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比拉·班度睁开眼,眼前是陌生而熟悉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一副线条繁复的壁画,这是她为自己选的。壁画以青色、白色为主,云气缭绕,高大的纹天锥形立于上方,众多或赤裸、或半裹袍子的英雄们注视下,一名女子长袍飞扬,向下坠落。——也就是堕落到深渊中。而从西比拉的视角来看,则是坠落到凡世里。这是《伊修塔尔陨落图》,法珊诸神中的神主幼女、司掌战争、金属、爱情、美丽等诸多权能的大神伊修塔尔,被纹天及其英雄们击败。纹天是“无体无质、无始永恒、超绝万物”的宇宙一切主,而法珊诸神不过是妖魔显化的有体伪神。这幅画其实也代表了纹天教派中,人胜于神的思想。因为纹天并无实体,他派出先知、贤者们教导人类英雄,齐心协力打败法珊邪神。

被击败的大神伊修塔尔细腰大胸长腿修臂。深紫长发,深紫瞳孔;蜜色肌肤,身蒙纱袍,眼神并未望向纹天,而是望向云端四周的英雄,似乎在嘲笑纹天仆从之愚蠢。袍袖飞舞,姿态活灵活现。遵循透视法则,伊修塔尔女神的姿态在近处,因此她的身躯几乎缠绕了整个天花板,极具压迫力。远景,在伊修塔尔、云端英雄的远处,画的顶端,有两个日轮,伊蒂尼人称为“神阳”与“圣阳”。它们的光辉冷冰冰地向下射,交叉形成光锥,变成纹天化身。这位尽责的画家后来似乎被判处宗教罪行……不过这些都不在西比拉考虑之中。西比拉只觉得比起常见的墙布壁画,被选召的圣女、天使一类,伊修塔尔的陨落更能体现出自己某种反叛的需求。只不过当时她用母亲信仰法珊教的借口,求着父亲给她卧室装修了这么一副画。

想到这里,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原来已经回到班度公馆了。这里是西比拉·班度的卧室。临走前她没让仆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所以这时她微微侧头看,床上的另一个枕头还是竖着放。好让她抱起来舒服些。卧室足有一百苏尺方圆,西比拉目光扫过,看见自己平常几乎不用的梳妆台、换衣服用的屏风,壁炉前挡尘架子上的刺绣,柜子上的扇子,她嚷着要学,结果用了几次就不用了,扔到一边的画架和一大堆颜料。还有她挂在墙上的猎弓,这是她最宝贵的玩意。西比拉·班度回家了。

她按按铃,唤个仆人来伺候自己洗漱穿衣,按照往常来她也不会这样。只不过此时,她总感到没有力气。两名女仆端着水盆进房间来。

“妈妈在哪里?”她问仆人。

“夫人在她那边的起居室里。”

西比拉点点头,她还是找了一件宽松的绸裤来穿,上面绣了两只蓝色飞鸟。没穿鞋子,而是趿拉着一对珍珠拖鞋,往脸上快速泼泼水,散着头发就跑出卧室。

她穿过几百尺的画廊——这是她父亲安排的藏品走廊,西比拉·班度非常讨厌这个走廊,因为它太长了,而且金光闪闪满是画,走过去感觉被妖魔鬼怪注视着——跑到公馆的另一角,闪进一扇小门和一座小花园——这座花园是她母亲喜欢的。她往花丛中望望,母亲没像平时那样站在那儿。于是她快速地穿过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花,珍珠小拖鞋发出欢快的啪嗒声。

一间起居室正对着这座花园,起居室前面是一面落地大窗。西比拉朝落地窗里看去,她的母亲,达·班度夫人正轻握着双手,微低着头,斜靠在一张天鹅绒圈椅上打盹。班度夫人有轻微的哮喘,此时她常用的那只翡翠小嗅瓶正搁在桌子上,她的手边。班度夫人的无名指上,一枚名贵的戒指闪闪发亮,戒指上有一颗海蓝色的大宝石。班度夫人穿了一件法兰斐式的水蓝色袍子,配一件雪白色的丝绸披肩,一根腰带浅浅地束着腰。这根腰带的作用有二,一是衬托班度夫人的腰有多细,二是显示它本身那色彩绚丽的穗子材料有多名贵。班度夫人盘着发髻,没戴发饰,只缀了两颗红宝石耳环。她的红发同她女儿一样。袍子的领口似乎太低,而肩又似乎太宽、太松垮了,班度夫人只是用披肩稍微遮挡,可还是露出脖颈和胸脯上方大片的雪白,几乎和丝绸的颜色分辨不出。

班度夫人的双脚安静地叠在一块,西比拉观察了一会儿她母亲这高贵的仪态,她总想学,可总也学不会。她生来就是个野女孩。西比拉暗暗叹口气,飞速地跑进去。从后面悄悄地靠近班度夫人,可是,几乎在她进门的瞬间,她母亲就醒了。

“妈妈!您不舒服吗?”

