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粗暴的敲门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眼里都泛起戒备。白沂青正想说些什么,文秋便单指压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此时敲门声已越演越烈,说是砸门也不为过,光是看着动静,两人便都知道来者不善。
文秋咬唇思考片刻,突然转头看向那张破床铺。白沂青不明所以,紧接着就被对方抓住手,拉向了床铺旁。
“这地方没人认识我,怕是那些混蛋找上门了。”文秋压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这下面是个逃生通道,跟我下去之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明白吗?”
白沂青连忙点头。文秋这才定下神来,他掀开床铺把下方铁板小心挪开,露出了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口,又抱起手提箱交给白沂青示意让他下去。等白沂青听从地下了通道,他却突然露出个悲伤的笑,快速合上那铁板。抱着手提箱的白沂青为之愕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文秋那张脸被铁板遮掩。
“小白哥,万事拜托了。”
文秋低声念着,又快速拿起勋章、把床铺回来,再把那台运算着程序的笔记本电脑直接砸烂——当那屏幕四碎飞散瞬间,车厢大门刚好被人猛然撞开。文秋左手挡住突如其来的手电光芒,右手握紧了那枚勋章,轻轻放置在胸前。
下一瞬,他便被某种东西直击天灵,视野天旋地转,飞速消散在他意识的远方。他手指颤了颤,那枚勋章掉落地板,发出了一声脆响。
一声闷响,一声脆响,这一切都清楚传递给了车底趴着的白沂青。他只觉得大脑运作都缓慢下来,仅剩下用尽全力抱住那手提箱的意念。那两声猛然惊醒了他,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放眼望去,在车外寻见一双双腿。他们把这里围得密不透风,根本没人能从这样的包围中脱离。
但他确实是幸运的。
因为那些人很快就被自己的‘战利品’吸引走目光。
他们一拥而上,从车厢里带出了文秋。简直像得胜的动物,那些人扬威耀武,从口中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欢呼。白沂青咬紧牙关,死死抱着那手提箱。在车底,他看着那一双双腿远去,也见到被他们架在肩上的那个‘战利品’。他脑袋一热,血性夺过了他的身体,就想那么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可爬到一半,手臂破皮的疼痛又让他目光回到手提箱上。
多么疼痛。
多么沉重。
白沂青眼前猛然闪过文秋抚摸着它的模样。他说昔日岁月静好,国泰民安,他说自己想为那个美好世界做些什么。
他是13年生人,在白沂青昏迷时,只不过是个6岁幼童。
白沂青红着眼,停下自己的莽撞。他看向周围,大部分人正在逐渐散去,却也有人还在附近徘徊。一阵脚步声突然在头顶响起,白沂青意识到,还有人试图从货车里搜刮到什么。他明白,自己继续留在这很可能会被发现,找准时机逃离才是好主意。
想着想着,白沂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爬到货车头下。他听到脚步声在自己头顶徘徊已久,不知何时便会掀起床铺,发现秘密。可他不能轻举妄动,只因为他前方还有两个看守在聊天。
脚步声沉重响彻,一步步就像敲击在白沂青心房。那两个看守吞云吐雾,谈笑风生,却一点离开的样子也没有。白沂青额头渗出汗水,敏锐地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床铺。
一步,又一步。
白沂青听着那人来到了床铺边,却没有再迈出下一步——他正盯着自己的藏身之处!
一阵摸索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白沂青听着它,只怕它什么时候便会停下。他又小心地爬出半步,接触到外头那微弱的光。两个守卫在灯下放声笑谈,脸庞融在光里,看不见表情。白沂青咬咬牙,提心吊胆地慢慢爬出,而身后顶上的摸索声也越来越轻......
一步,又一步。
白沂青半个身体都已爬出车外,而那两个守卫还在对谈,他们的脸在光中完全看不清,但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
白沂青心下窃喜,抱着手提箱继续匍匐前进。
可就在这时,身后铁板咿呀一声被揭开,某人探头下来观望,正好与回头的白沂青对上眼。
“还有一个!抓住他!”
