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把我铐起来！一个小小的保安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西蒙从电流的麻痹中醒来，回头看到自己的双手，他小幅摇晃着两条胳膊，冰凉的手拷不断摩擦他的腕关节，他用手拷撞击巡逻车的后车门，徒劳地消耗着本就不多的体力。
“你没看社安局官网上的通告吗？对于强行闯入的人员，保安和社安员均可采取非致命的紧急措施予以制伏。”
坐在巡逻车副驾驶位上的社安员转过身子，盯着正在扭动身子的西蒙。
“通告我没细看，无知者无罪啊！你们就这样显示你们的面子与威严？”
“这无关乎任何条律以外的问题，新亚市对于那些违逆理性与秩序的敌人是零容忍的。”
10月7日，三天以前的欧风龙湾，社安员将西蒙押上巡逻车后，一路前往位于D区南侧的新亚市第六看守所。
布满尖刺的铁丝网围成螺旋状，设置在灰色的外墙上方，两扇黑色的大铁门设置在看守所外墙的东西两侧。巡逻车将西蒙送到社安局分部后，一辆厢车把他单独接走，从看守所东侧的门进入。
“新亚市第六看守所提醒您：
规则千万行，秩序第一行；
做人不守己，亲人泪两行。”
看守所室外的广播喇叭每隔半小时重复一次相同的话。西蒙在社安员的陪同下，首先来到负责审讯的房间。
“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都会作为呈堂证供。”
“老套的说辞，我至少听过三遍。”
西蒙的左手遮住额头和下方的黑眼圈，右手不停抓挠着左臂上侧的皮肤。
“审讯过程将全程录像备案，新亚的条律会最大程度保护当事者的合法权益。问题将围绕你的身份、作案细节与作案动机展开。”
“废话少说，我想早点休息。”
一名社安员走到西蒙身边，将他的左手拷在面前的铁窗旁，另一名社安员拿出电子记录本，在屏幕上滑动几下。西蒙抬头看了下窗外的电子表：10月7日11时32分。
“名字。”
“西蒙·戴克。”
“年龄。”
“32，觉得我很显老吗？”
脸颊和额上的皱纹包裹着西蒙的面部，细长脖颈上的脑袋摇摇欲坠，仅只坐了两三分钟后，西蒙的身体开始颤抖，神情相较于坐在巡逻车上时更加恍惚。
“住所。”
“D0236……这些都是身份卡上写着的吧，直接拿去，我都快睡着了。”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说，身份卡基本都有掺假，我们只能保证在口述、身份卡以及备份数据库中的数据三者完全一致的情况下，可以将你们的口述作为合法有效证言，作为减轻或免除刑罚的一个重要依据。抗拒者将从严处理，请您三思后行。”
“那你们现在就立刻去查！我说的话没有虚假！”
西蒙的右手疯狂地抓挠头发，冷汗从脖子和背上不断冒出，浸湿了他橙色囚服内的的衬衣。
“请稳定情绪，继续配合调查。”
西蒙的动作趋于平缓，社安员依照电子记录本上的资料，搜索着实时更新市民身份的云端数据库，顺利找到眼前的“西蒙”的个人资料。
“身份暂无明显异常，还有，你少过了一次生日。”
“无伤大雅。那么接下来，你该问我那天做了些什么吧？”
西蒙背靠在摇晃的木椅子上，左手与链条伸得笔直，右手在背上挠来挠去，始终不太安宁。
“那天你为何要去欧风龙湾？”
“会见一个重要的家伙，他也是你们的目标。”
“你并不像那些制裁者，你的资料记载你是康格鲁斯帮的一员，有两次入狱就是因为参与影响恶劣的街头事件，还有一次保外就医的记录。”
“以前是，但我早就另寻高明了，这两年我没有做太过分的事，你们可以再查。关于前局长的事，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它，也帮不了你们。”
“前局长的事用不着问你，特勤局在调查。回到正题，你会见的那个重要的家伙是哪位？社安局目前的目标只剩下三人：一名参与绑架案的18岁男性，他的领头者以及一个具有严重反对秩序倾向的年轻天才黑客。”
“我只能说这三人都不是，你一定漏报了。”
“那你自己说吧，我负责甄别其中的真伪。”
“罗曼·科……什么夫的，名字有点难记，但他曾受雇于一个姓董的女士，干着与黑客差不多的事情。”
“你知道的很多啊。”
“Ⅴ级通缉犯可不是什么绝密内容。说到那个姓董的女士，我们都叫她董姐，她很懂得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们会蠢到无条件听从一个人的领导吗？”
