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姬无双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白沂青与薇忙靠近想搀他进去,却都被拒绝了。

他坚持自己踏入宗庙,两人也没有办法,只能跟在其后。

跨过庙门,踩上那些古拙的地砖,历史厚重感便迎面而来。只见庙里索绕香雾,被灯光晕成一片明黄,透过这些朦胧,可以窥见此处三面墙皆布起高台,供奉无数细短的青铜碑柱。四周摆放祭物奉品,无声述说岁月。千年时光本该侵蚀这些西周古物,心图却令它们神韵长留。此时尝禘雅乐悠然响彻,在庙内的每个角落回响。那些音律盘旋在木梁间,亦盘旋在那些粗釉陶瓷器间。

麒麟昂头闭眼倾听着那乐声,不知在思考什么。姬无双与薇走到它身旁,都有些恍惚。

白沂青从中间那墙的高台开始,一一看过去那些灵位碑柱。它们上边所写的、本该全是他不认识的文字,此刻却能被读懂。

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发、周成王姬诵......顺着过去还有周康王与周昭王等谥号及其姓名。白沂青瞬间便明白过来,这里是放置历代西周君主灵位之地。而他看到左面墙的高台去,就发现那些甚至是东周时期的天子之名。

“这是......”

“这是失落的姬氏族人一脉所建的宗祠。”

随着某人声音从深处柱下传来,乐声渐停。姬无双警惕地望过去,却见到柱子后缓缓走出个身穿长袍的老者,从面相看,甚至已上了耄耋之年。他看着姬无双,目光在他腕间记录仪停留许久,浑浊眸子颤动不已。

“当我听到雅乐重新响起,我就知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咳咳咳......”

老者已是风烛残年,连说话都费力无比,语气中却满溢欣喜。那麒麟缓缓走到他旁边任他靠着,沉默地看着众人。

姬无双疑惑地打量起对方,却对那张脸毫无印象。等他把目光往下移去时,才惊讶地发现那老人手上居然也戴着记录仪。

“你看见它了吧?你们看到了吧?”老者激动地抬起手腕,用怀念而骄傲的目光看着自己与姬无双、白沂青三人手上的记录仪,“我们是联结者......你们终于找到我了,同志。”

“这到底是?”

白沂青看着脸带疑惑的姬无双,便明白对方并不认识面前这位老人,可老人却如此激动......而且联结者怎么会让这么年长的老者来当连接员?

“啊......”看到白沂青疑惑的目光,老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刚到这里时,只是跟你们差不多的小伙子。”

他的声音充满沧桑,缓缓述说起过去的冒险: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作......罢了,罢了。如今我只记得自己姓古,是最初一批拿到潜梦装置测试版的人,也是最早的探索者。我,孤身一人找到了这里。当时我大喜过望,因为这是一个大信标点。它虽然主体是西周,却同时承载着西周与东周姬氏族人的思念。只要激活这里,一定能唤醒相当多的人......就在我解开一切谜题,来到这里后,我却遭遇了意外。”

古姓的老连接员浑浊眼球望着庙顶索绕的烟雾,回忆那往事结局,只是苦笑一声。

“我的身体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导致我的死,还是我的记录仪告诉了我这个事实。我身死了,但我的意识还存在着,像个幽灵一样,困在这里百年之久。”

骤闻这样的故事,三人都不由有些惆怅。

姬无双轻叹一声,开口接上:“那些外星人发现我们的反击计划,开始攻击城市,我们有多个据点直接毁灭,你大概就是在那时......”

“是这样啊......”终于从他人身上知晓了自己的死因,老连接员先是一愣,随后又露出了却心事的笑容,靠在麒麟身上欣喜地看向它的眼,“老朋友,我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的了。我不是莫名其妙死的,我是个烈士。”

麒麟稍转过头去,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老者。

“汝本就是。”

它低声说道,“汝本就是。”

看着老朋友这般模样,老连接员无声笑了起来。他笑得愈发夸张,流落清泪两行。姬无双三人表情复杂,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

老连接员笑着笑着,又忽然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他擦去泪水,招呼三人席地而坐,又从刚刚的柱子后拖来自己的手提箱。

把手提箱拖来后,老连接员重新坐到麒麟身旁,靠着它对三人开口:

“这整个区域,这里的一切,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信标,你们应该激活它......在我最后的话说完后。”

姬无双默然点点头,而薇这时则举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薇!我叫薇!这个闷声小鸡叫姬无双,你可以叫他小姬没有问题!”

“我是白沂青。”眼看薇作了自我介绍,白沂青也连忙礼貌地跟上。老连接员笑着跟两人握过手,想去握姬无双时却发现他浑身伤得相当之重,当即就皱起眉来。

“吾是麒麟。”

而此时麒麟才突然出声,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道。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爆笑成了一团。就连姬无双都不由微眯起了眼,顺道拿出绷带来给自己包扎。老连接员看着他沉默自我包扎的模样,不由慢慢止住笑,眼神又有些复杂起来。

“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奋不顾身呢?就像你这样,把自己的命都放到了信标之后。我都有些忘记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战......”

