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比特皇帝送走他的弟弟和侄女,再度回到他的书桌前。我们应当清晰地记得,他的老仆人艾德莱已经先行到不朽城密牢等待公主了。但在现在,我们却看到这个说话轻声细语的老仆人(他头发中掺杂的几许白丝让灯火映得发亮)走到皇帝书桌前听候吩咐。皇帝没有什么可吩咐他的,挥挥手让他退下。皇帝自己则走到窗前思考。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政治争斗和阴谋诡计,思考了一会儿刚才可贵的皇室亲情和政治争斗的对比,并为这对比感动了一会儿——我们这位皇帝是一位易于感动的人——接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他已经死了的,和将要死的、还没死的敌人。就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一个女人静悄悄地踏进这间书房。

这个女人身穿金红相间的袍子,肤色呈现出她这一族人特有的蜂蜜色,黑发绿眼,黑色长发如绸缎般华丽。我们在之前还未叙述过魔术师索拉·德希德蕾塔的外貌。德希德蕾塔之前曾经穿过一件深紫色袍子,和她的肤色相比这件紫色袍子未免有些不太相称,因此曾被海尔达揶揄过一番。

皇帝刚刚察觉到德希德蕾塔的到来。他转过身,露出一点惊愕,不过随后马上就面色如常地邀请道:“您好!您有没有兴趣品尝一碟羔羊肉?不久前刚做出来的,索克托北边的羊羔,肉质非常鲜嫩。”

“艾德莱,我早听闻你的主君与众不同,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魔术师艾德莱的身影渐渐在书房中浮现出来。

同德希德蕾塔一样,魔术师艾德莱也并未直接和他的目标说话,他对皇帝说:“陛下,请您暂避。”

皇帝对女魔术师的不敬行为丝毫不以为忤,他饶有兴趣地说:“没想到呀,有艾德莱先生在这里,竟然有会让我避走的一天。”

德希德蕾塔不得不再多望了一眼这个皇帝。

艾德莱回答道:“我想这一位是‘绿小姐’索拉·德希德蕾塔,假如她对陛下不利,即使是我也很难将陛下照顾周全。在今天这样一种情境下,德希德蕾塔小姐恐怕也并非是来与陛下您探讨魔术的吧。”

“我个人对魔术、魔法倒是非常有兴趣。只可惜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您的父亲对这些就很有兴趣,这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恐怕我也不用提醒您了吧。”

皇帝回答:“我父亲的兴趣没有转化为他实际的动力,只是变成了他的工具,这是他失败的主要原因。”

德希德蕾塔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人优哉游哉地对话。

皇帝又说:“因此我父亲的这种兴趣,不过是他隔着云彩看月亮,想要飞行到月亮上去而已。就是这么一种兴趣,不值一提。”

皇帝自脚尖开始慢慢消散成白色光点。他企图令人发笑般地喃喃道“不妙,不妙”然后就消失了。

冷彻刀剑般的气氛立刻切断了这种笑料。

德希德蕾塔一字一句地念诵老仆人的名字:“艾——德——莱,‘风之魔术师’,‘万象统领’艾德莱。我其实十分尊敬您,艾德莱先生。”

“德希德蕾塔小姐,这种按部就班的惯例似的开场白,我们就不要说了吧。”风之魔术师温和地说,“否则,我也可以念诵出您的几个著名绰号,然后再称赞一番您的术式无比美妙,后生可畏。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艾德莱说:“给魔术师起绰号,这种行为本来就没有意义。是一些比我还老的家伙,或者说,是那些个学院里的家伙,想要让自己听上去和古代一样威风的色厉内荏而已。‘火土风水’!嘿,听上去真威风。我和您是魔术师,并不是游侠、剑士或者斗士。我听说过您,小姐,我以为你不会有这种毛病。”

他一边这样滑稽地说着,他的身体从脑袋开始,像气泡一样,慢慢开始分裂。他的脑袋,也就是我们之前叙述过的那个,头发有点稀疏,有白发闪亮的那个脑门,慢慢开始胀大。随着灯火闪烁,他的头部胀大到和身子差不多,开始慢慢的分出第二个脑袋。

“原谅我,小姐。我也觉得这样很恶心,所以从前尽量不这么做。但是您那只魔眼实在太过出名了。我无法正视您。”他轻声细语地说。只有一张嘴在动

第二个脑长出身躯和手脚。风之魔术师分出了第二具身体。

“这是令人钦佩的魔技。”德希德蕾塔多少带着真的佩服说道。

“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德希德蕾塔小姐,我问您,魔术的本质是什么?”

