看如何?”

胖子鲁道夫也不是好惹的,听到这话掸掸袍子骂道“老东西”就想向前撕打。这时一个声音从院外喝止了他们。来人身穿黑白条纹相间的礼服,被他们气的脸色涨红。他容貌英俊,身材瘦高,满头金发。

那人气得发笑:“好,现在我是猴,黄金河总督亚图尔·达·卡尔顿,军镇将军鲁道夫·卡洛曼,你们两个来给我表演一下这戏该怎么打,我都等不及了!”

要打架的两位将军急忙低头,亚图尔将军不说话,鲁道夫说:“殿下……”

被叫做“殿下”的那人长吸一口气说:“我领兵平乱的本事没有,不过我可以让你们去领兵平乱,让你们每人领一支兵,没话说了吧?一人一个师,好不好啊?”

两位将军听了面红耳赤。

这时一个卫兵急匆匆地通报道“请黄金河总督、复仇声誉将军觐见”又冲着那个金发青年说:“还有假如法兰斐总督殿下也在的话,也请法兰斐总督殿下觐见。”

法兰斐总督殿下二话没说,抬腿就往里走,鲁道夫·卡洛曼低头跟在他后面,亚图尔·达·卡尔顿仰首挺胸跟在他后面。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一睹这位伟大皇帝的真颜了。卫兵领着他们进了皇帝的书房。皇帝就坐在书桌后面看书,在看一本《沃尔特一世捕猎记》。深知皇帝陛下看书喜好的法兰斐总督殿下发觉皇帝平常从不看这种题材的书。

皇帝抬头亲切地对他们说:“阿伯恩哈特,我的兄弟。卡尔顿将军,卡洛曼将军,请坐吧。”

这位皇帝和他的兄弟一样是金发,但容貌更显英俊,大概是因为年龄和经历的缘故,他可以随意地让自己变得凶狠或随和,他的眼睛多数时候是随和的,在少数时候,比如说,在他看到他多数敌人的埋身之地的时候,这双海蓝色眼睛才会放射出威严的或是愤怒的目光。

他现在穿着像他那个诨号所说那样的蓝色小外褂,书桌上摆着几碟零食。

“请坐,我的兄弟,请坐。给他们搬两把椅子。”他又亲切地揶揄道,“两位将军的戏演的如何啦?”

亚图尔·达·卡尔顿生硬地说:“关于这场戏的原因,我已经百般向陛下说过了。”

“那么,关于我的原因,我想卡洛曼将军也一定向你说过了吧。”

“是这样,”卡尔顿说,“我明白,但是……”

“我们完成了几乎没有前人完成过的伟业,卡尔顿将军。”皇帝温和地说,“我们必须探讨如何去维持它。”

“陛下,您既然任命我为总督……”

“您瞧,这不就是我们的一个新发明吗?不是国王,不是什么沃尔特任命的大管令,而是行省总督。”

“我从未把自己当成过什么大管令,陛下,”卡尔顿诚实地说,“我不愿意跟陛下您说什么‘我是您忠诚的行省总督’,但这次这件事,只要是我当这个总督,只有我当总督,才能去完成。”

“卡尔顿,鲁道夫·卡洛曼去当个皇帝专使,和您领兵平乱有什么关系呢?你完全可以让他呆在海皇城,哪儿也不让他去。”

“我绝不是抵抗陛下的专使,这次之后,您可以不让卡洛曼,让维玛·康拉尔或者达·培尼亚之类的谁来都可以。”

皇帝轻轻叹口气。

“皇帝专使,不是第一次就派,是不行的,卡尔顿。我想你也知道,不在一开始设置这个职位的原因是因为德维纳总督。一切都得试着来。”

“那么陛下不如把我置换掉,”卡尔顿坚决地说,“这样不就更能体现不朽城的权威了吗。”

“你在说什么,达·卡尔顿将军!”法兰斐总督殿下低声吼道。

“我相信这并不出自将军的真心,”皇帝说,“那么,如果我坚持要派呢?”