尖细的男人声从车底响起,两个守卫猛然转过身体。白沂青心一横,抱着手提箱从车底爬出就往两人撞过去。那两个守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正好被他突破过去。但还没等白沂青暗喜,外头便从各处涌来更多手持棍棒的黑衣人。见着那杀气腾腾的众人,白沂青不得不绕路避开,被迫躲进废弃车场里。
他抱着手提箱,奔逃于废弃车辆间。围着它们的铁丝网偶有破洞,他便不顾一切地穿过,在背上留下一阵细密疼痛。白沂青无暇顾虑自己受了多少伤,只敢没命地逃。那些追杀他的人没这么勇敢,或者说他们并不莽撞,只在后头一边清理障碍一边追来。
废弃车场并不大,四面八方涌来的追杀者很快堵住白沂青的去路,逼迫他往那些大车间钻。白沂青隐约感觉自己在劫难逃,却不想放弃,顺着那些锈迹斑斑的大车便爬。他暗自感叹自己与大车有缘,爬上爬下间也相当熟练,短时间竟没人能追赶上来。
追杀者们的速度没他快,却也不急,依靠人数优势包围了这些互相衔接的车辆,用棍棒去砸上头奔逃的白沂青。白沂青在车辆间跳跃、穿梭,还要留神去躲投掷物,脚步便逐渐慢了下来。他体力终究有限,全靠意念在撑,而这一慢就再难恢复速度。那些追杀者慢慢接近到他三米之内,棍棒挥舞却不投掷,已有了猫戏耍老鼠的余裕。
白沂青从油罐车顶奔过,费力跳到相隔两米外的货车顶上。身后的追杀者也有模有样跳过来,却被站稳脚步的白沂青用拳打翻下去。白沂青一手抱着那手提箱,与对面跃跃欲试的追杀者对峙。那些人眼看第一个人倒在地上呻吟打滚,霎时也不敢跳过来,只握着棍棒叫嚣。而下头的追杀者们纷纷包了过来,将这辆货车围得水泄不通。白沂青低头去看,耳边便响起一阵风声,他下意识避开,那根偷袭掷来的棍棒便甩向下方,砸中了人堆里的某人,疼得对方哇哇大叫。
白沂青偷笑一声,脚却突然被人抓住,猛然拽下车去。他整个人被狠狠甩到地上,给砸了个结结实实,只觉浑身骨肉松散,头晕目眩,却还不愿松开手提箱。而无数双手就在这时抓住了他,从各个方向紧紧掐住他的皮肉,似想将他就此撕碎。那万千疼痛从全身袭来,疼得白沂青差点惨叫出声。他奋力挣扎,整个人却被越举越高,那些人先是紧抓着他不放,又突然将他摔飞出去。白沂青猛然撞上一辆车,痛得像虾般曲起身躯。
他大汗淋漓,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些狰狞的脸。他们叫嚣着,说要杀光所有好事的苏醒者。那些人无疑也是清醒的,可他们却更加盲目。他们早已疯狂,仇视着一切连接员。
白沂青仍抱着那手提箱,面对无数恶意,只能步步退缩,蜷起自己的身躯。他隐约猜到文秋的下场,却还是祈愿对方能比自己好些。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却又似乎无比寂静,在那违和的矛盾之间,仅剩那些脚步声逐渐靠近。白沂青颤抖着搂住手提箱,静候自己悲惨结局。
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弦杂音。
某个人的脚步声。
从白沂青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却似乎更沉稳,更有力。
他的脚步,打乱了所有人的足音。那些人像见了鬼般看着白沂青,竟然不约而同地往后缩去。白沂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忽然福至心灵,转头望向自己身后。
他看到了,姬无双。
一身黑色的姬无双,逆光而来,步步逼近,浑身煞气肉眼可见。他像一只瘦削的乌鸦,更像个黑暗使者。
他逐渐靠近,越过了白沂青,只给这可怜虫留下自己的背影。白沂青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在生气。尽管白沂青自己无法理解,可却无比笃定,姬无双在生气,非常生气。那瘦削的背影即便经过克制,却仍像即将捕猎的黑豹,暴露出难以言喻的杀气。
姬无双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迹,不动声色地从背上取下自己的霰弹枪,指节发白。
那些被称为堕天众,让连接员避之不及的混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都有些犹豫。为首的一个人鼓起胆,咬牙放话:“鸦医!这不关你的事情,你最好别多事!”
不知是否错觉,白沂青似乎听见姬无双那传来了声冷笑。紧接着,他便看到对方抬起枪口,一枪将说话那人轰成碎砂。那些白色细粒在灯光下怦然爆散,沾了周围人满头满脸。堕天众瞬间大乱,恐惧与愤怒支配了他们。
彼时,姬无双才轻轻拉栓褪掉弹壳,冷淡开口道:“我也是连接员。”
那些人逃得逃,躲得躲,只剩愤怒的莽夫冲上前去要跟这煞星拼命。姬无双面不改色,站在白沂青前头一枪一个,他甚至都没有挪动脚,枪口转动间便放倒了六七个大汉。而此时他手上的霰弹枪也已没了子弹,可他仍不慌不忙,拔出腿侧匕首戳在正扑向自己的堕天众脖子上,又快速拔出掷向另一个想制住白沂青的男人——那匕首钉入男人头颅,瞬息将其化为一蓬细砂。而匕首则带着动能穿越砂砾,戳在了车盖上。
姬无双一通乱杀,吓住了其他人的脚步。他冷眼看着四周包围自己的人群,不慌不忙地从胸口弹药带上取弹装填。
那剩下的堕天众也有好面子的,眼看场面被他一个人震住,又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放话:
“该死,你也好意思这么说?”
