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妖阿芙拉西亚履行它“明天见”的诺言是在不久之后。
它像个大皮球似的突然从空中掉下来,比看上去要灵活许多地扭转过身来,以免让章鱼小姐直对着它后背的恐怖伤口。不过对它而言,哪边是后背也不一定。
它金属质地的声音好像抱有歉意,巨妖说:“抱歉呀,我打了个盹,是不是度过很长时间了?”
鳄鱼说:“你的明天好像和我们的不同。”
“哎呀哎呀,可不是这样。我那边一片黑漆漆,忍不住想睡觉,没想到一睡就过了。”
对于爱德华来讲,巨妖的声音是他在黑暗中,除了章鱼小姐以外听到的第二个声音。尽管他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冷冰冰又充满嘲讽,但他还是把巨妖当做了朋友。
他的姐姐笃信天上之主,爱德华自然知道巨妖阿芙拉西亚是谁。但他并不认为这位朋友是什么巨妖,他觉得,这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罢了,附身在一只大章鱼身上。
我们在这时可以简单叙述一下爱德华的囚室是什么样,他和章鱼小姐现在身处一片海滩或者一片小小的孤岛,四周都是海水,这片孤岛并不比他们原来的石头大,勉强能够盛下巨妖阿芙拉西亚。
鳄鱼刚刚从无尽的自毁和疯狂中清醒过来,他很愿意和别人搭话。章鱼小姐则无聊地在他们身边游来游去。
巨妖说:“我真的迟到了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也许并不长,其实,我也觉得不太长。”
巨妖的眼睛们盯着他看。
“通常我睡觉的时间还是挺长的——不过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的牢房没有什么时间之类的东西。”
鳄鱼则说:“我们的狱卒怎么会这么仁慈,允许我们定时见面。”
阿芙拉西亚大笑道:“不不不,我的朋友。这个狱卒不是仁慈,而是小心、谨慎。我好歹也算个巨妖,如果一直把我放在虚空中思考哲学,也许我大彻大悟成为神明也说不定。所以才必须让我换地方,在两个笼子里待着。你蹲着的这片怡人的小岛,其实应该是我的乡间别墅。”
“这个狱卒,”鳄鱼问,“是神吗?”
巨妖回答:“不是,其实我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在他们神明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时间,只有变化。在仍具千眼的我的眼里也是如此。你们这些小家伙,——神也不是什么大家伙,而只是永恒不变。你们这些小家伙在我眼里,就像是,嗯,就像是噼里啪啦的炮仗一类的东西,变化很快,活蹦乱跳,自怜自哀。”
“这是神主让我逗留的监狱吗?”鳄鱼喃喃地说。
“嗯……不过我对你们人类的时间有点研究,我觉得在笼子外边,已经过了几年了。”
“对我而言就好像一天一样。”鳄鱼对自己说,“好像上一刻,我还在听索拉大姐讲魔术。唉,提露莎,提露莎,你究竟怎样了呢?”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呢?我想你眼睛虽然瞎了,不过你们是两人作伴,可以做一对快乐的囚徒。而我,可怜的老阿芙拉西亚,只能冲着虚空臆想了。”
“我和你不一样,”鳄鱼重重地叹口气,“我在牢房外边,有一个爱人,有一个亲人,还有许多朋友。”
“啊!啊!”巨妖跳起来,它试图使自己显得很有威慑力,但它威慑的对象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天真无邪的章鱼,因此没有什么作用,“你说出来了,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绝对绝对说出来了,禁句!你以为我,一只大章鱼,很多眼睛很多触手,我就没有爱人朋友?嗯……可能确实没有什么爱人,但你们的圣女曾经对我很好!照顾我!整天摸我!我巨妖也想出去——唉……”
巨妖停止暴跳,它的触手画了个圈。
“啊,我忘记了,你看不见。那“警惕”这两个字你该明白吧?”
“嗯——那么,这么说,是你在帮助我啰。”
“那当然!我在这里已经研究了许久,思考了许久,把我的牢房琢磨透彻,我可以小小地影响它一下。误入这里的绝不止你一个人,我都试图救他们,但他们很多都在第一关或者第二关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必须承认,你能活着——你的灵魂能活着,主要原因是你的聪明勇敢,不是我的提示。”
“我现在是个什么人,”鳄鱼苦笑道,“是一个灵魂,附身在大鳄鱼上吗?”