“那我只能服从。但和赫克雷特谈判这事恐怕不好办了,我只能调兵打。”

“那么就调兵吧!”皇帝说,“贝蒂亚人有几个师?”

“陛下,天下刚刚平定,贝蒂亚人叛乱,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咱们经不起折腾。至少需要几年时间。如果再有几年时间,贝蒂亚人有几个师,我就能捏碎几个师。”

卡尔顿又说:“如果我还是个军团的将军,我不会去想这些事情,但您任命我为贝蒂亚和黄金河总督,我不能不去想。”

“这说明你有进步,卡尔顿。”皇帝说,“那么,我想你也明白了。”

“……什么?”

“在我看来,派去卡洛曼将军给猴子观赏,比你捏碎几个贝蒂亚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几个师要重要得多。不管是谁,不管是多少,卡尔顿。我不怕这个。你打仗的时间比我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多,你怎么怕了呢?”

卡尔顿无话可说。他低低地回答:“我明白了。”

“我们需要慢慢来,卡尔顿。”皇帝安慰他说,“万事开头难,现在有很多地方,我们不得不用旧人,不得不用旧制,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就换上新人。”

“……坏蛋比您想得要多,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让他们来吧。我们原来已经打败过很多英雄,现在我们难道会败在这些不是英雄的人手上吗?”

“他们是阴谋家。”

“我也是阴谋家,”皇帝说,“而且,我想我玩弄阴谋诡计比他们要高明一些。原先我们不是也有打不过的英雄嘛。”

法兰斐总督突然问:“陛下,您是要让他们叛乱吗?”

“当然不是,阿贝尔,”皇帝回答说,“事实上卡尔顿将军说得对,我们需要几年时间。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再长,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慢慢收拾他们——至少是我已经知道的几位。”

“那么我有一个办法。”法兰斐总督说,“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亲爱的弟弟,”皇帝夸张地喊道,“您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这么说,您总是!没有了您我还怎么当皇帝呢!”

对于皇帝这个不仅超出为人主君,甚至也超出正常人范畴的玩笑,几个人早都习以为常。

“用雇佣兵。”

“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也想过。不过这样不但在政治上有一些坏的影响,在资金上也有困难。雇佣兵比我们自己的军队要贵,还不肯好好干活。”卡尔顿说,“而且他们恐怕很快就会被贝蒂亚人雇走了。”

阿伯恩哈特摇摇头,“我们不是有一位专使吗?可以用他来解决政治问题。而在资金方面,我有一个人想引荐给卡尔顿将军。”

鲁道夫·卡洛曼一直没说话,这时听到提自己了,急忙问询那位总督殿下:“您打算拿我解决政治问题?什么政治问题?”

“雇佣兵既是一支可用的力量,也是一个麻烦。原来我们或许有时还需要他们,现在机会可能会很少了。卡洛曼将军,我想让你在解决我们政治名声的同时,顺便解决他们,至少是解决一部分。”

“那,到底怎么办?”

“不着急,卡洛曼将军。如果兄长许可,我稍后再为您讲。”

“我许可了,”皇帝说,“如果你们需要正式的命令,那么我马上下达。这件事情全权给阿伯恩哈特和卡尔顿你们去办。甚至你们需要资金,国库也会拨出一部分。”

“那么我们明天谈,卡尔顿将军。卡洛曼将军,你也来我家里。”

两位将军答应翌日便去拜访皇弟殿下的家。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期待明天可以听到这件事解决了的好消息?”