老连接员看着看着,忽而落魄地低下头,对三人解释道:“这宗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我待在这里已经百年整了,可基准时间大概只过了三十年吧?”

“从发现心图开始到现在,心图世界的基准时间只过了五十年不到。”

姬无双看向老连接员手上的记录仪——因为肉身死亡带来的扭曲,那记录仪早已经坏了。三行数字,如今只剩最上面的生存时间还在记录。

而得到回答的老连接员一脸了然,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又去抚摸麒麟宽厚结实的身躯,怀念地笑道:

“肉体毁灭,我能‘存活’到现在,全靠老朋友。当时,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是那么威武而愤怒.......”

“汝非族人,贸然闯入。”麒麟任由他抚摸,只低声说道,“岂不该拦?然汝还是......待在这了。”

“是啊。”老连接员哈哈大笑,对白沂青三人说起了他们的相遇,“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这固执的麒麟,我不是坏人,我想拯救世界。啊,真可惜,我刚进来就遇上那意外了。幸好有它在,就是因为它对我的认知,才让我的这点执念依旧存活于此,直到等来你们。哈,你们现在来了,终于能让这一切......”

“您自己没有办法开启信标吗?”白沂青疑惑地问道,“您还是能触碰这一切不是吗?如果启动的话......”

“我已经死了,说明我那些工具器材也都有可能坏了,而我的维生舱当然是最不可能幸存的。”老连接员苦笑道,“这个追寻器只是内部版,工作原理是通过梦境连接、传输数据到维生舱去,让外面的机器来激活信标。可是我用来连接它的维生舱已经损坏,又怎么可能成功激活信标呢?虽然这里是意识的世界,可还是要靠现实世界来影响的。”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沂青歉然低下头去,但老连接员却大度地摇摇头道:“你没有错,你们甚至救了我。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度过了漫长而痛苦的一百年。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即便麒麟一直认知着我,深刻地记住我,让我抱有最后一点存在感。可时间真的太久了......我的记忆模糊了,我的过往变得虚幻起来,我更加清楚这里的一切,我更加熟悉这间辉煌的宗庙。可是我的家不在这,可是我记得我想要拯救的人不在这。我所深爱的人们......早就送别了我。所以我想做点什么,我仍旧想激活这个信标。”

老连接员的表情不变,话语却是那么悲伤。光是听着他的话语,白沂青就不难想象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与绝望。想到他在这种地方虚度百年,却还能坚持自己的信念,白沂青便油然升起一股敬佩的心情。

“那不是你的错......”

“其实我知道,可是我不免会产生自我怀疑,也正因为此,我的存在开始模糊。我知道,我不能只是缩在这里等待了。所以我希望麒麟能离开这里,帮我找到连接员,最好是能越过那些考验的人。没想到,它真的找到了麒麟后人。”

“他认识吾,吾变化了。靠近他时,吾能说话。离开之后,吾便不能。吾出世间,受人目光,强吾身形,保他神智。”麒麟突然出声,解释了自己的行为,“吾只能找,姬氏族人。汝之血脉,既是吾血。”

“噫,所以你频繁出现,就是为了加强你们联系一块的存在感?然后因为不能说话,就总是吓我们。”

听到这种解释,薇不由皱起鼻子。

“我不喜欢打雷,你老吓人。”

“吾很抱歉。”

麒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而薇趁机摸了它头上一把,“还挺柔的。”

姬无双没有去管薇的调皮,只从她背上工具袋里取出那外壳损坏的手提箱,白沂青还是刚发现这个事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可姬无双却淡定无比,拿过老连接员的手提箱,将两台装置叠放在一起。

只见两台装置间泛起蓝色荧光,随后便开始逐渐结合为一体。两台手提箱刚好一台外壳损坏,一台内部不能用,这结合使其最终变成了一部完好无损的装置。

“文秋的意识被放逐了,但他的维生舱还在运行,这台东西可以用。”

姬无双轻声解释着,随后把它放进白沂青怀中。白沂青看看手中沉甸甸的那份责任,又看向眼中带光的老连接员,把那手提箱打开并放到老连接员手中。

老连接员没想到白沂青会这么做,一时间红了眼眶。他怀念地抚上那台完好运行着的追寻装置,难以相信自己在等待百年后终于有机会完成使命。作为陪伴自己的救世之器,它如此宝贵,每寸都弥足珍惜。

“我想,这该由您来。”白沂青看着老连接员的双眼,认真说道,“是您找到了这里,早在很久以前。那时,您刚迈上这条路时就已经是英雄了。所以,我觉得......”