女魔术师回答:“是神秘。”

风魔赞许道:“您不愧是名门弟子。”

德希德蕾塔知道风之魔术师艾德莱有这种怪癖,在决斗之前,他的话特别多。

风魔的两具身体,开始慢慢分出第三具,第四具身体。只不过这次是直接分裂,没有像第一次那么恶心。

艾德莱说:“我听闻了您的名字,德希德蕾塔小姐,我听说,您没有魔术回路?”

女魔术师点点头。

“明智!您和您的老师都很明智。”慢慢分裂出的某个身体说。

“溯本根源,魔术回路就是一种魔术师不需要的东西。”风魔“万象统领”热切地说,“魔术师有没有搞清楚魔术的起源呢?他们或许搞清了魔力的起源,搞清了零素的,他们甚至复原了制作魔术刻印的方法,他们也学习上古魔术师一样,以追求根源为目标。但他们真正地搞清楚了魔术,搞清楚了魔法的起源了吗?我看并不是这样。”

风之魔术师的身影越来越多。

“魔法起源于根源之涡,我们都是这样认为。那么根源之涡,有魔术回路吗?说得更清楚一些,在世界背侧,在根源王座,在真理之门内侧的诸神们,赐下魔力之秘的魔法之神们,他们也有魔术回路吗?”

他大声说:“笑话!从未有神秘典籍绘声绘色描写诸神魔力自回路中涌出,某路神明蒙根源恩典获赠千万条回路——从未有这样的话!魔术回路,只不过是愚昧凡人为了偷取天神之力而给自己画蛇添足,凡人没有资质使役玛纳、以太,他们先以血统,后又以器官来固定神秘。不过如此罢了。可笑魔术师,不过是稍微强壮的蚂蚁,竟也图谋万象真理,根源之秘!同样的还有那些拗口晦涩咒语。古代使用神语的魔术师,根本就不需要那些老学究奉若瑰宝的魔文,又臭又长,又显摆!”

风之魔术师的身影已经填满了整个书房,足有四十多个。他们又慢慢贴在一起。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嘴唇在动。

万象统领的著名魔术,每一具身体大概都能分别施术吧。德希德蕾塔猜测,以“风”为名,精通空间魔术的艾德莱,真身甚至可能已经投入虚数影界。

他怪笑一声,“不过嘛,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现在的魔术师没有什么能力。毕竟要借助咒语,礼装,回路,使魔……德希德蕾塔小姐,我猜你是以血统使役魔力吧。”

德希德蕾塔恭敬地回答:“是的,艾德莱先生。”

“越间接,越无法接触到魔道本质。”艾德莱告诫说,“第二点,德希德蕾塔小姐。我想你也知道我的怪癖,我总是告诉对手击败我的一个方法。第二点,‘绿’小姐,‘风’之魔术是什么?”

“风——风是流动的气。”德希德蕾塔略微思考。

“标准回答,小姐。风是气,是流动,是无处不在,是空,如果我们去询问自然学者,我们还会得到别的回答,风是气流的互动……风是气流的压。但是——”艾德莱低声笑笑,“我们都知道,魔术的格斗,是概念的战斗。魔术战,是概念战。这是学徒时就能知晓的信条。”

他的身体又在慢慢合在一起了。

“回到第一个答案,魔术的本质,是神秘。而魔术师的夙愿,是探求真理之秘,根源之涡。是到达根源之涡的对岸——是进步,是破坏。我再问你,魔术是知识还是力量?”

“两者皆是。”

“是通过知识得到力量,知识即力量?”

“我不明白。”

艾德莱欣喜回答:“魔术的本质是神秘,而魔术师的愿望,不管怎么说,都是求知,是得到。魔术却应当守护。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感到奇怪。”

“正是!……魔术师的力量是神秘本身,他们却企图破坏神秘之幕,这也是我和你老师理念相同之处……”

艾德莱的分身,最终又融合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说:“魔术师的悲愿,唯一的结局就是使他们离目的更远,他们的做法又愚蠢而脱离人类本身。可笑,懂些魔术便以为自己不是人类。知者应稀少,知者应无。那么,‘风’是什么,你明白了吗?”