“我不敢打包票,陛下。”那位皇族总督回答。

他们三人打算告退了,皇帝说:“阿贝尔,阿贝尔,你留下来。两位将军,你们可以回家了。或者你们想要在这里吃个夜宵?都可以,吩咐厨房就行。”那两位将军都心急自己的工作,也无心答应,急急忙忙就走了。

“也许他们俩还需要商量一下。”

留下来的阿伯恩哈特说。

“我让鲁道夫去有一半也是为了这个,派去其他人,恐怕真的会被亚图尔·达·卡尔顿关在海皇城吧。”

“他性格如此。”

皇帝笑了,“你不必为他说情。我没有在乎他刚才的话。老卡尔顿在十几年前想干掉我,我也都快忘了。”

“哥哥,”那皇帝的弟弟说,“你有时候就令人畏惧在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这点。”

“是吗?我觉得还挺好笑的。”皇帝毫不在意地说,“不说这个了。阿贝尔,我有一个好消息。你猜猜谁回来了。”

他叫进来一个卫兵说:“让她进来吧。”

“啊,啊,”阿伯恩哈特说,他露出的那种喜悦,简直是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我们的小侄女回来啦,哎呀!”

一个年轻女人就坐在庭院里的廊柱间,她和两位将军吵架的地方隔着两个花坛,因此谁也没有发现她。而她将两个将军的戏看得清清楚楚。她使自己尽量不引人注意,她自己也似乎百无聊赖,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她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身穿黑色军礼服,脸色露出一丝疲惫,并有着苏比特皇族标志性的金色长发。

现在随着皇帝的话声,一个老年仆人低声叫过她。她走进书房。她先观察了皇帝和法兰斐总督,前者和她离开前没有什么差别,正微笑着看着她;后者正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似乎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在她看来,无疑是法兰斐总督更亲切一些。

“陛下,阿贝尔叔叔,我回来了。”

阿伯恩哈特轻轻抓住她的袖子打量她。“德尔莱尔是不是没让你休息就过来了,有精神吗?”

皇帝微笑道:“我想让她住在宫里。格希尔德,吃过饭了吗?”

格希尔德说:“伯父,我吃过了。”

那仆人从刚才为止都把自己藏在阴影中,这时才轻声说:“公主用膳不多。”

阿伯恩哈特说:“德尔莱尔,你怎么让孩子等着。”

“我哪知道有公事办,正好我这还有点吃的……艾德莱?”

那仆人早就退下整备膳食了。很快就端上几碟夜宵。格希尔德沉默地坐在皇帝的书桌前拿起餐具。

皇帝说:“吃完就去睡觉吧。”

阿伯恩哈特说:“你想住在宫里还是回家?”

格希尔德说:“回家。”

“德尔莱尔,你是多此一举。”

“我是为你着想,你不是想要见侄女吗?”皇帝假装委屈,“再说了,她家里快一年没人了,也不好住。”

“我叫人打扫过。”阿伯恩哈特说,“要么,格希尔德,你就住在叔叔家。”

格希尔德说:“不用了,叔叔……”

“我看这孩子是累坏了。”

皇帝说:“艾德莱,一会儿你把她送回府。”

格希尔德轻轻放下刀叉,低声说:“伯父,我想先去看看我父亲。”

皇帝愣了愣说:“——行,好,好啊。你去看吧。”

阿伯恩哈特说:“去完之后,如果还想来叔叔这里,那就来。”

“伯父,夏沙还好吗?”

“好,好,很好。皇后在自己照顾他。我想你明天可以去看他们。最近皇后在着急他有点发烧,我觉得小孩子,这种情况很常见,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你去看他们,他们会高兴的。”

“好,那就好。”

我们需要指明的是,苏比特帝国的皇族几乎只剩下我们这间书房里的人物和他们提到的人物了。因此他们这种发自内心的、丝毫不顾繁文缛节的说话方式也显得比一般皇室要真诚。我们之所以抛弃鳄鱼和他的章鱼小姐来叙述苏比特公主,也是因为这位公主是我们日后故事的重要人物。读者们应该也已经注意到,御弟亲王法兰斐总督阿伯恩哈特所提到的那位能够“解决资金问题”的人,就是法兰斐人朗提·派帕斯。现在这位马上就要肩负帝国重担的旅客,正百无聊赖,抑或说心急如焚地在他的小旅馆里等待。

