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白车于大陆上飞驰,一路扬起风尘。尽管它早被风沙野路折腾花了漆,靓丽背上折扣,但那桀骜不驯的V8引擎却从未折堕。在加速时,引擎声张扬昂然,肆意轰鸣;当放缓节奏,它又拾起优雅,游刃有余,轻吟浅唱。
与好车一起上路,好似多了个令人骄傲的知己,它永远都懂同行者的心意。
姬无双默默驾驶着车,望向天边遥远的雷云团。这是他这些天第五次见到那雷,也是他即将第五次追丢。但他没有气馁,相反,他似乎越发明白那雷中异兽的心意。
稍微放慢车速,姬无双伸手打开了中控台的音乐程序。他先调节到广播电台,改了几个台都没能收到音,才切换成车载CD。舒缓的爵士曲声在他手中渐大,揭起一阵悠扬微风。姬无双眼角微弯,单手撑着脸侧晃动身体。现下正是午后,阳光正好。
在他身后,换了身斗篷的白沂青依在车窗旁看手里的勋章,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心不在这上。薇抱着副驾驶座靠背回头看他,良久才发出一声哀叹。
从废墟都市的危险中脱身时,白沂青在姬无双的保护下回到了那架货车上,他为自己、也为文秋取走了这枚勋章。而姬无双呢,则在一堆化为破烂的碎片中翻找出了块硬盘。一回到车上薇就知道事情不妙,但习惯煞气浓重的姬无双的她,没有在当时多问。可接下去两天,她便发现白沂青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没事就看勋章。
薇这下就明白了,废墟都市肯定发生了什么,极度不美好,才会给这个傻小子带来这种冲击。
但还好,白沂青也并不是整个人都傻掉了。
时而,他便会像现下这般,突然从凝视勋章的动作中醒来,问薇这会儿到哪了,接下来要去哪。也曾因为不得不在野外解决生理问题,以及要在路边水潭洗澡感到烦恼而抱怨。但很快他又会回到那略显自闭的姿态,看得薇自己都牙疼。
闷,一个闷驴已经够了,再来一个自闭闷驴,薇是顶不住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只猫猫,改变不了他人的想法。
想着想着,薇放开靠背坐回去,一阵又一阵地唉声叹气。旁边姬无双面不改色继续开车,就连撑脸的余裕姿势也没有变动。小猫女不乐意,扭过脸就朝自己的猫奴发脾气,那尾巴一摆一摆的,就往姬无双脸上拍。
“死鬼,你不爱我了。”
姬无双眉毛抽抽,转手拍开那骚扰自己的尾巴。
“老猫不如新,我被始乱终弃了。”
“哪来的新?”
姬无双无奈扶额。
“嚯,你终于理我了,因为我埋汰你,你才愿意理我。哼,男人。”
姬无双马上又闭紧嘴。
薇当然气不过,但闹也闹不起更多回应。她暗骂这人拿棍子打不出一闷屁,转头就去扒拉白沂青——白沂青还在看那勋章,这一扒拉差点让勋章掉出窗外去。吓得他连忙坐直身体升起窗,才敢去看前面那仪态妩媚万千的猫女。
“这是重要的东西可不能乱搞,你是人吗!”
“我是猫猫哦。”
薇答得毫无心理负担,不顾白沂青一脸惊恐,下一刻又用爪子扒拉起白沂青的捕梦网手链。
“呀,好大的网哦,戴着睡觉感觉就很不方便。上次也没见你戴,怎么突然有了?”
猫女只是随意找个话题,白沂青却上了心。他又想起给自己这饰物的女性,那美好似精灵公主的人物,也不知道对方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会如何。
“上次在废墟都市里,有人送我的。”
“真好哦,明明初来乍到的,就有熟人。你可真迷人哦,小甜心。”
总算找到轻松话题,薇便没心没肺地笑,旁边姬无双却悄然皱眉,稍微侧过了头。
“不要再阴阳怪气的啦,我不认识她,我也奇怪。”
白沂青拍开薇的猫爪子,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太过小题大作,便给对方讲起废墟商场的所见所闻。他并没有再提文秋,倒把那之前的讲了个遍。薇双眼发亮听得入神,姬无双也随之再放慢了速度。
“那个女人......”