“比那要复杂一点。”巨妖说。
他们继续攀谈,这一次巨妖没有再提什么时间限制,快要回去了之类的话。
“那么,阿芙拉西亚,请你告诉我,”鳄鱼问,“这里究竟有什么宝藏?”
“宝藏?”
“是的,我误入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好奇和自大,我想要来这里寻找宝藏。”
“宝藏?”巨妖回答,“这里没有什么宝藏。”
“——!?”
“这里是我巨妖的囚牢,怎么会有宝藏呢?我巨妖也不是什么守宝巨龙,更何况,我没有什么宝藏,不然又怎么会被关在牢里。”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
“阿芙拉西亚,也许是因为你不理解人类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哦——不,我其实观察和研究过人类很长时间,我很明白人们都想要什么东西。比如说,力量,钱,异性。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当然如果你把我当成异性的话——”
“阿芙拉西亚,我是认真的,”那可怜人说,“我已经同你一样被关在这永恒的魔境里了,而且我发誓绝不会对你有所歹意,我新学会了发誓,我可以用我这瞎了的眼睛向你保证忠诚,你明白吗?阿芙拉西亚,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有人会误入这里,难道他们不是为了追求什么宝藏吗?”
“唉,你何必这样说呢,我的朋友,”阿芙拉西亚说,“你们人类所需的宝藏,这里是没有的。”
“那么,魔术师呢?魔法师,你知道魔法师吗?”
“——啊,”巨妖说,“魔术师,魔法师,我知道,我知道人类里有这种东西。”
“那么他们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呢?”
巨妖人性化地蠕动了一下,大概是在耸肩。
“他们,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这里也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鳄鱼向前爬了几下。
“那么也许有你还不知道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许已经在这里呆了千年、万年之久。如果这所监狱的墙有任何一个洞,我都要把它掘开扩大,这所监狱的门每震动一下,都像在我耳边敲响重锤一样,这里在我眼中无处遁形,假如我有锁链,那么那锁链上的每一块锈斑都是我清清楚楚的。”
那可怜人这才踉跄退后。他那天真的大脑里,这才第一次考虑女魔术师和他自己神奇的魔境之旅。
爱德华陷入了一种可悲的猜疑中,因为他是个普通人,根本就不了解魔术,而且他天性纯洁,虽然聪明,但他擅长的是防御他人的阴谋,而不是看破他人的阴谋。他依靠自己的谨慎,在做事的时候很少露出破绽,可他内心还是骄傲的,由于他对神秘的见识很短浅,又容易信任别人,因此,他认为自己无足轻重,魔术师索拉·德希德蕾塔根本没有必要伤害他这一个老熟人。
“你这并不是谦逊,”巨妖说,“你这是自大。一个魔术师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你说的那个女性是你第一次见过的魔术师吧?”
“她是我第一次见过的,但……”
鳄鱼没敢说自己对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他想了想,说:“德希德蕾塔可能是个坏人,但我觉得我根本没什么可被她利用的地方。”
“你这就叫做自大,”巨妖挥了挥一只触手,“你以为自己高尚纯洁,无人能比,然后,要么你觉得其他人和你一样,要么,你觉得你足够强大和聪明,能够应付他们。而且,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至少是都有他自己的味道。”
“不!我……”
巨妖让自己像皮球一样弹起来。
“我对你的入狱经历有兴趣,如果你也有兴趣的话,我倒是想听听。”它说,“你明白,虽然我只是个巨妖,但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了,即便是你这样的小动物的故事,我也想听听。”
“我不是茫然无知的傻瓜,”鳄鱼说,“我猜了猜这里会有的危险,因为有德希德蕾塔,而且……唉。”
爱德华开始讲述,他如何接到的委托,如何来到山上的森林,女魔术师掷起一只短杖——因为他双眼看不见,他没有发现巨妖停止了跳动,而且冲向他这面的眼睛全都瞪大了——他们踏入画中世界,走过山峰,他看见了好多蛇,来到了魔境,猜谜,打败人面犬。最后同伴告诉他只有他能够进入幻境拯救他们,所以他就进来了。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嗯……”巨妖又开始弹来弹去。
“你说了,女魔术师在你进来之前对你施了魔术?”
