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唐纳带着极大的热情,蜷伏在地上,享受射入他眼帘的一丝微光,他试图使快乐慢慢地渗入心底,多么甜蜜,多么粘稠。他几乎已经忘却自己什么时候陷入魔境,也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了。

是的,他曾经是个人,他现在却只是一条可怜的瞎眼鳄鱼,他那高贵、纯洁、积极的品性好像完全消失了。他曾相信精神和灵魂是独立于尘俗肉身而存在的,为此他不曾嘲笑过他姐姐的乡下信仰,现在他想嘲笑自己。那道眼角的微光好像他的希望,但那并不是他的希望,那是他的恶魔,那是恶魔的嘲笑。那不是太阳或者其他什么温暖的来源对他的温柔抚慰,而是冷酷深渊的水面向他反射出的召唤,这水面反射出的光是他曾经拥有的幸福,这道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失去那些幸福了。

他曾在心底模拟出自己最真诚、最卑微的样子向神主祈求,向任何一个神祈求,祈求神祇拯救他。他无法做出那些虔诚的动作,因为他是一条鳄鱼!随着时间经过,他在心中模拟的自己也变了,变得长出鳞片,伤痕累累,凶神恶煞,而且双眼变成了两个恐怖的孔洞,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在为人时的模样了。

还在维系着爱德华生命的是章鱼小姐,章鱼小姐坚持捕猎。爱德华已经毫不关心他的囚牢是个什么地方,能够在哪里捕获食物了。章鱼小姐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时他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感到”章鱼小姐的陪伴,章鱼小姐总会触碰他,他能感到她的身体。大多数时候他认为自己不幸,他自怨自艾,而且他有充足到几乎无尽的时间来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他在试图想让自己挣脱的时候,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视角边缘的光,但那光很快就让他沉进深渊;而在他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就直视自己视野中央的黑洞,那个洞是朦朦胧胧的,洞的那一方好像有天堂般的光彩,他偶尔会被吸进去,但每次都是章鱼小姐及时救了他。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已经瞎了。

他最初很高傲,这种高傲是一个坚强的人通常都能产生的,他坚信自己能够坚持,只要坚持,只要度过,就能够有转机。另一个声音马上就钻出来说:瞎子会有什么转机呢?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具鳄鱼身体,这是魔境,什么都有可能——这是多么自然的推断啊。然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这就证明他多少已经有点疯了。他第二次怀疑自己的人身,这次的浪潮来的比上次凶猛很多。他开始怀疑自己并不是个人,进一步,他开始怀疑自己曾拥有过的那些幸福。姐姐,家人,亲人,老朋友,年轻的朋友,爱人,未婚妻——这些都像玻璃一样碎掉了。不!他宁可不要这些,他什么都不要,他只需要能看见,他只需要看,但他看不见!但清醒之后,他又开始向心中的神祈祷,忏悔。他宁愿一辈子当瞎子,又或者一辈子当一个鳄鱼囚徒,他也希望他的这些朋友们快乐幸福。

在意志清醒的时候,他和章鱼小姐交谈。章鱼小姐的意志并不清醒到能和他交谈的地步,但他能够听到章鱼小姐的声音,就感到自己还活着,在一片无形的黑暗中,自己还是个有形之物。他和章鱼小姐断断续续地交谈,自己和她交谈的声音听在他的耳朵里,都是一种救赎。尽管章鱼小姐大多数时候只能说出意义不明,而且啰嗦的词句。但他举眼向天(他是在心里这样模拟自己的动作的),感激这一切。在他的幸福,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亲人、姐姐都变得不真实的今天,章鱼小姐显得额外真实。在发疯的时候,他把这一点当做恶魔的诱惑,这只不过是一只可怜鳄鱼的妄想,章鱼小姐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他自己,并不是什么爱德华·唐纳,也没有什么未婚妻和家人,他也许就是一个怪兽,或者仅仅是一个灵魂,他也许是某个恶趣味魔术师的产物。他想象自己的脑子在一片黑暗里漂浮,他已经连什么场景都想象不出来了。