西蒙的脸色有些苍白，冷汗从额头上滑落，眼前的社安员的样子变得模糊到有些扭曲，干涸的嘴唇沾上几滴又咸又湿的汗液。
“那位董姐想必就是派遣你行动的人了，主动揭发同伙的罪行是可以从轻……”
“我都知道，别啰嗦了。”
西蒙轻咳一声，稍作停顿后继续讲道：
“她让我们去调查那个罗曼的下落，他和自己的女儿一起住在欧风龙湾，正好他要回去，所以我们一路上跟随着……”
“停，你刚刚说到‘我们’了，对吧。除了你的领头者以外，光是那天你就有共同正犯，监视器上也有你和他活动的身影，你最好先说出那位同伙的事情。”
“你这是要我在哥们的义气……咳咳，以及自由之间作出抉择吗？”
“这我不能回答，没有社安员能保证你将如何被处理。总有人认为钱能通神，可社安员不是这类神。”
负责审讯的社安员接过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递给西蒙。西蒙用被铐住的左手握住瓶身，右手拧盖，大半瓶矿泉水流过他的喉咙。
“那天的确有人和我一起，我只知道他叫卡尔，在欧风龙湾旁边的公交车站就和我分开行动了。”
社安员通过电子记录本找到欧风龙湾巴士站台附近的监控录像，将屏幕正对着西蒙，身旁上车的家伙中就有卡尔，这是西蒙为数不多可以确定的事。
“卡尔的事我们会继续调查，你的行为被赛迪普斯初步判定为强行越过社区安检，鉴于你所提供的合法有效证言，你的处罚最高不会超过十四天暂时拘留与五百新亚币的罚金，如果你对此有异议……”
“有……”
西蒙的眼前从朦胧变为漆黑，身体猛地前倾，喊声似乎也不再受大脑控制，整个人一头倒伏在桌面上。
“请问你的异议在于……这位先生，你怎么了？请你……”
“有没有一首歌，让你心里……”
西蒙的意识似乎完全回归躯壳，左臂与铁链一同挥动着。面对社安员惊诧的神情，西蒙一转话锋，随口哼起了歌，社安员的表情由惊诧转为尴尬。
“真的没事吧，如果有任何不适请及时说明，所内有相对充足的救助设备。”
“我只需要早点回到清静之中，安排个地方，让我睡一觉。”
“好的，请跟我来。”
在两名社安员的陪同下，西蒙穿过三条通道与四层楼梯，来到其中一个房间。
“又有倒霉鬼进来了，唉。”
“想必他是个人才，说话还好听的那种。”
“这么快就满员了，希望他和你们一样正常。”
容纳有四人通铺的房间先前已经有三个人在押，西蒙端详着三人的样貌：一人将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双眼紧盯着窗外；一人趴在地上，拿着两根铁丝相互比划；还剩一人躺在通铺的最内侧，大半张脸被黑色的罩子所覆盖。与他印象中那些留有伤疤，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亡命徒相比，眼前的人们几乎就是身在地下的绅士。
“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吗？”
过于安静的房间内，只是低沉的话语就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紧盯着窗外的人放下拳头，比划着铁丝的人站起身来，躺在通铺上的人摘下眼前的罩子，三人围到西蒙身旁。
“大、大……大家好，都……都很热情，我……我有些……”
“可以，不用紧张，随便说些就行了。”
“最好再唱首歌呗。”
只有之前紧盯着窗外的人没有发声。
“我叫西蒙，你们房间的新成员，住在D区，由于强闯C区的某个小区，被一个保安扭送过来的。”
“害，多大的事，按照新亚的条律，最多让你呆两周就出来了，至少比我要好。”
紧盯着窗外的人抱着脑袋，仰头闭上双眼，幽幽地说道，
“我在等待判决，焯成科技的条律部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来起诉我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啊？偷仿生智能人吗？说实话，那玩意的确是个收益可观的产业……”
即使是很少看电视与听广播的西蒙也知道，焯成科技引以为傲的产品是仿生智能——一种能和人类的记忆共通的设备，只要将意识芯片和记忆体通过某种方式输入进去，仿生智能的外观、触感、行为与思考方式将与原来拥有记忆的人几乎毫无差别。这些只是焯成科技外发的广告上的内容，市场上卖的也无非只是些单纯用于居家整理和安保的仿生智能，即使是相对能说会道的家伙，也是为博物馆、主题公园等地特别供应的。