“……”

“我越探求‘风’的本质,对空间和气的魔术愈加研究,愈觉得人类是有极限的,魔术师,是有极限的。”

“我以为你会说,你不再做魔术师了呢。”

另一个说:“我明白了一件事,魔术是概念,探求概念背后的东西,只会使魔术变弱。只要使役概念本身就可以了。”

“我没有想到你一直在对我讲魔术的理论。”

老仆人轻声笑道:“我看到你的魔眼亮起来了。请你放心,我的真身就是二者其一,没有藏在虚数之中。”

女魔术师的莹绿眼瞳如烛火闪动。

“德希德蕾塔小姐,你的魔眼果如传闻般精妙。我想它集中了预言、命令、魔力增幅、解析和魅惑等几个功能……”

“您能获知这些,是您的魔术力量高于我的证明。”

艾德莱笑道:“我们不是说了吗,决斗时不应互相夸赞。德希德蕾塔小姐,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魔术师越想探求根源之涡,‘神秘’本身就越加羸弱,他们离正确的道路也就越远。我们曾经有过无数的魔法,后来我们有七个,再后来我们有五个。现在,我们一个魔法都没有了。”

“魔术师是悲哀的生物,”他斩钉截铁般断言,“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能够成功。”

德希德蕾塔的指尖祭起蓝色符文。

“绿小姐,你精通符文和结界魔术。说来有些怀念,你老师的结界魔术,有一些是和我共同研究的……”

艾德莱纹丝未动。

“我们就按剑士的风格来吧!你几乎相当于是我的学生,你可以先攻。”

魔术战,是概念战。首先抛出概念的,将占一半以上的胜机。

因为没有多少魔术师,能够活到压倒对方抛出的第一个概念的时候。

女魔术师指尖的符文迟迟未丢出。艾德莱又说话了。

“刚才,我问您‘风’的本质是什么。我告诉您,我的风魔术,其实是直接使役风这一概念本身,而并不是它所指的物象……魔术真是一种形式到究极的东西。”

艾德莱希望她能打出漂亮的先攻。

这位老人说:“符文魔术是一种好的魔术。因为它的本质是使用语言来催动、命令或使役魔力。相比其他魔术来说,语言是曾经能直接和世界本身沟通的方式,因此是较为直接的方式——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和你老师的分歧点之一,就是我认为甚至连语言或者符文,其实也不过是假模假样,也并未真正触及到魔道。”

德希德蕾塔掷出符文锋刃。蓝色闪电穿过艾德莱两具躯体,就好像那两个身体像虚影一般。

“某种程度上,正因为这种分歧,你老师将我赶出魔术集会,也正因为这种分歧所导致的其他东西,你的老师最终在魔道上消亡……”

那老人的眼睛露出真诚的悲光。

“我老师的魔道,我也不甚赞同。”女魔术师堂堂正正地说,“今天我也不是因为这皇帝的爹,或者魔术集会,哪怕是为了重燃根源——我都不是为了这些。”

“哦?那小姐你……”

“这个皇帝的死,对我的魔道有利。”

艾德莱笑道:“这位陛下的确打算让我彻底消灭掉什么魔术集会。不过我想那和你的魔道并不相关吧。”

德希德蕾塔的五指都燃烧起符文火光,她好像手握风雷一般。魔眼转动,想要找出风魔的真身。

她侧身,轻摆架势,掌中雷光流动。

“以数重小结界枷锁挤压,是个好办法。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攻击方法对魔术师来讲有点粗鲁。不美妙的术式不具威力。”

“——请您品尝我的魔道!”

她狠狠地将那个雷球掷出。那个雷球在空中微微收缩——

“疯子姑娘!”

万象统领竟然面露惊色,他的一个身影胀大,包住那颗雷球,同时整个书房好似不见了。从那个雷球中扩散出一个黑洞,那个黑洞在风魔身影包裹之下,好像微微发出白光,化作万千雷刃,光华盖住整个房间。德希德蕾塔没有饶过老艾德莱,她疾步前冲,指间夹了符文锋刃,因为这种锋刃没有什么重量和厚度,她几乎掷出万千锋刃,随她的心意向艾德莱射去。

艾德莱的真身一动都不能动,女魔术师魔眼闪烁。绿光闪过,艾德莱几乎死死地被多重、多界地固定在原地。

那个雷球好像被假身影吃掉了。爆炸没有一点声音,似乎在那个身影的包裹中一块空间碎灭了。

女魔术师掌中化出一柄长刃,看她的气势,好像要把这柄长刃狠狠刺进艾德莱的心脏。但她突然疾步退后,符文长刃也消失了。

艾德莱余下的那个身影,轻轻抖落浑身扎满的符文匕首。

女魔术师以真正钦佩的神态想说话,艾德莱叹息道:“您赢了。”

“我在这房间布下了结界。”她说。

风魔挥挥手,一无所知的皇帝又被白色光点重组。

“不美妙的术式不具威力。你刚才的术式,爆炸时的场景的确应当很美妙。是我看错了。”

皇帝好像一无所知似的,看看他,又看看德希德蕾塔,说:“你把我送去的那地方真可怕。”

“那只魔眼,难道能勘破我这个小小戏法……”

“没有,先生。我只是想,他不会到结界外去。那就把这里全都破坏掉好了。”

艾德莱听罢发出长长的叹息。

“绿小姐,你的术式大致只能破坏两到三层,在对付我这样的人时,这是不够的。”

“这是由于您实力超群的缘故。”

皇帝问:“您失败了?”