说话那人是个凶神恶煞的光头大汉,头顶上还纹着只蝎子。他看着四周手足投递来的目光,不由恶向胆边生,继续挑衅道:
“鸦医!你这开枪比救人熟练的家伙,不如你跟车上那小子说说,你杀了几个搭档?现在来当英雄了,是相中他做搭档了吗?哼,我看你都你忘记自己杀了几个搭档了,那些人临死前......”
姬无双一声枪响,猛然打断了他的右腿,那光头跪倒在地,疼得表情扭曲,再也说不出话来。姬无双拉栓上弹,缓缓向他靠近了两步——仅两步,那光头周围的人便被吓得散开。
“五。”姬无双看着对方那无助的双眼,冷冷说道,“我永远记得,我搭档死前的样子。他比你高尚得多,而你会死得很惨,就像一个懦夫。”
当森冷枪口逼近自己,光头也再装不起英雄。他颤抖着张大嘴,表情吓得扭曲,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近距离的霰弹爆了头。带着血色的细砂轰然散开,终于把那些不死心的堕天众吓破了胆。
他们或不甘,或愤怒,但最终还是被这煞神打断了脊梁骨,夹着尾巴逃出废弃车场。
姬无双像尊无情的杀神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鼠辈逃离。而白沂青这时才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撑着身体坐起来。
此时,姬无双才终于动了身。他转过头,从车盖上拔起匕首插回腿侧刀鞘,才放缓力气扶着白沂青下来。白沂青看着他,心情复杂,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姬无双也似乎乐于如此,沉默地接过手提箱、扶着他就往上层方向走。
刚走过几辆被铁丝网包裹的废车,白沂青就见到了文秋。对方像没了骨头般瘫在地上,身下渗出大片污黑血迹。他听见声响抬起头,可满脸伤口的血都在止不住地流淌。白沂青脑袋瞬间就像被重锤击中般,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姬无双扶着他,小心地将他搀扶到那奄奄一息的连接员前,才放开了手。
白沂青泪眼汪汪,想触碰这位连接员,却生怕摸疼了他。文秋看他这样,就知道自己看上去大概没个人样。他心下有数,却坦然笑了起来,可那张脸上创口无数、血迹斑斑,这笑也就变得可怖起来。
“小白,小白哥......”文秋笑着,有力无气地说道:“帮我......帮我找到大队,把连接任务做下去。我不想、我不想装置烂在我手里。”
“好......好。”白沂青艰难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像黏在嗓子里一样,模糊得难听,“我答应你,什么都别说,我们去找医生......姬无双,我们去找医生。”
但姬无双只是站着,他看着哭得满脸泪水鼻涕的白沂青,冷酷的表情忽有些松动。但他还没开口,旁边的文秋就又笑了起来。
“傻、傻瓜......”文秋吃力道,“他是鸦医,是个很厉害的医生。我、我......”
话未说完,他便突然咳嗽,带出阵阵血花。白沂青泪水愈发汹涌,跪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而文秋咳了一会,忽而颤抖着缓缓坐直身体。他看着白沂青,目光却穿过白沂青,一点点亮了起来,宛若星光。
就像看到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般,他无声却甜蜜地笑了出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代我多看看,小白哥......我们国家真的,真的有很美的风光......真亏,来这里之前,我居然都没有发现......”
青年的声音越说越小,突然没了生息。他如星的双眼瞬息黯淡,随头颅耷拉下去。白沂青眼睁睁看着文秋的身体逐渐崩散,化作白砂。
直至此时,白沂青终究崩溃,点点泪水滴入砂砾。那些白砂无风自动,逆着重力朝上飞起,逐渐四散......
姬无双静静看着,伸手接过白砂一抹。他无言取出一个小瓶将那蓬细砂装入,放回了腰后包里,才恢复姿态,沉默地看着面前男人发泄痛苦。
偌大的废弃车场,只剩下了白沂青的呜咽。
在重归自然怀抱的世界里,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