“对,我记得,而且她手上坏掉了一枚戒指。我觉得看她的样子并不虚伪……”
“那是个什么魔术?你记得吗,她说了什么咒文?啊——你大概是不懂魔文的。”
“我不懂她后面说的什么,不过她前面说了几个我能听懂的字,我还记得是‘迷途’、‘自我’还有‘百眼’。”
“哈!你还说她手上的一枚戒指坏掉了?”
“是的,看她的样子,我觉得那是一件宝贵的道具。”
“的确如此。那叫做牺牲戒指,或者奉献戒指,能够帮助其主人逃过一次危险。正巧,你那个魔术师对你施的魔术和我有关。你大概听说过,我巨妖阿芙拉西亚的传说吧?”
“你——你没什么好传说。至少我知道的,嗯……”爱德华有些难以开口,因为巨妖阿芙拉西亚,是魔王的头号得力手下,作为英雄们传说的主要陪衬而活跃着。
“哈哈哈,我来告诉你我巨妖的头一号能力,你知道吧,那神子法拉卡尔特,也就是后来叫做阿塔阿扎尔的,还有那个甘愿当他坐骑的无欲胜利者,都在我巨妖的迷宫里吃过瘪。你那个小魔术师给你的魔术,就跟我的迷宫有关。”
巨妖挺了挺胸膛、肚子、脑袋。反正对它都是同一个部位。
“这么说吧:那魔术会把你跟她像一个线团似的连起来。这样你在绝大多数结界迷宫中都不会迷散心智。因为我巨妖最常用的就是幻术呀,有我的保佑,你想变成傻子都难。”
“这样说来……”
“这么说来,你那女魔术师大概是认为你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没想把你弄死。”巨妖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对我孝顺,想把你送进来跟我作伴。你刚才说,同伴说在幻境里见到了你的父母?”
鳄鱼划拉了一下爪子表示肯定。
“嗯……那这个人有可能是坏人。”
“不,这个人是我熟悉的人,”爱德华说,“他可能有些孤僻,也可能由于某些工作上的原因和我有龃龉,但他绝不致把我陷进这里。”
“哈!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有一些两脚的鳄鱼比你这四脚的鳄鱼还要狡猾。你刚才说,他也进入了幻境?”
“是的。”
“你还认为,在你辛苦打死人面小狗的时候,你那两个同伴也陷入了和你一样的境地?”
“也许如此,我不确定。”
“哈哈哈!你那个朋友、熟人说为你担心,还想要舍身进入这里让你们出去?”
“他这么做是我没想到的,其实我觉得也有一点表演的意味,不过那时的情况,也都是人之常情。”
“你说他也摸了那个尖锥,那个钥匙,但没有成功,所以才只能让你去?”
“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我的朋友,这不怪你的天真,你毕竟对魔术一无所知。但你那个同伴也和你差不多无知呀!哈哈哈!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永远消失了,会对谁有好处?”
“我——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个话题我们刚才不是否定了吗?”
“也许我对某些我爱的人来说并不是无足轻重。但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我对德希德蕾塔无足轻重,她也没想害我。”
“我看未必。不过,你提到你爱的人?”
“我有一个姐姐。”鳄鱼说。“我还有一个未婚妻。”
“哈!你还记得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异性!”
“我的未婚妻对我很忠贞,而且,我那个同伴派帕斯一直是同我在一起的,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尽管我们一起长大,但我的未婚妻并不喜欢他。”
巨妖的多数眼睛,弯成月形。
“那不一定,那都不一定,我的朋友。我是一个巨妖,我最明白你们这些小动物在冒出恶念的时候想些什么了,因为那些大概有很多种都是我赐给你们的。你们一直在一起?你消失了,你们不就不在一起了吗?或者说,对于他而言,你不就不存在了吗?他不就可以去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了吗?”
“我想到了,”鳄鱼大声说,“我记起来了,我回来去见提露莎的时候,派帕斯竟然比我还早到,在那里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提露莎是绝不可能背叛我的。”
“我不清楚你那个异性是不是背叛了你,”巨妖金属质地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好像在摩擦般地发笑,“我刚才是不是说过,我对我这个牢房了如指掌?”