骤然有人发问,却是姬无双。他刚说了半句,又倏地住了口。薇与白沂青好奇看向他,这人却又开始冰山模式,一言不发。
不过姬无双话少,薇却不是。她转瞬收回目光,便笑嘻嘻地跟白沂青说道:“那个女人我们好像见过,但我总觉得她不是个和善的人。”
会吗?白沂青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可连薇这样活泼的性子都说不和善,那得是什么样。白沂青总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个人,可自己描述的女性气质应当独特无二才对。
“说来她看着像外国人,说的却是普通话。”
“那是因为心图世界是心灵交流的地方!”薇大方解释道,“不管对方是什么人,说的什么话,在这里都是心与心的交流,没有障壁。”
原来如此......白沂青得了解释,扭头又想起她,那么精灵一个人,怎么会被这样评价呢?
姬无双在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表情,终究忍不住开了金口:
“这里的堕天众很复杂,作为苏醒者最好还是别跟人接触。”
“就是怕她遇上堕天众了。”
白沂青伤感回道,但也没太把这话当回事。彼时他们从废墟都市脱身,那里一片大乱,堕天众属实被杀怕了,纷纷逃窜躲藏,那位女性应当多少安全了点吧?
白沂青一语答毕,车内又重归奇怪暧昧的寂静。跑车默默加速,追逐着远方紫雷团而去。而车窗外天幕昏落,日头却渐辣起来。在这迫近黄昏时分,心图阳光提起了最后的热度。
无言的白车一路冲进日轮坠落的远方,夜就这般悄然降临。在天幕只余灰暗之际,空中亮起了苍白的光,那是由数个漂浮的反应堆燃起的光,在映亮大陆时,也照耀出了月的碎片。
旅人的车辆就在此时停步,找了个荒野的下坡旁,靠着树林边上就地驻扎。
借着那白光,姬无双跟白沂青从车内搬下帐篷搭起。薇则叼着扳手螺丝刀,去检查车子的状况。
白沂青小心地压好帐篷边角,又细致整理好外头的皱褶,一一拉紧。他这两日来也就做这活儿,已愈发熟练起来。这帐篷也不知道为谁准备的,本无人使用,现下便宜了白沂青。每到临睡时,姬无双自个抱着睡袋靠在车边睡,说是要放哨。而薇就更简单了,变回暹罗猫便钻入姬无双怀里,两人睡得自然和谐。
搭好帐篷,白沂青提着睡袋与一众物资放进去,又从里面再检查了一圈帐篷边缘,才算是大功告成。他看着帐篷已然旧化的帆布,忽然想起在废墟都市里听到的话。姬无双曾有过搭档,据那些人说,他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搭档,可白沂青总觉得事情不是这般简单。他这两天来也有曾提议跟姬无双换班睡外边,但对方却坚定拒绝了这个提议,理由是白沂青不会习惯,反可能误事。
不知怎的,说是那么说,白沂青却感觉对方是在照顾自己。而这帐篷想来也是姬无双搭档留下的,可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致使姬无双会杀死自己的搭档——足足五人?
