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比拉·班度双臂摊开,两脚伸展,躺在床上。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两片月亮在窗外微微闪烁。几道铁栅分蛋糕似的把月亮切成几块。西比拉·班度呆在禁闭室里。
她两眼直视着天花板,天花板像个漆黑的洞穴,将人吸入。西比拉悲哀地想,魔术学院焚烧花环估计是去不成了。她还是早早打算去陆军学院,要么就整天跟那些个大小姐们一起绣绣花、逗逗狗,然后找个还顺眼的嫁了,完啦!她的父亲,达·班度中将笑眯眯地看着她和一个贵族丈夫牵手,回过头来用大拇指蹭蹭自己肩膀上新加的一颗星……
这可不行。西比拉·班度未来的十年生活,怎么能这么度过!
她呼地挺起来,大喊:“马肯!我要出去!”
门外的卫兵回答:“您才进来三天那!要搁着一般的小兵,在这不到一个月可出不去。您这禁闭间可还有明窗那!”
西比拉只好气呼呼地躺着,枕着手臂。她再次呆呆地望向铁窗外,夜空渺茫。窗外隐约传来机兵的驱动声。
就在她望向夜空的同一时刻,有一列机兵队伍正向近畿司令部基地鱼贯而行。夜色晦暗,他们慢慢地向基地中心滑动。卫兵岗哨的导能灯光扫过为首的机兵,挥手放行。机兵们沉默着向目的地进发——在外人看来他们是通用的”官僚“型,正在归队。他们佩在上足部外侧的短刃涂有黑色涂层,吸收了月光,显得缄默而危险。魔导通讯编码在他们之间迅速而简短地传播着,其编码序列和帝国军完全不同。
“我们后面有一辆蒸汽车跟着。”
为首的机兵停下,向后转头,其头部监视器闪过微弱红光。在这五架机兵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四轮蒸汽车。它的驾驶员也很奇怪,全身被黑色紧身衣包裹,戴着大大的黑色头盔,十分可疑。但是,这样的可疑人员来到岗哨面前,居然掏出一张通行证,随后大门敞开,畅通无阻。
“让他过去。”为首机兵下令。
五架机兵全部立住,目视着黑色的蒸汽汽车“扑哧扑哧”地缓慢驶过他们。
驾驶员的头部高度刚好擦过他们腿部短刃处,机兵小队紧张到了极点。但驾驶员竟浑然未觉,就这样开过去了。
“继续前进。”
基地内原本有巨大的灯柱,今天不知为什么大部分关闭了。机兵小队就这样向黑暗中前进。
西比拉·班度此时正躺着,想的是未曾谋面的校长索拉·德希德蕾塔。因为德希德蕾塔校长用魔术嘲讽了她不可一世的父亲,虽然这让她现在不得不被关在这儿,她还是对校长提前有了一丝好感。
她合上眼,几乎就要睡着。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在做一个梦。在梦里,她高高兴兴地推开一扇被鲜花铺满的大门,这里是焚烧花环魔术学院。她穿上魔导师的袍子,走进校长室,穿着华丽白袍的校长转过身来,竟是她父亲达·班度。随后,学院里一切她所想象的有关魔术的事物:到处点缀的花、小动物、魔法塔……都不见了。变成陆军学院那毫无特色的呆板方块大楼。她想冲出学校,可是学校被栏杆围住了。母亲在栏杆外冲她摇头微笑,“你在这会很安全,西比拉。”在她身后,长脖子、三个脑袋的普通少年和彬彬有礼的修长少年正在邀请她一起跑步训练,而教官正是挂着小胡子的魔导师军官,操场上一圈圈跑着的是机兵们……机兵“哐哐”的声音太吵了。
“我要出去,”她小声说,紧闭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我不去!我不想要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睁开眼睛,微弱的月光透过铁窗照在她的枕边,有人在栏杆后面看着她。那人有一双湛蓝的大眼睛,蓬松的金发,娃娃脸。
那人又晃晃栏杆,轻喊道:“嘿!西比!”
阿妮拉·康拉尔来了。
“阿妮!你怎么——?”
阿妮拉在唇边竖起手指“嘘~”
西比拉急忙回头去看禁闭室房门,卫兵马肯好像毫无动静。西比拉赤脚跳下床,几步跨到窗户下,踮起脚尖。
“你怎么进来的?”
阿妮拉咧嘴一笑,“用我爸爸的通行证。本来我想偷走过来,但不知道为啥这都没人了!所以我干脆把车开过来,现在站在汽车上。”接着她又关心地问道:“一能下床我就去你家了,你妈妈告诉我你在这。怎么了?”
“如你所见咯,被我爹关在这。”
阿妮拉朝左右看看,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借着暧昧不清的月光摇了摇。西比拉看到上面的蜡封,一只燃烧的花环。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
“好。那么,”阿妮拉眨眨眼睛,“你有什么想法?”