朗提·派帕斯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望如此猛烈,他连不朽城都没参观,也无心欣赏皇帝苦心孤诣才营造出的巨城美景。对街上孩子导游的搭讪,他往往只是丢出一个金莱茵。这种刻着前代皇帝莱茵哈特头像的金币已经逐渐被刻着狮头的新皇帝金币取代,不过它依然是一个穷孩子想得到的。一般人只会丢两个铜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前会计今非昔比。

朗提·派帕斯确实今非昔比,凭借摩曼先生的一封信,他已经从一介小兵升到了一个师的度支官。功劳当然是他能为他的长官解决财政问题。朗提·派帕斯确实有财政天赋,这种天赋本来只不过是平常人的天赋,但当某日他突然有一大笔资金用来实现他的天赋的时候,这种天赋就显得非常惊人,非常神秘了。得益于他的职位还不是非常重要,他的长官又确实对财政一无所知,朗提·派帕斯享有一点点小的名声。有了他的钱的帮助,他总能在工作上解决一些别人不能解决的问题。甚至连鲁道夫·卡洛曼都对这位度支官有所耳闻。

年轻的度支官心想,面前既可能是升天之梯,也有可能是万丈深渊。法兰斐总督召他进入不朽城,甚至可能是因为总督已经对他的财富有所了解。他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能耐去应付那些军政要人。不过他想起来自己的钱,又有了一点底气。谁不爱钱呢?

度支官现在踱步到了“紫村”之前,他略有兴致地观察了这座行宫的大门和外墙。现在天时已晚,他又穿着军官服,卫兵也没有去管他。现在依然有不少官吏和贵族出入这个门。门的装饰很简单,只不过左右有两只数人高的金牛,门上悬挂着苏比特的旗帜:在火中燃烧、像太阳一样的黄金蔷薇。听说大皇宫的装饰比这华丽的多。

现在他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军服的女人,带着一个女侍卫急匆匆地步行出门,没有坐马车,也没有骑马。这女人长得很美,不过天色已暗,他也看不清具体长相。他突然有了兴趣,在他印象中,帝国军队并没有他记得名字的女军官。因此这可能是一个贵族。他远远地步行跟随这个女人,想要看看这是哪家贵族,并下定决心如果这个女人骑上马或者上了马车,他就不再强行跟着她,以免惹上麻烦。

度支官跟随那女贵族七拐八拐,最后他们竟然来到了不朽城监狱跟前。这监狱就修在城镇卫所旁边。一个老仆人正在等待那个女贵族,女贵族和老头一块进去了。朗提·派帕斯急忙也跟上。

我们应该理解,当一个人有了三千万塔伦的财富,他的胆子就会比原来大很多。朗提·派帕斯告诉自己,如果他进不去,那也就作罢了。他向卫兵出示了证件,向典狱长出示了总督的便条。后者几乎什么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他假装成自己是被派来巡视的。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那张便条上不但有法兰斐总督阿伯恩哈特的签名,还有他的师长官以及军镇将军鲁道夫·卡洛曼的签名,这三个签名让典狱长对他毫无怀疑。“兹使该人,朗提·派帕斯,系第三十三师团之度支官,以特别原因秘密来京。对于其人之通行各部应予以准许。”

他跟随狱卒一路来到最底层都没有发现女贵族。他问狱卒,狱卒回答道:“大人,那边是特别牢房。没有陛下下达命令和总督陪着您,您是不能进去的。”

于是他假装在离特别牢房近的地方巡视两个相邻牢室的犯人,一边同狱卒闲谈,耳朵却听着从特别牢房那里发出的动静。女贵族显然是在牢室外边,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门。