或许是被救了一命,或许是被捡到的雏鸟情结,相处下来,白沂青对这个在心图中带上自己的男人,并没有太大恶感。正相反,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认为对方是个好人。尽管姬无双总是一张臭脸,待自己却挺好。况且要完成文秋的临终托夫,白沂青也不得不跟随这个奇怪的连接员。
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需要做的事情却很少。白沂青自认不是一个喜欢游手好闲的人,在短暂的发呆后,他便打开拿进来的太阳能提灯,捡起一袋破烂埋头努力——这袋破烂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车上发现的磁带随声听零件。
尽管不知道姬无双为什么留着这种破烂,但白沂青感觉对方应当对此有所爱好。恰好他从小随父亲走南闯北,大半时间都在车上度过,无聊便鼓捣机械,确实对这有所研究。在得到姬无双同意后,白沂青便试图把这些破烂零件修复成一个能用的随身听。
他在里头修东西,外头姬无双则升起篝火,架上两个小锅。薇从林里屁颠屁颠抱着柴枝回来,看着还更像狗些。两人协力生火,用其中一锅煮上米饭,姬无双又拿另一个锅做起了菜,食材用的是晒好的鹿肉干。他小心地将鹿肉划了几刀才放入沸腾水中,又辅以香料与盐,显然是准备做炖肉来吃。旁边薇边流口水,边殷勤地帮他擦汗,乍一看还以为两人在做着手术。
炖上了肉,姬无双便回到车上,拿出地图与笔记边看边记着东西。薇则双手撑着下巴蹲在篝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炖肉,恨不得双眼都戳进锅里,口水一路滴到地上。
夜逐渐过去,姬无双记录路线与见闻的事情也已做完。他放回地图书记,又拿出本游记看。外头薇已有些困意,双手强撑着下巴,头却一点点垂落,待坠落感传来,她又猛然惊醒,擦擦口水继续打瞌睡。
待到夜色更深,空中苍白光芒逐渐黯淡,锅中炖肉香味便难以抑盖,飘扬空气中。八角的味道被炖过,醇厚而浓郁,在略有些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沁人心脾。
姬无双腕上的记录仪发出闹铃响声,引得他从书上收回目光。外头薇猛然醒来,一边高呼一边撒欢地绕着篝火乱跑。而在她身后,白沂青也掀开了帐篷的门,他手中正拿着台被修到一半的随身听。
三人再次聚集,在篝火旁席地而坐。待姬无双取出洗好的饭盒一一分配饭菜,三人便埋头吃起了炖肉配饭。
姬无双是闷性子,白沂青与薇也不在吃饭时说话,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但薇是忙着吃腾不开嘴,倒与白沂青的食不言不同。等一吃饭,她便恢复精神,缠着白沂青或姬无双不停叽叽喳喳。白沂青好笑地迎合着,随手拿起水壶——车上的矿泉水已然喝光,姬无双便拿出废墟都市里买的水壶给他用。
此时水冷却已久,白沂青刚喝一口就不由皱了眉。他还想再喝,却被姬无双夺过了水壶。
“还喝冷水?”
“啊?”
白沂青跟薇不约而同望向姬无双,对方眼角跳了跳,忽然走向车子,剩余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明白。而姬无双很快就折返回来,在炉子上又架了个热水壶,才把白沂青的水壶还给他。
见二人用奇怪目光看自己,姬无双好一会儿才皱眉开口:
“你不是胃不好吗?”
“是吗?”
白沂青自己都有些懵,他记得自己学校体检可没查出胃有什么问题。可姬无双一脸严肃,那煞有其事的模样让他不敢出声。
“我是医生,看得出来。”
虽然您不怎么像,而且听上去有点玄——白沂青同样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等到水开,姬无双为白沂青的水壶倒上热水,便去收拾餐具,薇朝对着一壶开水无法下口的白沂青耸耸肩,就帮着姬无双去收拾东西。等洗净了那些锅碗,姬无双再次从不远处的溪边打来水,架在篝火上煮。
此时夜已深邃,薇打着呵欠先奔着姬无双的睡袋去,留下其他两人坐在篝火旁。姬无双候着水,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沂青盯着对方,才发觉姬无双双眼似乎并不同色。但在夜下的篝火边,他无法确定这是否为一个错觉。他看着火光一闪一闪映在姬无双脸上,那冰山都似乎融化了些。
夜里的风甚冷,一如那苍凉白光。对坐无言的两人,心绪如柴火燃烧悄然爆裂。
“你是连接员......”
白沂青轻轻开口,却被自己浓郁的鼻音吓了一跳。对面的姬无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只穿着自己搭档遗留的斗篷衬衣,又默默往篝火里投多了两块薪柴。
“为什么要追那只麒麟呢?”