他开始疯狂地用脑袋砸地面。这大概是一片沙滩,因此他还不满足,他狠狠地咀嚼石块,嘴巴里的腥味鲜血,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人。章鱼小姐好像把那些石块都拨走了,他就开始想别的办法。但几乎立刻他就不再自残了,因为他开始乐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发现只有自己的声音还没有变化。不管这是从鳄鱼嘴,还是从他的灵魂嘴中发出的声音,又或者干脆是他臆想的自己的声音,他都喜欢。他开始大声说话,和章鱼小姐说话,和魔境说话,和不知名的神祇说话,后来这个神祇变成了他熟悉的神主。他真诚地、大声地向天上之主祈祷,断断续续地背出他姐姐曾说过的一些圣书上的词句,他陷入这样一种神志癫狂的状态,他恍恍惚惚看见神主自他的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看不清那个神长什么模样,但他觉得它慈祥,万能,具有神力,他把自己视野里残存的光辉当做神光,他自己就好像直接在和天上之主对谈一般。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境遇顺利的时候,人的祈祷是没有力量的。而他,他不是祈祷,而是呼救,一开始他赞美,后来他开始诅咒,诅咒“万能”的天上之主,希望能有所改变。但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于是他重新开始赞美,还请求神主的宽恕,宽恕他这样一条自大的鳄鱼。

他很单纯,又只受过最基础的教育,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信仰,他的聪明也多是那种实用性的知识,这是由他的职业所致。因此他没法像哲人一样在自己脑海中虚构出一个伟大世界。他也太年轻了,除了这次,往常也没有什么经历可供他回味,他唯一可供回味的是他的爱情。但回忆这个又让他太痛苦了。有一会儿他像之前一样怀疑红发美人的存在,马上他就开始担心他的未婚妻,他想到,不知自己已经在魔境里度过多久,但他同样立刻就不再敢碰触这个问题。相比思考这个问题,还是思考自己是不是鳄鱼更加轻松一点。他常常痛苦地面临这个问题:他的过往,他的幸福的光辉,由于时间短暂和阅历单薄,无法穿透现在笼罩他的这样浓烈的黑暗。

他对自己说:“爱德华·唐纳,在你还是自由、强壮、聪明的商队头领的时候,你对未来的预见真浅薄!就算把变成鳄鱼抛去的话,你从未预见过自己会变成瞎子!而变成瞎子很难预见吗?这世上的瞎子很少吗?就算不变成瞎子,你得了一场大病,你丢掉一只胳膊,你丢掉一只腿,这些都很难预见吗?在这条鳄鱼看到他原来为人的时候满脑子只想结婚,只想攒着钱在城里买房子,他只感到羞惭!你不是想不到自己会病,会残,会瞎,你是觉得自己能应付它们,你太自大了!但你真的能应付它们吗?你是不敢想它们!”

他对自己实在是太过严苛了,他把会打垮任何一个人的灾难强加在自己头上。

爱德华就这样,狂怒和自责,清醒和放任轮替。到后来,几乎什么都在他心中消失了。只剩下章鱼小姐和他的虔诚。他也不再能在视野的黑暗中看到天上之主了,但他变得更加虔诚。人在没有依靠的时候,就喜欢依靠虚幻的东西。他没有别的依靠了。到后来,他并不祷告,而是倾诉。他用话语编织成渴望,编织成爱,希望天上之主能带着它们到他所爱的那些人的梦中去。

但他依旧还是一条可怜的,瞎眼的鳄鱼。

在经过他自认为缜密的思考,在他爬来爬去的决断后,他决定死。

有了这个决定,就好像什么都放松了。

他想好自己最后的话,把它们告诉天上之主。他就开始让自己陷入安宁之中。他认为和自己的癫狂比起来,死亡的深渊是如此甜蜜,平静。他决定投入那个深渊。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想象自己自深渊中伸出手。

真是可笑,这样不就和恶鬼一样了吗?

“这不是懦弱,”他说,“如果神主意图要考验我的坚强的话,那么我应该早就度过那些考验了。现在,死亡只是我应有的结局。我应当接受这结局。”

他想要实现自己的决断。但他怎样去实现呢,他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自己死。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果是个悬崖,他往前走几步就掉落下去,那就再好不过。

因此他决心要绝食,把自己饿死。

从那一天开始——对他来讲,早就没有什么时间观念了。因此不如说“那一刻”——他每次都吃的少一点,以免被章鱼小姐发现。

他更多地和章鱼小姐攀谈,为的也是不让她发现,他吃的越来越少。他开始主动让给章鱼小姐更多吃的,并为此感到快乐。他泰然自若地告诉章鱼小姐,他可以不吃,或少吃,因为她养活他们两个实在是太累了。章鱼小姐没听懂。