“去。”西比拉毫不犹豫地、简短地说。
“可是耶,西比,你现在被关在这里耶。”
“那就要拜托你,我的大小姐,亲爱的。把我救出去吧。”
“我要救你出去可只有一个办法。”
“亲爱的阿妮,请别把墙撞倒或者拉开铁栅栏,动静太大啦。”西比拉半真半假地笑道。
“我原来确实这么打算来着,不过那样就跑不出去了。而且你爸会教训我爸,我爸没你爸官大,很麻烦。“阿妮拉老实地承认,”虽然我伯伯比你爸官大,你爸归根结底不能拿我爸怎么样。”
“您可真是深思熟虑,您这你爸我爸的都给我整蒙啦。快整活儿,阿妮。我要出去。”
“好嘞,得令!”阿妮拉敬个礼,从汽车上跳下。西比拉看不到她的头了。她两脚岔开,一前一后在地面上站定,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阿妮拉,你在哪里?”
“离窗户远点,西比!”
西比拉忙往后跳(她怕她这疯朋友真开车撞过来),只见栅栏之内的空间迅速出现一个小型漩涡。西比拉瞠目结舌。那小漩涡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奇点,栅栏随着空间扭结,铁条弯曲了,墙上出现裂缝。西比拉觉得身体微微一重,很快恢复正常,奇点消失。
阿妮拉的蓬松的金发又冒出来,她两手握住弯曲的铁条,微微晃动两下,就把铁栏整个拆了下来。她半个身子探到禁闭室里。“快!”
西比拉合拢刚才大张的嘴巴,一言不发,从床上拽起自己的外套就向窗户跳去。她刚扒住窗沿,禁闭室的门打开了。卫兵马肯一脸焦急地要说什么,看到这副景象,嘴巴也张成圆形。
那一刻,卫兵马肯一动不动,大胡子尖微微发颤。西比拉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一边往窗户上爬。阿妮拉拼命地拽着西比拉的手臂。马肯大跨步追上,他个子高,伸手抓住西比拉外套的衣角。一股大力传到西比拉手上,她准备放手。卫兵焦急地说:“两位别乱跑,跟我来!出事了!”
这时,基地内传来一声巨大的爆响。突然传来极为嘈杂的人声。卫兵的手松了松,西比拉立刻抽出外套,三两下爬出窗外跳到阿妮拉的车上。阿妮拉也急忙跳进驾驶位。马肯冲到窗前,西比拉环视一周,只见基地中心亮如白昼。她心里一沉,嘴上却说:“走!”
阿妮拉转动三下把手,一脚踩下给汽阀门。蒸汽汽车像公牛一样蹿出去。卫兵喊道:“往外跑!小姐!往外跑!”
“谢谢你,马肯!”西比拉大喊道。
混乱的基地,到处都能听见大声喊叫的口令。导能探照灯毫无目标地四处巡回照射。蒸汽汽车向基地外直线猛冲。西比拉双眼紧盯着前方,问道:“哪里去?”
“我家。——我家不行的话,先去我伯伯那里。在那里呆到开学!”
枪声大作,西比拉沉声道:“开枪了。”
只听到有人大喊:“叛乱!敌人是教导军!教导军叛乱!”
阿妮拉睁大眼睛,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握紧方向盘。顺着大道,避开营地中扫射的探照灯光,向大门开去。
基地里黑影憧憧,但一名身高两苏丈的机兵挡在门前。月光本就朦胧,一大团黑块直戳戳地立在那。两名少女的心齐齐地下沉。她们的车开到机兵前。机兵打开扩音器。又是一道灯光照住她们。
“我是近卫教导军团所属,第四军107师第1机兵翼希法斯·火生副尉,“机兵里传来的声音很年轻,”请问这边是猛战·达·班度中将之女西比拉·班度小姐吗?非常抱歉,请服从我的指挥!”
阿妮拉和西比拉对视一眼,只好停车。在“执政官”型森严的十二磅野战炮口下,两名少女肩并肩站在一起。火生副尉操作“执政官”曲膝展开手掌。很快,从胸口部位跳出一名驾驶员。那名驾驶员举着手铳对准西比拉和阿妮拉。
驾驶员身着黄色紧身衣,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腹肌线条。衣服上密布青蓝色发光的魔导刻印纹路。他戴着头盔,头盔虽不全封闭,但连接着墨镜样的晶片遮住他上半边脸。他一眼看向西比拉:
“您是班度小姐。”
西比拉点点头,那驾驶员含糊地说句“抱歉”就从腕部抽出一条软绳,将两名少女捆在一块,拴在他手腕上。阿妮拉说:“为什么要捆我?我可不是什么班度小姐!”
驾驶员敬个军礼:“委屈了!”
接着,他首先把阿妮拉扛到肩膀上,他显然可以远程控制机兵,那台机兵伸出手臂,把他们抬到驾驶室。他小心翼翼地将阿妮拉安置在驾驶座旁边。紧接着他转身跳到机兵手掌上,阿妮拉喊道:“你刚才说你是教导军?那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
火生副尉扭头看,阿妮拉气哄哄地说:“我乃康拉尔白侯之女,阿妮拉·康拉尔!你们教导军是我伯伯的部队吧?还不快放开我!”