“不!西比拉,早上我去照料这些花儿,现在有些累了。西比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好,妈妈,”西比拉转个圈,“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可是……”

她的神色立刻就低沉下去了,西比拉想起她的朋友。

班度夫人好像看透了她在想什么似的,说:“阿妮拉小姐没事,昨天还来看望过你。”

“真的?可是我亲眼——”

“子弹被她的头骨卡住了。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头骨硬,而且命也大。”

西比拉忍不住噗嗤发出笑声,这件事在她心里造成的快乐,远比她还残留的惊恐更大。因此驱散了那些乌云。

“是达·卡尔顿元帅送你回来的。”

“卡尔顿爷爷?”

西比拉垂头想了一会儿,丧气地讲:“那我只好去看他,感谢他了……”

“你应该去,”班度夫人温和地说,“哪怕你不想和霍特·卡尔顿结婚。”

“妈妈!别跟我讲这些!”西比拉高声喊道。

“那换你给我讲,告诉我,你回来的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西比拉一五一十地将她和阿妮拉飙车(决斗自然隐去不讲)、撞上魔导列车、女魔侯、被血月骑士追杀……这些事都告诉了母亲。班度夫人听到半边骷髅脸、半边面具的血月魔侯很感兴趣。

“你是说他引导你魔能觉醒?”

“是的,然后我就用魔眼击败了那个魔导师。”

“你有一颗不屈的心……我看,是捣乱的心才更妥当。”

“妈妈!”

“你说,这个血月魔侯,”班度夫人突然问道,“你看他有多少岁?”

“我不清楚,他离我很远。感觉上像是三十多岁……不过这种魔人,真实年龄是多少也不奇怪。”

“嗯,”班度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达·卡尔顿元帅帮你做了笔录和档案,不然你现在就要到你父亲的近畿司令部去。总之,这些事不要再跟别人讲。什么魔侯、教会骑士,他们跟你都没关系。我会告诉切骨先生,让他更注意保护你。而且安全起见,这些日子你不要再出去了。”

“……妈妈!”

“西比拉,你要明白。既然那个血月魔侯给了你什么力量,那么他必然对你有所图谋。以后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实在不行,我们搬到法兰斐去。”

“妈妈……我才不去。”

“你也从北峰女学毕业了,现在你第一件要考虑的是升学。你的成绩很好,你父亲想让你去军校,我想让你继续读女校。事关你未来的前途,比起订婚,你优先要考虑这个!”

“妈……”

“你现在处于一个关键的时刻!”班度夫人严厉地说,“天上有两个太阳,人有两个性别。你不能因为身为女子,就想着光嫁人就好了……哪怕以后有海一样多的美貌男孩任你选,也不行!究竟是从军,还是进宫廷做女官,还是学习艺术学科,你现在就必须要想好!我不喜欢你去打打杀杀的,军队里也没有女人的位置,你最好还是走文科或者艺术科。……”

西比拉开始专心地盯着落地窗外,一只蝴蝶正绕着花飞来飞去,寻找好的角度吸取花蜜。

“实在不行,你可以去学天体学,去学机械学,当技师!浑身油污地爬来爬去,也行。你要想好你未来的道路!尤其家里能给你提供这么多选择,你现在的成绩还不错,要是不好好学习,只能变成阿妮拉那样——”

“妈妈!不许这样说她!”西比拉抗议。

班度夫人住口不言,她们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达·班度中将也踏入起居室。他还穿着制服,脸上带着笑容,张开手臂拥抱了西比拉。随后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

“西比拉,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他说,“这儿有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一封是皇室陆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班度夫人不悦地扭过头去,西比拉把陆军学院的通知书搁到一旁,先仔细地看着这封给她的信。

“这是我的私信?是阿妮拉的信吗?”

“我不清楚,”中将说,“我个人建议你进入陆军学院,然后让你认识点人,毕业以后很快就上去。别不高兴,班度夫人。我真的需要西比拉继承我的事业,不过也由她自己定。”

“您真的好开明喔!”西比拉说。

“我想你应该去卡尔顿元帅家登门致谢,到时,你可以趁机了解一下你的未婚夫。”

“这件事没得商量?”西比拉抬起眼睛。

“很抱歉宝贝儿,”中将说,“我知道你不同意,我也很理解你。可是对爸爸来说,这桩婚事很重要。而且你们也只是订婚,也许到时,形势就会有变化,你们就不会完婚了。”

“达·班度中将阁下!”西比拉尖刻地放高声音,“您到现在还不明白您错在何处!”

“我错在哪?”中将温和的脸色沉了下来。

“您在拿您女儿的名誉做您自己的晋身阶梯!”