火光渐大了些,驱散了白沂青的寒意。他本想开口感谢,可看着仍旧无搭话之意的姬无双,不由郁闷地住了口。
“不是我在追它,是它在找我们,它想引我们去什么地方......而且你也是连接员,现在。”
姬无双突然开口,引得白沂青愕然抬头。他看着姬无双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通红,连那半头白发亦闪闪发光。这个人在此时才似乎变得有点人气,少了些冷冽气势。看向这边的目光闪闪,带着莫名熟悉的温和。
白沂青忽然想起他在废弃车场救下自己的背影,顶天立地,又桀骜不驯。回想起来,自己还未向他道过谢。
自觉不是个矫情人,白沂青开口就想道谢,但下一刻,姬无双却从怀中掏出了块腕表式记录仪,让白沂青下意识住了口。姬无双似乎格外珍惜那东西,数度摩挲后,才肯递给白沂青,而同时目光如炬,深深地望了过来。
“戴上。那......曾是我搭档的,希望你能当个好连接员。”
白沂青接过记录仪缓缓戴上,刚想说些什么,热水壶却恰好发出响声——姬无双收回目光,拎起热水壶就回到车边去,只留下捧着水壶的白沂青。他看着姬无双的身影,不由又掏出那枚勋章。
就暂时担任着吧,白沂青对自己说道,看在文秋的面子上。
他起身,回头钻进了帐篷中,一夜好眠。
当夜彻底眠了,无名的虫子在林中唱起歌。荧光在树林间穿梭飞跃,悄然唤出日头。四轮金乌驱逐夜幕,以橘红烈光耀亮了天空。
又一天开始了。
姬无双第一个醒来,看了眼腕上记录仪的时间,此刻正是五点五十八分。他抢在闹钟响起前关闭它,又叫醒了怀里的薇。薇迷迷糊糊变成女孩,便赶着去喊白沂青。
“小~白~”
她有气无力地喊着,随即倒入帐篷中。睡意朦胧的白沂青给她吓了一大跳,忙好声哄着她离开,开始和姬无双一起拆卸帐篷。待这事干完,白沂青便跟着姬无双去溪旁洗漱。
两人回来时,薇也正好醒了个七七八八,被姬无双拉着用毛巾洗脸。她有些抗拒这湿漉漉的感觉,但也躲不开姬无双的铁掌,一头微卷秀发炸得乱糟糟。白沂青在旁为她挤牙膏倒水,等薇一洗好脸便递给她。
而姬无双则从后备箱中取出干粮,分配给三人食用。一切做完,旅人们就匆匆上车行路。
姬无双虽与大队脱节,没了信息交流。但他终究是独行已久的连接员,依靠一张地图与路人情报便能追踪信标下落。白沂青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看信标追寻器,也正好捕捉到一处新信号。他只需查看信号强弱,保证他们没有远离信号即可。而副驾驶座上薇手持地图负责导航,根据白沂青报点信息,他们逐渐锁定了信号源大致的方位。
在追逐信标的路上,麒麟仍时不时出现在四周,裹挟雷云,漫步其中。当它出现,众人便不得不放下一切上车追赶。随着几日追逐,白沂青敏锐发现了,它所导向的位置与信标信号源有所重叠。
在没有信号源准确位置的情况下,恐怕麒麟才是能带他们去到信标所在的向导。
他开始相信麒麟真在引导姬无双,可却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麒麟是瑞兽?”