可喜的是,章鱼小姐接受了他叫她“小皇冠”。

爱德华曾经对誓言不以为然,在他的佣兵生涯中曾经碰过不少谲诈的誓言。此时他认认真真地向神主发了一个誓。这个誓的内容是用他的死来换他爱的那些人的福。后来他觉得他一个人的命换不了那么多,所以他就只换一个人。

他只换取提露莎的幸福。

因此,他并不是以懦弱、逃避的姿态来自杀,而是把这视为他仅能做到的牺牲和奉献,把这个誓视作自己的使命来完成。他以一种快乐的、期待的心态来绝食。并为自己少吃的每一点而高兴。他发现这样也能活着,只吃一点点,只睡一点点。他就开始相信,这是天上之主在应答他的誓言,在召他去了。

他的听觉开始失去作用,他索性开始完全不吃一点东西,反正他也听不见章鱼小姐的声音。章鱼小姐怕他要病死,她捕猎那些看上去较好吃的猎物,后来又是肉多的,再后来,她尝试了每一种猎物。把食物喂进鳄鱼嘴里,鳄鱼并不下咽。

爱德华快要如愿了。

他眼前的黑暗不再黑暗,他的痛苦不再痛苦。

一阵腐烂的香气传来,不知是他自己身上,是眼睛的伤口,还是灵魂的伤口散出的,像果实熟透了的气味。这气味似乎要引领他去深渊。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他欣然应诺,他眼前无法出现深渊的模样,他耳边也听不到深渊的声音,但他能嗅到深渊的香味。

他开始蠕动,向着甜蜜死亡。

在临走之前,他感到嘴里有滑腻腻的东西,他的舌头触到那只长须。他突然明白这是什么了,这是章鱼小姐的腕足。

他刹那间又能听见了。

“咬啊,咬啊。”他听见章鱼小姐说。

“这个很好吃~”章鱼小姐含糊不清地喊他,“爱德华,爱德华~”

清醒的神智好似瞬间就回到他身上了,他急忙大张开嘴,章鱼小姐却一直把她的腕足往他牙齿里塞。她想试遍每一种食物。

章鱼小姐说:“我有九只手~~~~你可以吃掉一只,如果饿的话。”

他看不见她滑稽可笑地拼命塞触手的样子。

“啊?一只还不爱吃的话,可以给你吃两只,再多就不行了!”

她说,“哎呀~你到底是生病了,还是不爱吃东西?”

他虚弱地甩了甩头,把章鱼小姐甩下去。

章鱼小姐说:“鳄鱼鳄鱼,你生病的话,吃我的手就会好了。我的手很好吃,而且我有九只手,不怕~”

他知道,现在恢复判断力的办法只有一个。他胡乱爬了几下,鼻尖碰到章鱼小姐堆积食物的地方,他咬起一条鱼大口吞咽。

他不知道,自己空洞的眼眶能不能流泪。

他讥讽地想,这是鳄鱼的眼泪。

章鱼小姐没有九只手。

她不会数数,总是把五或者七跳过去。在闲暇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数自己的腕足,随后向一起晒太阳的鳄鱼吹嘘自己很聪明。

他不再希望死了,那个曾经拯救过他的念头这次再度拯救了他,他想,他有一个朋友。

他脑海中有了章鱼小姐愚蠢可爱地舞动着触手的样子。腐臭香气离他远去。这个朋友是真实的,不可能是虚假的,他死了,他的朋友怎么办呢?

鳄鱼纯洁高贵的品性起了作用。他的心中又有勇气升起。

从他眼眶中落下的泪水化成了勇气。

章鱼小姐缠上他的尾巴,他感到那圆脑袋趴在他背上问:“你变好啦?”

他虚弱得还不能说话,不过章鱼小姐大概是明白了他肯定的意思。

她压根就没问别的,就好像没发生过这回事儿似的,趴在他的背上,好像在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鳄鱼轻轻问:“这儿有太阳吗?”

“好像有,好像又没有,我也不知道,反正有光~”

攒了一会儿力气,鳄鱼又说:“那个巨妖还来过吗?”

“没来过!那个大家伙说明天见,可是这都好几天了~”

“你抓了好多鱼。”

她说:“嗯!能吃好几次。没办法,谁让你不能抓鱼呢?再说啦,你也只能和我在一起说话。我还以为你会找大家伙说话呢~”

“是啊,”鳄鱼回答,“我和你在一起。”

章鱼小姐不会数数。

其实,他们已经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