“偷？揭露真相的事能算偷吗？我是个还算负责任的记者，用不着将这玩意卖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我只要找到焯成在这些仿生智能里做的肮脏把戏……”
“千万不要觉得你所认为的正义就是真实正义，违反秩序就是公然对抗这座城市的原罪。”
摘下眼罩的人打断“记者”的话，西蒙仔细端详着他手上的东西，除了眼罩以外，还有一些纸和一只签字笔。
“违反秩序？他们派社安员公然闯入我们家前来调查，孩子被那些人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就不叫违反秩序了？是的，没错，他们为了那点所谓的秩序与荣耀，将真实的正义当成什么玩意了！”
“不要对正常的社安体系过于失望，凡事都会有瑕疵，但至少社安员本身不应被苛责。”
“真是个乐观派人士，那请问你还有多久可以从这里出去呢？”
“只要是在服刑期间的，剩下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会被就近转移到看守所，我是上个月从五公里开外的监狱里转进的。”
“我能打断一下吗？笔和纸哪来的？”
“笔和纸是之前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给的，事实上我的那些鬼画符也没人能看懂。”
西蒙望向室内唯一一面没有杂物堆放的白墙，那里确实画了些神秘的符号，西蒙的目光注视着墙壁中央的盾形的图案。
“这个像护盾的东西叫什么？”
图案的内部类似于“王”字，但左上的区域多了条竖线，将“王”字的左上部分封闭起来，下方的字母划痕则是真正没人能看懂的“鬼画符”。
“某个神秘组织的符号。”
“你说这些谁信啊？”
西蒙的语气有些轻蔑，拿着眼罩的人脸上并无愠色，继续说道：
“大部分这样的组织不是，或不仅仅是按照新亚社安局规定的条律行事。他们根据普世大众或是自己的道德评判去对那些城市暗角的罪恶处以私法审判，我说的不是司法局的审判，而是私下里将这些罪恶在黑暗中予以裁决。”
“就和漫画里的那些超级英雄一样？”
“不一样。首先，他们没有什么超能力，也很难有比特勤局更加强大的装备，更重要的是，不论他更倾向于黑客还是杀手，都完全无法跳出这座城市的战斗与生存法则；其次，他们不一定永远会将正义与信条贯彻到底，金钱与名声也许很难将他们原有的思维方式覆写过去，倘若有一件事，一件足以改变乃至推翻他们的认知与常识的事发生时，他们会走向自己的极端。”
“自己的极端？很多事物只有两极的区分啊？”
“客观的事物大都如此，但人的社会是多元的，不论是……”
“我只想知道你口中‘自己的极端’指的是什么。”
“也许会认为自己的虔诚不足，成为毫不质疑教义的狂信徒，一条道走到黑；或是抛弃曾经深信不疑的理想，走上与之完全相悖的道路。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西蒙坐在通铺的最外侧，一边听他娓娓道来，一边看着他爬到通铺的最内侧，重新戴上眼罩，两人几乎同时平躺下来。
“与其总是想着未来的事，不如将目光放回现实，在最可怕的情况到来之前，我们依然还有自己的生活。顺便提一句，你曾是帮派的成员吧。”
“呵呵呵……瞒不过你罩子下面那双眼睛呢，你完全答对了，我曾经是。”
西蒙在通铺上翻来覆去，他身下的床单由于阵阵冷汗而湿透，他爬到桌子旁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抽出桌上的纸巾擦去即将落下的涕泪。
“你的状态不是很正常，门旁边有一个紧急按钮，可以叫社安员们过来。”
西蒙左转过身子，眼前的确有一个红色按钮，玻璃罩子上落满灰尘，看上去很久没人使用过。
“现在开始检查！”
广播喇叭中社安员的命令从锁住的铁门外传来。
“不想被防暴手电照的，快回到通铺上。”
四人躺成一排，手电的灯光从铁门的栅栏之间照入，未戴眼罩的三人即使闭上双眼，视野依然被映成橙红色。橙红色的亮光很快消退，社安员在通道上巡逻，继续检查剩下的房间。
“果然还是东煌的新亚市足够让人安心，那十几个本属于印狄恩利亚的地方，没人会蠢到回地堡里去的……”
……
十月八日下午一点，D0112号，高崎家具工厂。