面对白沂青的疑惑,薇亦给出自己的猜想。但三人谁也无法确定,这到底是否正确。
追逐,不停地追逐。这追逐消耗了大量物资,姬无双也不得不偏离路线往其他废墟据点补给资源。
当他们又一次停在人类据点外,等待汽油补给时,薇恰巧望见了提供浴场服务的旅馆。
她执着去好好洗一次澡,白沂青便接替她的任务留下看车。他握紧被塞进手里的转轮手枪,无奈地靠在墙边听人闲谈。可那似乎是些堕天众,聊及连接员都很不屑。连带着,他们看外来的白沂青亦相当不善。
白沂青几次忍气,才没有举枪对准他们。但想到那是与伤害文秋的凶手们同一组织者,他就忍不住反胃,剩下的话也听不下去。只是他无法走开太远,因此零碎话语仍能飘进耳里,隐约听到那些渣滓提及了‘老大’的字眼。他正想上心,就看到天边再次升腾紫色雷云。姬无双匆匆提着汽油归来,薇亦不得不变成猫咪赶回,皮毛上还都是没冲净的泡沫,身后甚至跟着因被逃票而愤怒的浴场老板。
三人谁也没时间理会这种事情,跳上车就跑,只留下老板在身后的咒骂。白沂青凝望着天边的雷云,突而感到了疲惫。
车子飞驰,扬起无数沙尘,一路追向云间麒麟。
而在数百米外的一座山腰间,某个脸戴马头明王面具、身形纤细的人目光幽深地盯着这道沙尘,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跳入身后挖好的洞穴中。这人一跃到底,顺势踩塌了下方古老建筑穹顶,落入其中,正好对上十数双惊讶目光。
那些人均穿着冒险家的装扮,正在整理着古迹里的物件,亦不乏手拿笔记记录者,俨然是考古学家的做派。但只要看到那些人统一携带的黑色手提箱,便不能察觉出他们的真实身份——连接员。
“哎呀——”
不速之客面具下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却是一位女性,那慵懒烟嗓令人难以分辨她的岁数,但清楚表漏出她无谓的态度。
“我打扰你们了吗?”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几个反应快的已拔枪对准了她。
面具女恍若未觉,自顾自站直身体,甚至伸了个懒腰。她那浅金色碎发在四处摆放的探照灯下闪闪发亮,而仔细一看,还会发现其发梢都被染成了粉色,宛若一颗大号棉花糖。但那晶莹发丝飘扬间,却露出了一对猩红的恶魔角。它生长在面具女的头侧,以稍微朝前弯曲的弧度探到前额边。配上那马头明王面具,显得有些可怖。
这诡异的不速之客,站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独特——
她身穿洁白风衣,下摆有着燃火一般热情的纹路。衣襟大开,显出下头的短抹胸,其与风衣相似,以白色打底,又喷洒出大片斑驳猩红。上衣仅此一件,她仍由其余肌肤暴露在外,腰肢细软如柳,不见一丝赘肉,白皙而剔透,隐约还能窥见其腰侧露出部分璨红纹身,似是某种艳花。而在那小巧肚脐下,则是一条个性十足的绯红腰带,挂在雪白热裤上,装着些手榴弹似的物品。再往下,则是双张扬的白色过膝长筒靴,包裹修长笔挺的双腿。那靴子两侧都有着大片火云般的纹路,一路延伸至靴根。
白皙,俏皮,健康而洁净,少女的躯体美好,却又时刻以过分的艳丽提醒他人:她并非那么简单。
甚至于当她昂起头来时,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在那少女细腻柔软脖颈上,正躺着只华美冶艳的闪蝶,剔透蔚蓝中夹带红粉,不知是纹身上色如此,还是少女的肌肤。而当少女低下头去,蝴蝶便被遮掩,只从脖子两侧漏出一对翅膀。
关于少女所有美丽的形容用在她上并不过誉,而把关于邪异的词汇用以她也不过分。在场的连接员都认得这个少女,但认知里从未想过她是这样的人儿。彼时他们听得这人名声,却是可怖的恶魔。
邪恶,贪婪,残忍,可怖。
他们认知的对方,是第六天魔王。
“魔罗!”
“哈,来了,我最喜欢的人人都爱我时间。”
被称为魔罗的少女弯腰得意笑道,却见有两人已冷脸将子弹上膛。她无所谓地摊手挺胸,以慵懒烟嗓缓缓开口:“你们是追着队友信号来的,但他们现在信号没了哦。杀了我,可见不到那些人。”
她的话语虽慢,但足够让人停下射杀她的念头。那些人猛然被话语惊醒,一查看通讯仪果如她所说,不由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本有些阴冷的墓室古迹,此刻倒变得让人焦虑。
“该下地狱的恶魔。”
“谢谢夸赞,但我这个......”面对不知是谁的咒骂,魔罗坦然回应,顺手指着自己的恶魔角回答道,“这是心图异化综合症的症状,你们是连接员,应该比我更懂吧?我受到心图思念体污染,才会产生这种鬼变异。因为太多人把我当成恶魔看待,导致严重的刻板印象反噬了我。”
“关于这件事,我好像该讨厌你们,但其实才不!我可喜欢这对角了,它比我本身吓人得多,让我省了不少事情。就是有一点不好,睡觉不太舒服,如果我想抱着自己的狗睡觉,搞不好第二天就得为了狗狗大哭一场......”