火生副尉敬个礼,丝毫没有管阿妮拉在说什么。机兵的手掌放下,他轻快地跳下手掌,再把西比拉扛上来。
西比拉和阿妮拉背对背地坐在驾驶座旁边,火生副尉收紧腕部的绳索,让她们不得不紧贴在一起。西比拉一言不发,斜着眼观察着机兵“执政官”型的驾驶室。副尉关闭舱门,两人的身体摇晃一下,阿妮拉吓得惊叫一声,她们不得不靠得更紧。
“巡02呼叫总1,目标捕获。请求命令。是!将往目标机库出发!”
整个驾驶室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关闭舱门后,驾驶室里一片黯淡的红光。阿妮拉偷偷问:“西比,怎么看不见外面啊?”西比拉朝驾驶员那脸上的镜片呶呶嘴。“战术眼镜,监视器影像会投到那上面,咱们看不到。”
“他能听到咱们说话吗?”
“能。”
阿妮拉勃然大怒,紧咬银牙道:“抓吧!把我们抓到你统帅那去!最好抓到我伯伯那里去!”说完她微微垂下头,眉毛轻轻抖动。
西比拉清楚,她的朋友并非是为被抓之事而害怕、恐惧,而是担心她的伯父,也即白侯高特兰·康拉尔之兄,近卫教导军军团长,近卫大将维玛·康拉尔是否谋反。
这时,近畿司令部基地点起了更多高大的导能灯,从夜空之中,传来一道凝重、严厉的声音,尾音咬字沉重清晰。
“鄙人是近畿军团军团长,猛战·达·班度。“这个声音顿了顿,“帝国近卫教导军,107师将士,你们这样做必定有原因,请告诉我原因!现在,我已通报皇帝陛下,在诸君之行为被定为谋反之前,尚有余地!”
从驾驶室广播中传来一声大吼:“向达·班度中将行举枪礼!”
“收到!”
火生副尉操纵机兵立定,举起12磅野战炮管行礼。
紧接着,西比拉和阿妮拉听到这支机兵小队指挥官的声音。
“达·班度中将!十五年前,您在北陆平定贝蒂亚遗党叛乱之海皇城战役,其赫赫勇姿,至今仍存留于卑下的心中!我是近卫教导军第四军107师机兵第一翼“金狮”中队指挥官,近卫副校华特·查拉克!”
达·班度沉默片刻,说道:“查拉克副校!我也记得你的名字!你在十五年前,于达·卡尔顿元帅麾下第28皇家步兵翼就职!如今你已担任帝国历史悠久之‘金狮’中队指挥官,难道是觉得晋升无望,故而发泄不满吗?”
“非哉!”查拉克副校提高声音,“卑下从军十余年,能够担任‘金狮’指挥官,位列近卫副校,心已满足!只是帝国宰相索尔仁尼·科士兰、大内侍尼涅师等人,密谋乱国、蒙蔽圣听;在贝蒂亚、法兰斐等地多行恶政;纵容军镇跋扈,蔑视近卫军将士!我教导军统帅维玛·康拉尔近卫大将,已决定上京面圣,质询内阁,澄清圣侧!”
“怎、怎么会……”“执政官”里的阿妮拉发出嘶哑轻微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达·班度大吼,“近卫大将维玛·康拉尔及教导军一并谋反吗!”
“并非谋反!只是想要上奏圣皇,质询宰相科士兰等奸臣!”
“尔等如想上奏,可以军务密折上达天听!如今侵攻近畿司令部,是谋反无疑!”
“那就不需辩白了!猛战将军,为了皇党维新,请阁下略微做出牺牲!”
“尔等竟敢自称‘皇党’?谋反之徒!尔等现在驾驶的机兵装备,均是我在圣上面前一力保奏,为尔等划拨的!如今你们十二磅炮的炮口竟然对着我?卑劣至极!”
西比拉轻轻地说:“为什么查拉克副校应和我父亲,我父亲明明是拖延时间……”
沉默的火生副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果然,副校喊道:“将军!您是在等待近畿司令部的两个机兵营吧!那两个营早已被我等调走,如今被围困在外!您难道不是一直收不到他们的消息吗?我们的机兵、装备确实是由您保奏划拨的,不敢损伤将军军威!如今我们只想得到近畿司令部的一台秘密兵器!”
“……“广播里只传来达·班度的呼气声。
“我们将用一个人来交换!火生副尉!”
“收到!”火生副尉大吼一声,操纵机兵向前疾驰,与其他机兵在基地中心前的演习场上汇合组成战斗队形。之后,一架导能探照灯牢牢照住他的座机,他位于四名排成锥形阵型的教导军同伴之后,驾驶舱打开。火生推出两名少女。阿妮拉还低着头,金发被风吹动乱舞。西比拉横跨一步护住阿妮拉,坚韧地抬头向基地中心望去。
基地中心一片黑暗。
两架飞行机在这些机兵们头上盘旋,谁也没有理会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