他听见一个女人低声说话,却毫无应答的动静。

我们回到苏比特公主格希尔德这边来。格希尔德来到这个所谓的特别牢房来就是为了看望她的父亲,她的父亲现在就像病人一样,脸朝里躺在牢房墙边的床上,每天有几个狱卒照顾他。苏比特公主格希尔德冲他说话,他连答应也不答应。

格希尔德的父亲是苏比特帝国原来的皇次子,马克瓦德·苏比特。

马克瓦德·苏比特早已经疯了。他被关在密牢里的原因,显而易见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他是苏比特皇位竞争的失败者。这位格希尔德的父亲和前皇子与其他的苏比特截然不同,因为他有一头黑发,在金发苏比特中堪称鹤立鸡群。苏比特皇位动乱并非我们故事的主题,我们只需知道,父亲发疯,母亲横死,是苏比特公主受宠的主要原因——她本身是女性而苏比特皇族凋零则是根本原因。

马克瓦德身上并不脏乱,但神态萎靡。格希尔德注视了父亲一会儿,说:“爸爸,如果你不反抗伯父而去服从他,那我将会是个多幸福的孩子。”

马克瓦德毫无反应。

“每次来看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对妈妈和我说的话,你说,”格希尔德每次前来看望父亲,总是要说这句话,“你说,皇位不重要,至少和妈妈跟我相比不重要。你说谎。”

格希尔德每次说都要落泪。

那悲哀的失败者、囚犯突然起身大喊:“皇帝!”囚犯瞪大眼睛,歇斯底里,双手曲成爪在空中挥舞。

“皇帝在哪儿?我要杀了他!”

“皇帝已经死了,爸爸。”格希尔德说,“被伯父杀死了。”

隔着一道墙的度支官只模模糊糊地听到囚犯大喊。实际上他几乎什么都没听到,已经快要失去兴趣和耐心了。

“死了,”那囚犯喃喃道,“死了!”他又像石块一样倒在床上。

那女侍卫轻声说:“殿下,殿下,你还记得我吗?”

囚犯死鱼一样的眼珠转了转,“丽希艾拉!”

女侍卫喜形于色,但那囚犯很快就陷入某种癫狂。牢房外的老仆人不知何时进到室内,从怀中掏出一小瓶紫色药水,往囚犯唇上滴了几滴,效果立竿见影。囚犯再度变沉默,脸朝里躺着。

格希尔德望着她父亲的手。那只手,在她的记忆里曾是厚实的,粗大的,但其实是男人中较纤长的。那只手曾教她用笔和用剑。现在这只手像鸡爪一样,皮肤青灰可怕。

那老仆人轻声说:“殿下,太阳城殿下近来病势转恶。您应当告知陛下。”

格希尔德说:“谢谢你,艾德莱。我会告诉伯父的。”

“您不用担心,您应先告知法兰斐总督,有总督帮助,将太阳城殿下移地养病,轻而易举。但您直接告知陛下也无不妥,这是由您孝心所致。”

“我明白,艾德莱先生,”苏比特公主说,“谢谢您照顾家父。”

那仆人说:“请您安心,有我在,太阳城殿下绝不会瘐死。”

苏比特公主认为这句话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格外地有分量。

格希尔德走出这间特别牢室。狱卒急忙向她行礼,她看了看朗提·派帕斯,后者茫然无知。格希尔德皱了皱眉。狱卒说:“这位是法兰斐大人派来的检视。”

格希尔德一句话没说。而度支官,其实几乎什么也没听到,因此也只能面露微笑。苏比特公主走后,他低声问询狱卒,得到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年轻的度支官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心里却一直在想苏比特公主这回事。

“我听说,格希尔德公主是在东国当总督,”他若有所思,“如今也出现在不朽城,难道会有什么大事件。”随后他又冷笑,“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转念又讥讽道:“我国一共四位皇族,皇帝陛下竟把公主外放东国做总督,看来这就是雄图霸业者心胸不同于他人之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