魔罗语速缓慢,话语却滔滔不绝,那些连接员被迫听着她的废话,拳头越攥越紧。当意识到自己的话唠并不受到欢迎时,那不请自来的演讲家终于住了嘴。
“总之,我就快进到结论时间吧,你们......”她面具下闪过森然绿光,突然抬手大笑。“上当啦哈哈哈哈哈!”
墓室四处应声响起爆炸,却是数根柱子恰好被炸断。遗迹随之崩塌,恍如天崩地裂,飞沙走石间穹顶整个砸落,压断墙壁无数,埋葬了连接员们。但连接员们却大多逃过一死,仅是被困在废墟中无法动弹。
阳光瞬息穿入墓室,在飞腾的尘埃中凝成一束,正好照在那魔罗身上。
此时魔罗仍旧张着双手站在原地,紧闭双目拥抱那漏下的光,毫发无损。
听着身边响起的呻吟悲鸣,她的笑逐渐转入心里,这结果完全在她计划之中,她本就不想直接杀光所有人,她要的是......
“别动!”
一把枪忽然顶在她的头侧,却是某个侥幸逃过一劫的连接员。他耷拉着脱臼的左手,依靠惊人意志维持清醒,挟持住了那罪魁祸首。可魔罗却自在地转过身来,面具下的绿眸流露出悲悯神色。
“伤得真重。”
“我叫你别动!再动一步我就打烂你的头。”
连接员厉声怒吼,喝止了魔罗的动作。他强撑身体挪到活埋众人的废墟旁,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搬开,不然我便射杀你。还有,开拓队的同志被你弄去哪了?说!”
“叫我?我是搬不开的。”魔罗果决地摇了摇头,“我事先算好了怎么彻底摧毁承重柱,让这个,嗯......这一大片都塌个七七八八。这些石头都重得很,别说这么瘦弱的我,健壮的成年男性都搬不动。我连开枪杀人都射不准,别为难我啦。”
“恶魔,你到底在企图什么?开拓队的同志们呢,你也埋伏了他们,是不是?”
“那倒没有,不过他们确实跟我见了一面,好像还很生气要找我。我可以保证那些人毫发无损,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大概,十?”
魔罗稍微歪过头,角便轻搭在枪口上,那握着枪的连接员有些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就看到对方转头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九......”
头顶的废墟外隐约传来震动,两人都听到了某种飞快靠近的声音。魔罗耸了耸肩,转身便对着上头挥手。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少女飞快数完剩余数字,头顶不远处便又传来一阵爆炸。那山腰上的小路被猛然炸塌,刚顺着它开来的卡车便随之落入这废墟中。魔罗一个闪身躲开,那卡车正好掉入她所在的区域,将那可怜的连接员压在下方。
车上的连接员们纷纷摔入废墟,霎时又是一阵喧闹。
趁着混乱,魔罗甩开自己那马头明王面具,转而便戴上一位连接员掉落的防毒面具。她扣上风衣扣子,拿起旁边的手提箱便哭哭啼啼地顺着炸塌的土堆往上爬去。
此时的山腰边还有第二辆载人卡车,正停在塌方不远处。一些连接员已迅速从卡车上跳下,朝着爆炸处赶往救援。魔罗梨花带雨地扑入第一个救援者的怀中,泣不成声开口道:“下面全是活人,大家都被炸弹困住了,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救援者还沉浸在直面爆炸的冲击中,此时完全没察觉出不对。他拍拍魔罗的肩膀权当安慰,便将她交给了后面的人,自己下去查看情况。而后来者们正携带着装备赶来救援,此刻也无法照顾这第一个‘幸存者’。于是魔罗被人们一路交接,最后到了卡车边上。一位医生与两个持枪守卫接应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搀上卡车。
到了卡车上,魔罗顺手从怀里掏出消音手枪击倒两个守卫,转头便将枪口对准那医生。她虽戴着面具,医生却一眼认出了她。本是为了救济她的人,此刻目光只剩下了仇恨。
“你发布了多个虚假信号,让我们兜兜转转进了无信号区,就是为了埋伏我们的后续队伍?但现在你又到这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医生恨恨开口,魔罗却没理他,只将一个具备弹性的物件交到他手里。
“握紧了,一旦松开我可不敢保证下面的人会怎么样。”