“我倒是很钦佩你。”
“我还说了,我曾经提示过你,帮助过你,即使我在这里待着,你们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
“可你不还是要听我叙述么?”
“那你知道我刚才在笑些什么吗?”
“不知道。”
“爱德华呀,我可爱的爱德华,我可爱的朋友,”那自称巨妖的怪物大笑道,“你被骗了呀!你那个朋友,根本就没进过幻境!”
即使爱德华双眼复明,望见自己正在堕入脚下的无底深渊,也不能使他更惊骇了。鳄鱼发出一声低吼。
“我没有骗你,朋友,”巨妖诚实地说,“我可以探知到你们触发的幻境,尽管我不知道你们在幻境之外的情况,但幻术毕竟是我的老本行。你还记得你摸过的那个尖锥吗?那其实是一个记录器——”
鳄鱼无助地晃晃脑袋,他低声说:“请你离开这里,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小皇冠,请你暂时离开我,拜托了,离开我吧。”
他的空洞眼眶好像在一刹那间是被忧虑损毁了的一样。
巨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像金属摩擦地板一般刺耳。它飞走了。
章鱼小姐潜到水底。
这片小小的岛屿上只有爱德华一个了。
现在,一道光辉能够照到他的脑子里。女魔术师和朗提·派帕斯的对话,女魔术师的神色和动作,朗提的神色和动作。这道光辉如此明亮,他几乎立刻就把这一切想明白了。他发出一声野兽的低吼,凄然、嘶哑、凶狠。一股岩浆般的感情将他的心充满,用了几个小时,他把那沸腾的岩浆冷却成凌厉的决心。这道光辉,这道穿过他的瞎眼,穿过他的幸福,照射进他的黑暗的光辉,并不是温暖的。对于爱德华来讲,这好像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他从现在开始依靠着这道光辉活着了。
当章鱼小姐缠上他的尾巴,巨妖阿芙拉西亚再度穿越过来看望它的朋友时,他已经恢复如初。——恢复成他还没瞎时候的心情。
巨妖对他那张竟然能做出凄然微笑的鳄鱼脸表示惊奇。阿芙拉西亚严肃地说:“你瞧,我曾经说过,也许在这里还比较自在一些。不过,现在我发现你已经想出去了。”
“为什么?”鳄鱼问。
“因为你有了一个理由,复仇的理由。”
鳄鱼轻轻地说:“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你说——一个记录器,那是什么?”
“那个尖锥只把你扔进来,是有原因的。我们的囚牢,也就是这个结界,拥有了一点智识。否则我为什么会逃不出来呢?这个结界动用了一点像创立‘世界’本身所用的那种方法……你是不明白的,因此它拥有的意识就像世界本身那样,只不过很细微罢了。”巨妖叹口气,“毕竟是关押我巨妖的囚牢呀……”
“所以我那位聪明的同伴呢?”鳄鱼脸上又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
“他和这囚牢的智识,也就是我们的狱卒,交流了一些东西。之后他成为了狱卒的信标,因此我们的笼子才能接触到你,把你关进来。原本,没有关乎神秘的血统的人,是不能被关进这里的。你代替了你那位魔术师的位置,因此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德希德蕾塔,还是把我当做祭品了吗……”爱德华低声对自己说。
“你那位小魔术师原本应当一踏进魔境就被踢进来,她可能有什么方法。我们的狱卒既然已经有了内应,她的方法应该就不管用了。”巨妖说,“那个尖锥钥匙上应该有你和你同伴的记录。”
“那么,那支短杖呢?它又有什么作用?”
巨妖的脸上竟也露出苦笑,如果它这一面是脸的话,它只能用眼睛做出表情。
“我巨妖曾经也做过逃出这里的工具,那就是工具之一。”
“如果我们拿到它……”
“如果我们能拿到它,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它出去。”巨妖回答。“你的同伴没有将它带走,这使我感到有些奇怪。他们可能不知道它的作用。”
“你知道它在哪儿吗?”爱德华急忙问,“你能拿到它吗?你不是对这里了如指掌吗?你还能做出提示救我!”