“真是让人惊讶的说辞，不是吗？”
“董姐”坐在一张完好的白色真皮沙发上，看似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尖头高跟鞋随着脚腕的转动上下摇晃着。卡尔站在“董姐”面前，“董姐”身旁站着两名男子，和卡尔一样穿着黑色的皮夹克。
“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董姐。兄弟西蒙的下落不明，我在公交车上调查时也遇到不测事件，要是再晚一步，就会被那家伙扭送到社安局的。”
卡尔将双手摊开，单膝跪在地上，目光正对坐在沙发上的“董姐”。
“我并不怪你丢失手上的枪，这不是你自愿，我们会给你另一把；我也不会怪你被谁给打败，他的确是个棘手的家伙，我们可以尽量避开他，或使用更大的力量对付他。你知道我要怪你什么吗？”
“把西蒙弄丢了，还没有第一时间去通知你们？”
“他是你最亲的兄弟，你没有将他带回，更何况我们这些原本和你素不相识的人呢？”
“董姐”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卡尔身边将他扶起。
“西蒙和我通过电话了，他在新亚市第六看守所内，因为强闯小区被保安抓住，目前正在拘留，他只说了有关我的事情，以此减轻他的处罚。”
“情有可原，我说的是西蒙，这段时间你得保持低调，尤其是不能被之前打你的家伙发现。”
“请你雇佣的那个黑客分析袭击者的身份就可以了吧。”
“他早就溜了，叫你们两个跟踪他，被你们跟丢了，那辆公交车上的摄像头明显有被骇入的痕迹，你还记得那天抢走你武器的人长什么样吗？”
“我当时都被打蒙了，根本没细看他长什么样。”
卡尔不停地摇头，“董姐”将双唇凑到他的耳旁，轻轻吹出两口气。
“我们不完全是袋鼠帮的成员，你只需告诉我就行了。”
“董姐”挥动右手，示意站在真皮沙发旁边的其他人离开家具厂的控制间。
“这个嘛……白色大衣，黑色高礼帽，话语中夹杂着欧伦曼洲的口音，不是在新亚本土生活的东煌人，更不像是泛亚大洲的其他人种。”
“情报足够了，在新亚长期定居的欧伦曼人加起来都不足两万，即使没有‘战车’，剩下的信息人员早晚也会将他挖出来的。如果他不是长期定居，明年一月份，所有非新亚本地定居人员就要选择离开或是前往新亚移民办事处办理手续……”
“你的意思是说，有很多将他彻底查清的机会喽。”
卡尔和“董姐”走出控制间。木质的楼梯上，每一级台阶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董姐”在距离底楼只有三级台阶的地方一脚踩空，扭到脚踝的她趴在卡尔的背上，两人就这样一同来到家具厂的仓库内。
“机会当然有，康格鲁斯的那群家伙也会帮助我们，但他背后站着的，是名为‘银幕’的飘扬在黑暗的传说。袭击你并没收你的武器的人，与这个传说很难脱离关系。”
“银幕？这个组织的名声正逐渐影响着整个新亚市，他们的委托金相比冲击伙伴等其他组织，已经是很合理了，甚至还有首次免费和特殊情况下免费的委托，实在是太香了……”
“所以你也有打算成为他们的一员？”
“怎么可能？董姐你也太调皮了，我不会有这种想法的。更何况我还被他们的人打的颜面尽失……”
卡尔坐在仓库的窗户旁边，“董姐”从仓库内拿出事先准备的笔记本，将一个地址呈现给卡尔。
“我知道你不会成为他们的，下面就是新任务的地址。”
“世界上本就没有明确的对与错的界限，但任何一方的叛徒注定会失去明天。”
卡尔在屏幕上找到一个位于D区的地址。
“D0880号，我了解。只是强闯小区的兄弟都已经被扣押了，更何况强闯宅邸的后果可是无论加害者状态如何，被害者均属于正当防卫范畴，还是一年前的那次从十二年到无罪的案件，甚至被写入新亚市权威判例了。”
“用不着和我提那起事件，康格鲁斯的成员不想再动那位少年和他家人的一根毫毛。任务是将该地址内居住的成员带到高崎家具工厂，有一位伙伴会协助你完成它。”
“董姐”放下笔记本望向仓库大门，一个类似于普通高中男生模样的仿生智能进入仓库，左手臂的出厂码上那层贴膜还没被撕开。
“执行方面就交给我们吧。”
“但还有最后一点。”
“董姐”走到卡尔和仿生智能中间，将双臂分别搭上两人的肩膀，
“绝不能有杀害，击伤也要谨慎实施，尤其不能伤害最小的成员，她是我们与克仁先生进行谈判的关键筹码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