魔罗枪口指着他,双眼流露戏谑神色。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是为了卡车来的。我的人需要卡车运送物资,我只好来找你们要一辆。但我想顺手多搞几个连接员,所以先埋伏你们的预备队。好了,我话说完了,该到你了。我想跟你玩个游戏,医生,赌注就是你队友的命。”
明明是谈论数十条人命的事情,魔罗的声音却依旧慵懒而平淡。古迹废墟里的呻吟与呼救声不停传来,也没能动摇她的目光。
医生握紧手中疑似松发式炸弹起爆器的东西,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用眼神去瞪对方。他知道对方的脾性,他早从无数人口中听过她,但从未有人活着讲述过直面她的感受,原来仅这么可怖,紧迫而让人毛骨悚然。
“你想怎么样。”
“这么说你玩咯?哈,我喜欢!,我喜欢你的干脆,而游戏也很简单。”
魔罗一把丢开枪,指着对方手里的物件说道:“就赌那东西到底是不是炸弹的触发器。比如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新情报,下面的炸弹会在三分钟内爆炸,解除办法就是松开你手里的东西。你是要相信我一开始的威胁,握紧它等到时间经过,还是要松开它解除炸弹呢?你可以在三分钟内随便问我问题,我都会告诉你,并且我一定说真话。”
“他们说你是个喜欢恶心人的家伙,看来没错。”
“哈~蹉跎时光可不是什么好选择,骂我也要找准时机。”
魔罗懒散地打着哈欠,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连接员记录仪。
“你还有两分钟。”
如果眼神能伤人,医生恐怕已经活剥了她,可即便在心图世界,这种事情也只是幻想。他不得不服软,顺着对方的游戏规则来。
“下面的炸弹,有两种触发模式吗?”
“好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它确实有两种触发模式。”
“时间触发与松发引爆?”
“没有错,可你手上的装置并非引爆器。”
听着魔罗的话,医生压抑住自己的愤怒放缓了呼吸。他看向手上那疑似松发式起爆器的装置,目光逐渐深沉。
“那你一开始威胁我,只是个谎言吗?你的目的是什么,做这一切......”
“我说过了,我本来只是想要卡车。可是见到你,我想顺便玩个游戏。”魔罗眨了眨眼,从面具下露出无辜眼神。“不可以吗?”
“你说自己现在所说的一定是真话,那么回答我,一开始你的威胁是真是假?”
“我说是假的,你信吗?医生,还有一分二十秒,你快没时间了。”
“该死,别催我!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哪句真,哪句是假?”
医生咬牙切齿地瞪着魔罗,却始终无法从那充满余裕的绿眸里发现什么。盯着盯着,他猛然出手揪住对方的衣领,而魔罗却毫不在意,无骨般仍由他拖住自己——她看向医生手上仍紧握着的装置,无声笑了起来。
“一分钟。”
医生已不想再玩这种可笑的游戏,伸手便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可魔罗却眼也不眨,只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解除炸弹!”
“我说过了,炸弹的解除装置就在你手上。松开手,你就可以解除。”看似受制于人,魔罗仍旧无动于衷,“你应该问的,为什么不问呢?人是可以交流的动物,这里也恰恰是心灵的世界。只要继续对话,你应该能找到破绽。而且现在只剩不到一分钟了,你确定自己要这么浪费时间吗?”
医生咬紧牙关,一手紧握着那个装置,另一手也慢慢用力。随着这钳制脖颈的力气加大,魔罗颈上的闪蝶愈发红了起来。她双眼冒出血丝,但却依旧没有任何慌乱。她静静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眸盯得医生心里发寒。
作为连接员,作为医生,男人从未杀过一个人。他不曾设想过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上逐渐消失,更不敢想象自己以压迫导致生命流逝。可他知道自己该这么做,面对那个正在慢慢失去力量的少女,他应该这么做!