“很遗憾,我不能。”巨妖慢慢地说,“你看不到的话有些难讲,小小姐为我证明,我的几只坏眼睛和其他的不一样,和你一样变成了窟窿,这是我企图把笼子打出一个洞,被我们的狱卒反击戳瞎的。那短杖本身只是我的一段触手,我把它做成钥匙。然后,就被我们机警的狱卒拿走了。有几次,也有一些魔术师拿着它进来。我试图拿到它,之后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我多坏了几只眼睛。”
鳄鱼说:“我们别再想这些了。我的朋友,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经历,现在该你说说你的了。”
爱德华还是认为,他的朋友与其说是什么巨妖阿芙拉西亚,不如说是一个同他一样,比他还疯的可怜人。
“我的经历?”巨妖苦笑道,“爱德华,我的经历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长很多,你的生命太短暂了。”
“也许是这样,但我们不是有很多时间来听吗?”爱德华说,“在我没来之前,你就是孤独一人在回忆吗?”
“回忆?不,我创造。我不是说了吗,我搞哲学。”
“哲学!”
“哈哈哈,你们人类,普通人叫它哲学,魔术师叫它根源,我叫它奥秘,真理。反正就是这种东西。”
“那你一定很有学问。”
“哈哈哈,我巨妖阿芙拉西亚,不但身具千眼,我还有百脑百心。”
“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百个头?”
“一百个头!你从哪里想的这种丑陋形象!”
他们为这句玩笑话笑了一阵。
巨妖金属质地的笑声好像要把水面震散一样,泡在水里的章鱼小姐嗔怒地用她的腕足拍打它。巨妖浑然不以为意。它说:“你不了解我那些奥秘的学问,不过我还懂你们人类的很多学问。”
“那我倒要学学,”鳄鱼说,“不过我是个瞎子。”
“哎!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巨妖的眼睛再次弯成月形,“你们人类的学问非常狭隘,非常狭隘。狭窄到非常狭窄的范围里。你们的自然学,你们的神秘学,哦,还有你们的魔术,还有你们的语言。我对你们的历史和艺术不感兴趣,因为你的眼睛,自然学你也很难学习。但别的我都可以教你。就像你们那几种语言,字典里有很多字,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根本用不上,我只要念给你几千个字,你就能运用其中一种了。然后因为你们人类的渺小,你们生存范围的狭小,你们的很多语言又都是相通的,这样你只要学会其中一种,那么其他几种你就都会一半了。”
“我会说两种,”鳄鱼老老实实地说,“苏比特语,和法兰斐语。我老去北方,所以德维纳语我也能说几句。”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
“我觉得没怎样啊,倒是你,你学人类的语言干嘛。”
“我、我蛊惑——啊不,我只是出于兴趣。”巨妖的眼睛再次弯成月型,但这次比起它之前的爽朗形状,显得滑稽了些,“来来来,让我来教你最高贵,最有用,最强大的语言,神语!”
“嘿!”
鳄鱼只能发出这种怀疑,惊奇和不以为然兼有的声音。
他觉得“神语”这个名称显得有点太轻率了。
不但这个名词本身很轻率,巨妖吐出这句话的声音也很轻率。
“人类无法说神语,不过你不同,你现在不是人嘛。”
“鳄鱼原来比人类高级。”
“那倒不是,只是因为你现在差不多是个灵体。”巨妖说,“你没有神秘的血统,你也没有你们人类魔术师喜欢用的那些回路,除了血统,你祖上八辈也跟神秘、奥秘、根源没关系。不过你现在只是个灵魂,这是很大的优势,意味着你能脱离这些束缚。”
“原来鬼魂会变得很强啊。”
“那也不是。他们已经没有了神智。这种神智,有人叫做神智,意志,有人叫做灵体,魔术师叫做本源,武斗家或教士叫做灵识、灵光。你们所称呼的差不多都是这一种东西。不提这些,我们的笼子至少还给了你这个囚徒这样一种好处。”
“我很渴望知识,”鳄鱼问,“我能学魔术吗?”
“原本是不能的,”巨妖说,“不过,现在也许可以。”
“嘿!”
“不过如果你逃出了这里,你就不能再用什么神语、魔术了。”
“也就是说是鳄鱼专属。”鳄鱼微笑道,“我们快些开始吧。也许在很久以后,大家传颂的就不是怪物巨妖阿芙拉西亚,而是我怪物鳄鱼爱德华·唐纳,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