“西比拉小姐,”班度中将也用上了敬语,这时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出于尊重您的必要,就算您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就算您是我的女儿,我还是给您解释了好几次,用平等的地位,对不对?您和霍特·卡尔顿现在只是订婚,而这桩婚事,是我,身为近畿总司令、达·卡尔顿元帅的义子所需要的。是的,我有错。可是我不是跟您解释了吗?完婚要等到几年以后,那时也许形势就有了变化……”

“您还是没有明白,既然是名门贵族家的女儿,我对政治婚姻有心理准备。可是,您现在准备缔结的,听您的口气,只不过是一桩开始就没打算完成的订婚对吗?”

“西比拉……”班度夫人轻轻地叫一句。

“您的意思是说,您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嫁给霍特·卡尔顿,以保存您名门之女的品格和守信的名誉?”达·班度中将冷冷地说。

西比拉高高挑起眉毛。但一句话也没说。

“班度夫人,”中将向妻子说,“我不记得我有把她教成这样。”

“我反感的就是您这样的态度!您只是把我,您女儿的名誉,当做一种利益罢了!用含情脉脉的面纱挡着也是没用的!”

“这个世上不光您冰清玉洁,西比拉小姐。你的父亲就是靠着利益才升上近畿总司令的宝座,您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皇室陆军学院的免试录取书,只要您想去,尽管您是女性,您可以随便去任何一所知名的大学。您也可以年纪轻轻就进入女官行列实习……这一切都是‘利益’给您带来的。是政治利益。”

“我不要这些!”西比拉高声说,“我不要!”

达·班度中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女儿两道漂亮的黑眉毛,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红发,因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胸脯。面纱褪去了,父亲露出他那张严酷的、军人的脸。在十几年前,班度中将就已经丧失了对这些话的理解力。

班度中将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这是饱经磨难的大人和骄傲孩子的交谈中常有的。

但是他很快把怒气克制在一股叹息中。转过头去,看着班度夫人。班度夫人低垂着眼睛。

达·班度中将冷着脸一把从西比拉手中夺下那个信封,西比拉还没反应过来。他两下把大信封撕开,露出里面真正的信封。这个信封上缀着成片的花藤,中央用一个仿佛火在燃烧的花环做印章封住。中将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他冷哼一声。撕开信封,大声读出里面的内容。

“焚烧花环魔术学院,校长:索拉·德希德蕾塔(次贤,帝国魔术部副部长、魔术协会会员,苏比特荣誉宫廷魔导师)。亲爱的班度小姐:我们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获准在焚烧花环魔术学院就读……”

西比拉瞪大眼睛。班度夫人好像预料到般看着她。班度中将高高捏起那几张信纸:“这就是您的依仗,对吗?西比拉小姐,您已经魔能觉醒,所以您能够成为一名魔导师,去花环学院,从此独立了!对吗?”

“我、我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

“您将会成为一名显赫的魔导师,一名女术士,一名女巫!从此魔法的大门将会向您敞开,我和您谈过的那些事,对您来说不过是一些‘俗事’!如果您想追求独立性,我觉得您大可以去花环学院入学。”

班度夫人辩解道:“将军!您说得太过了!西比拉她怎么会……”

“但是我!我不会允许班度家的女儿去索拉·德希德蕾塔的学院。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假如我枉死在法兰斐南部的战士们知道我的女儿竟然加入了魔术部,那该怎么想?西比拉小姐,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去陆军学院,另外一条是听你母亲的,选一所最顶尖的文学或者艺术大学。无论如何,这周末你必须要去卡尔顿元帅家拜访,在这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

班度中将愤怒地将信纸撕成片,但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被撕成片的信纸忽然着起了火,中将急忙把它们扔掉。这些碎片燃烧着飘落,好像是发送了什么信号般。窗外传来阵阵低沉的嗡嗡声。

“什么?这是什么?”中将咬牙切齿地问。

一只猫头鹰撞到窗户上。

“这是什么?”

突然有东西嗖嗖地从壁炉里射出来,壁炉根本没在燃烧。几十个信封从壁炉里射出。班度夫人不得不站起身来,中将乱舞着手,西比拉急忙低头一钻想从中将的身边抓住一封信。

“西比拉!”中将大吼道,打落她手上的信。这时不断有猫头鹰向起居室落地窗飞来,从巨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乌压压的一片黑云。它们扑棱着翅膀,向起居室发起冲刺,然后个个悍不畏死地撞在玻璃上……

“该死的!德希德蕾塔!!马肯!马肯快进来!”中将整洁的制服、绶带全乱了,狼狈不堪。

西比拉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她第一次看见她父亲这么狼狈,她转眼看母亲,发现母亲虽然也在提着袍子躲信封,好像嘴角也若有若无有一丝笑意。卫兵顶着信封的狂轰滥炸冲进来。中将一把抓住西比拉的脖子,把她横抱着丢给卫兵。西比拉一边脚乱蹬着挣扎,把珍珠拖鞋都踢飞了,一边哈哈大笑着。中将命令道:“把她关到禁闭室!关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