他应该这么做!
“解除炸弹的办法是什么,说啊!”
医生死死捏着装置,怎也不敢放手,反倒是掐住魔罗脖颈的手却逐渐失力,就像内心深处有什么理念在说服自己。他不得不与自我的良知对抗,说服自身去杀死一个看似年轻的少女。他已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就此松开手去。可到了这一地步,魔罗仍不开口。
她的手无力垂落,柔软身体向后弯曲,她的生命已然垂危,仅仅剩余眼中的光芒,在脖颈受到的压力下被风吹乱。可即便如此,她仍未求饶。
杀死她,那些炸弹又该怎么办?
不杀她,怎能保证她不耍花样?
医生用力地深呼吸,慢慢闭上了眼。手下的肌肤柔软,少女何等轻盈,像一瓣花叶在自己手中,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捻碎。只要再出一点力气,只要再出一点力气,不会比动手术更难,不会比挖掘古迹更累......
“该死,该死!”
医生猛然睁眼松开手,仍由魔罗摔在车厢地上。对方狼狈地曲起身咳嗽,眼神却流露出残忍的光。
“求求你!”
医生握着装置吼道:“那是几十条人命,你不想的。这一切不应该,你......”
“没时间了,医生。”魔罗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了,人是交流的动物,你不应该对我动手。适当地选择放手,你反而能救到你的队友,我一直这么说。”
“十......”
医生目眦欲裂,可看着游刃有余的对方,他空有愤怒却没有办法。
“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医生,你愤怒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跟你玩玩。”
魔罗妩媚地笑着,从地上尸体那拿起了枪。她看了看一脸痛苦的医生,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二......”
医生身体颤抖着,手中装置犹如千斤重。他恍惚感觉自己像被吊在了装置上,只知麻木地捏紧着手,却失去松开它的勇气。而大脑只余下一片混沌,完全无法从对方那些话语中得到任何信息。他不知道是否该放手,可时间已然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可真要放手吗?他完全不敢肯定。
“一。”
“啊啊啊——”
医生撕心裂肺地叫着,猛然丢开了那个装置。他一松手,整个人便都失去力气,只等最后审判时刻来临。可当他瘫倒在地时,他那提心吊胆过度、只余耳鸣的听觉中却没有传来爆炸声。
他等了好一会,一切都没有改变,世界仿佛归于寂静。
他似乎获得了胜利。
医生心跳如鹿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少女——对方朝他笑了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下一刻,爆炸声掩盖了一切。
医生大脑如被重锤击中,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他意识的最后,他听到了那恶魔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话语。
“哎,对不起,我说谎了。但我是个坏女人嘛,你应该能理解吧。”
魔罗一手点在心理崩溃的医生头上,对方便面目狰狞地痛叫出声。他的身体四处不停扭曲,从皮下延伸出漆黑的新肢体来,那难以瞑目的双眼仍满溢不甘,随着自我意识一点点消散。
只是过了那么三四秒,原本的医生便被扭曲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怪物。魔罗满意地拍了拍它那光溜溜的头,便用枪托敲碎车窗玻璃钻到驾驶座上去。在她身后,怪物呜咽着、带着恐慌与悲哀的目光吞噬起昏迷的守卫。
而在驾驶座上,魔罗甩开枪、哼着歌翻找出前任司机留下的无线电对讲机,调节几下,便连上了她想联络的对象。
“嗨,是我,测试测试。”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另一头讲道,亦顺利得到对方传来的摩斯密码回应。
“我得到卡车啦,也许还有一些医疗器材跟挖掘装备。什么?鸦医?别管他比较好吧,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啊?嚯......有意思,真有意思。我先不回去了,让我也去看看......”
听着那头传来的摩斯密码讯息,魔罗的目光逐渐深邃。她看着那崩塌大半的山头,猛然启动了卡车。
挂好档,稳好速,莽莽撞撞的司机上了路。调过头,找到路,魔罗笑着冲入旅途。
她张扬的笑声响彻荒野,远远离开那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