“非但如此,我就快要死了。因此无法再从这位小姐手里保护陛下。”

皇帝点点头。

艾德莱剩下的那个身影,也像当时皇帝消散一样,缓缓化成白色光点。

“陛下,您这种面不改色的美德,即使是魔术师也想要拥有。”

那将要被杀的人回答道:“两种结果各占五成,我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风之魔术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想起一件事情,说:“关于您的侄女,皇女格希尔德殿下……”

“我清楚。”

“您这样的皇帝,几乎是天赐给这些人的。”艾德莱又对女魔术师说,“不使用魔术回路,最大的优点就是在决斗中可以免于很多攻击。我们总有一种观点,认为魔力强大者就不惧怕回路遭受到直接攻击导致魔力失灵,这是靠不住的。我告诉您一个奥秘,靠直觉。德希德蕾塔,靠您的直觉。”

“风之魔术师”“万象统领”缓缓消散,再也没有出现。

皇帝坦然地走到自己书桌前坐下,问道:“小姐,我想问你。我的宫廷魔术师究竟有什么才能?”

女魔术师走到他面前,盯着皇帝。

女魔术师说:“你的护卫魔术师,叫做‘万象统领’。他其中一项才能是能够身化千万,每个身体都能够施展大魔术,他又精通阵式、空间魔术,以及其他许多种类的魔术。与他为敌者,将在化作万象的魔术攻击下殒命。”

“嗯……不过他,刚才没能施展出来?”

“艾德莱先生早已经死去了,”女魔术师坦然相告,“刚才那不过是他留在世间的虚影。”

“这个虚影真的栩栩如生呢!”

“也有人认为,艾德莱先生穷究魔道的形式而非本质,误入歧途。因此他分出的众多虚影,不过是在按他的习惯行事,已经没有‘自我’了。”

“嗯。”皇帝点头,没有再问诸如“你是如何打败他”之类的问题。静静地看他的书。

女魔术师在打量皇帝。

过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您不动手了呢!”皇帝说。

“我感到你的表现有点蹊跷。我以为你会更想求生一些。”

“难道您不觉得这样更具风度吗?”

“风度,”女魔术师说,“我以为是像你这样的地位早已经抛弃了的东西。”

“您真悲观!”

“曼巴斯钦·苏比特,”德希德蕾塔低声说,“你为何不重视自己的生命?”

皇帝笑了。“现在这样的场景和你的角色,恐怕不是一个我能诉倾衷肠的地点吧。”

德希德蕾塔的魔眼在闪烁。她在急速地思考。片刻她下定了决心。

皇帝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说:“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想请求几天宽限。我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我想你也知道,一个这样的国家总有那么几件非我不行的事情要做。”

“你——跟我想要的不同。”她对自己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五指闪烁着符文雷光,她的手掌一张一伸,看上去很具有威慑力。

只要她的手向下一劈,一切就结束了。这个女魔术师有那么一刻好像就要这么一劈。很快就制止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道,“他跟预想的不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那女魔术师连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要踏出书房。

“您别走哇!您要回答一下,至少给个期限也好。”

女魔术师头也不回地说:“可以。但你的命属于我了。”

伴随着最后的一个字,女魔术师好像完全消失了。

皇帝思考了一会儿,回到书桌前,喊了一声:“谢拉皮翁,谢拉皮翁!”

一个卫兵大步进门立定在他面前。

“你有偷懒吗?”

那个老实的卫兵,一半带着惶恐,一半感到受了侮辱,憋红了脸说:“没有!陛下,我连眼也不眨。”

“你在外面看这个房间有什么变化?”

“我不知道您想问什么,陛下。”卫兵说,“我觉得陛下门前没有什么不同。”

“嗯,你继续努力吧。”

……

……

良久,皇帝怅然一笑。

他想到,在几十年前,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两个夜晚又有什么不同呢?他都是将死之人,区别只不过是现在旁人要他死,原先则是他自己命令自己死。最后的结局,他都逃出生天。

他的视线透过窗户,看到和曾经自己所仰望过的一样的几颗星星。他默默地想,在此时,有多少人在仰望着这些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