“不。”

老连接员擦了擦眼角泪水,把那台装置放到白沂青面前。

“这已经是你的了,年轻的连接员。”

“不......”

“你应该这么做,你们才是生者。”见白沂青有些推脱,老连接员按住了他的手,紧盯着他双眼说道,“不用记住我,不要在意我的感受,只要继续前进,让我的存在有意义就行。你们该帮大家找回的东西是真正的清晨,真正的夜晚。我希望你这么做,激活它吧。”

被老连接员这般按住,又听了这一席话,白沂青不由有些动容。他看向姬无双,而对方也正深以为然地朝他点了点头。

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白沂青不再推脱,伸手按上了那装置。

而此时姬无双亦淡然开口,朝那老连接员真正地做了次‘自我介绍’:

“因为你们的探索,证实了心图世界的存在与其规则,联结者开发出了新一代的装置。多亏了你们,那些装置才能让反抗军用上。他们利用心图世界流速不同的优势,成功研究出对抗外星人的武器。虽然最后他们也被困在梦里,但人类有了希望。像我一样的独行连接员,都在寻找流失梦境中的设计蓝图。我们,能够打败那些外星人。”

姬无双这一席话说得平静,却彻底震惊了白沂青与老连接员。

前者是没想到对方居然有这层身份,还瞒着自己;而后者则因为知晓人类能够胜利,激动得不能自己。老连接员撑到现在,凭靠的就是那份执着与对外星人的仇视,如今得知这种消息,已然没有遗憾。

“好!好!”

他连说两个好字,又望向白沂青:“我没有遗憾了,激活信标吧!”

白沂青亦是胸怀情绪万千,但最终也只化为有些颤抖的语句。

“该按什么呢?”

“按这里、这里还有拉这里,很傻瓜式,人人都能用。”

老连接员高兴地指着上头按钮比划道,看着白沂青一步步根据步骤按下按钮——只是在最后一步前,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看向老连接员。

“如果激活信标,您跟麒麟会如何?”

“我不知道,应该是会消失吧。”老连接员洒脱一笑,露出了少年般不羁的表情,“我是死人,它是幻想生物,我们都是不存在于‘现实’的。在人类的前进之路上,大概不会有我们跟随了。”

“那......”

白沂青霎时有些犹豫,却被老连接员握住了手,对方看向麒麟,而麒麟也风轻云淡地朝他点了点头。他笑容愈大,按着白沂青的手更加用力。

“在末日来临时,我想我们都该有些信念。不计牺牲,勇往无前。铭记逝者,不停前进。”

老连接员潇洒地笑着,老态已然消失。而白沂青只觉自己手上传来一股大力,被迫拉下了那最后的操作。

“在最危险的时刻所发出的怒吼,更能振聋发聩。这不屈的激励,可是我们的国歌传递的信念之一。记住,在这心灵的世界里,永远不要被轻易击溃。我是个奋战至死的士兵,是烈士,你啊,你就别让我死不瞑目了。”

拉杆落下,装置运转。那荧蓝光彩已然变成璀璨绿光,它身上的齿轮飞快转动着,最终发出一道彩虹光环!那虹光从它身上扩张,瞬间漫过整间宗庙!而下一刻,宗庙穹顶便被猛然吹散,只见天空中浮现个巨大漩涡,将一切尽吸其中——宗庙内所有东西都燃烧起来,化为流彩星尘,朝那漩涡倒飞过去。

昔日辉煌,彼时梦幻,执着残念......都随着这巨型风暴的出现,逐一回归心图深层去。白沂青知道,它们会重新沉睡在人类意识的深处。历史被人谨记,逝者被人追忆,而精神则永为人纪念。它们终究会完成不灭,变为永远的过去,督促人们继续前进。

在纷乱的风暴里,白沂青三人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而老连接员与麒麟却悠然起身,望向了天空。他们的身躯在幻风之中显得无比高大,不停燃烧着,点点分解为虹屑飞散。

白沂青看着那两位随风暴消散的人,胸腔内似有千言万语想作为告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老连接员在暴风中站得笔直,面容在刹那间回归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他环过麒麟的颈子,洒脱地朝三人挥手。

“明天,从你开始。”

他自在笑着,朝白沂青抬起大拇指点赞,随后身躯就在吸引下彻底化为星尘飞入漩涡,只留下轻飘飘的话语穿过狂风。麒麟则变成了雷光,追着他往漩涡而去。

那团漩涡吸进地上一切,最终连这片天地都不放过——只见天幕被它坼裂,一切归于黑暗,在无尽混沌中,只剩狂风之音。

而在天地都被带走后不久,白沂青三人便陷入万物归无的混沌中,不多时就纷纷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在头脑彻底忘记思考这个概念前,在那阵晕乎乎的感觉袭来时,白沂青倒在地上,满腹感动、伤怀都纷纷被一个情绪挤开——

“靠,我怎么又要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