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谁最有可能干这种事，说吧，打算如何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焦作仁将双臂摊开，忍着右肩膀处传来的酸痛感，苦笑着面对“獾”的那双灰绿色眼睛。
“下次有任务的话，多给你两成的酬金，如何？”
“下次？得到什么时候？我希望你现在就给我个交代，哪怕是请我吃顿二十新亚币的午饭也……”
“早说啊，正好，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獾”拽着焦作仁的左胳膊，两人在致良知高中的主干道左侧一路狂奔来到食堂门口。
“那边站着的是什么？骨头、鬼魂还是巫女？”
“这边建议您立刻退学吧……她就是再长得没你想象地好看，也是致良知高中的德育主任啊！你说话够轻……不对，够没轻重的。”
焦作仁并非没有见过她，前一天晚上在走廊上逮住自己的正是这个脸颊瘦削的女性。另一名德育主任在观众席上巡查，她就在食堂的附近徘徊，时刻准备“守候”那些提前跑到食堂吃饭的学生们。
“退学？距离我毕业都快四年了，从罗马到那不勒斯，再到现在的新亚，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我不是来听你叙旧的，有什么事情，赶紧找个地方说明白。现在各所学校已经开放了它们的运动场与食堂，还允许使用非本校一卡通限定的线上支付，真不知道明明校园的保安人手增加了两倍，还会把你放进来……”
焦作仁皱起眉头，瞅着一身保安制服的“獾”，将临时披上的黑色夹克衫的拉链敞开，将校园一卡通放进里面的夹层。
“真亏你们上面的人可以想出这个主意，多雇佣两倍的临时工能解决什么问题？反而是拿到交接班名单的我寻得了机会，你真当那些黑客能像平时进家门一样随意进出校园吗？”
“常规情况下肯定不能，尤其是你这样的物理黑客，社安局一逮一个准。前段时间黑到我们住处的那家伙，什么梅特（Mate）里面的战车，还在新亚市的通缉名单上呢。但你居然连衣服都拿到整套，社安员还没有怀疑你这套奇怪的穿着，这就太过离谱了。”
焦作仁转过头盯着“獾”的全身，上衣袖口被挽起到手肘边，四分之三的小腿在裤管外面，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配枪和对讲机的外表面也有不少刮擦的痕迹，只有那顶大檐帽看上去像是成功翻新后的物品。
“学校南边保安岗哨内的某位保安还在柜子中熟睡呢，到傍晚的时候会有人叫醒他，得益于你们尚未加密的信息处理设备，还有那些十几年前就装好的监视器，这一路上除了那边荒地里的几个脚印，就没留下我的其他痕迹……”
“行了，知道你是个有资质的物理黑客，现在是去食堂还是找个相对封闭的地方？”
“关于情报的事，自然要去……”
“咕——”
焦作仁早已利用那些淡黄色的药丸压住因大量冷饮而翻江倒海的肠胃，自己没有像以前一样那么容易就感到饥饿，但旁边那位看上去没有跳过一餐的经历的人，他的肚子就很难藏住他自己的用餐状态。
“去食堂吃饭吧，就像正常聊天的学生们那样，你把夹克衫借我批一下可以吗？”
“不是不行，但仅限这个中午；另外，别嫌弃尺寸；最重要的，是不准乱动里面的拉链！”
“知道啦，我不馋你那张饭卡，况且刚刚才说要我请客……”
“多谢提醒，我本来打算忘了的。”
焦作仁的脸上多了一丝怪笑，他脱下夹克衫放到“獾”的手上，“獾”将兜帽戴上，大檐帽被放进焦作仁的书包内。
……
“你们学校临时增加两倍保安的做法确实不太靠谱，但食堂二楼卖的芝士饭是真的太诱人了。”
“獾”举起黑色的筷子，生硬地夹上一小堆被番茄汁染红的米饭，连同浇在上头的芝士、青椒、香菇、火腿丁等一起送进嘴里，
“如果铁板上加一张面饼就再好不过了。”
“要求别太高，这可是校园食堂，你真当这里是撒丁的小餐厅了……”
焦作仁抽出一根筷子，戳进炸得金黄的手枪腿里，从八月末到十月中旬，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曾吃过多少条手枪腿。
“这次我过来首先是提醒你第一件事，这段时间包括线人在内的所有制裁委托都不得不暂缓进行，因为我们其中一名制裁者的失误……也不能算是失误啦，新亚的社安员和特勤干员正在密切防范我们，所以……”
“所以你就在食堂的二楼大摇大摆地走动好几圈，甚至把芝士饭特地端下楼，走到我对面来享用，这就是你的对策吗？有够厉害的呢……”
焦作仁的右脸由于始终保持紧绷而变得有些僵硬，“獾”一时也没分辨出他是出于担心还是真的在笑自己。
“所以我需要你严格保密我的身份，即使你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真名。万一有社安员问到有关制裁者以及银幕组织的事，你只需要表示不清楚、不了解就可以了，表情放自然点，别去刻意弄得像演戏一样夸张。”
“作为线人，以及曾受过且依然需要你们帮助的人，我还是能够做到的，你千里迢迢地在运动会期间赶来我这里，不会只想告诉我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吧。”
“简单？是你想得太简单了，后面两件事复杂得多，主要的部分会由我来进行，换而言之，你负责提供适量但必要的支援即可。”
“这种事就别藏着掖着，我能帮就一定会帮。吃饭时间也很宝贵，到时间我们就该回教室午睡了。”
“其一，银幕在A区的基地已经不够安全，我们在A区遗留的东西需要人手去搬运……”
“切，我还以为是多复杂的事，原来是物流公司平常干的活……”
“拜托，我们在A区留下的东西，基本是人员档案、作战摘要以及有关制裁者的介绍与培训记录，仅凭新亚市内物流公司的保密程度，无疑是拿银幕组织所有制裁者的安全开玩笑。”
“连社安局都要来对付你们，看来你们真的惹上了大问题啊。”
“社安局的问题其实不大，伏尔加一直协调着银幕和社安局之间的关系，相同的目标与威胁会使我们长期保持团结。但其他的组织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尤其是那个一手缔造‘新亚一号重案’的康格鲁斯，不仅有可观的人员基数，装备水平、训练程度和据点防御在那些黑色组织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主要防范的，以及去集中火力对付的，还是那些潜藏在新亚市暗角的恶，既然要让我们的实体正义得到新亚市民的信服，就不能与他们完全信任的明面上的程序正义为敌。”
“不是你觉得这叫正义，这就是正义的。尤其是你们放出的制裁者组织宣传片，接近一半的评论不是阴阳怪气就是直接抨击你们做的各种事情……”
“制裁者组织内部，用你们东煌的话来讲，良莠不齐。某些前帮众、流亡者、赏金猎人与混乱分子掺和其中是难免的，我们只能保证银幕内部的成员，尤其那些接受委托办事的制裁者，是拥有稳定心理状态且无犯罪记录的。至于那些评论根本不用多管，赛博世界的影子军团我们也不是没用过，大部分都是是焯成和布列科沃的正常操作而已。”
“你的意思是，银幕组织打算联合社安局，对新亚市的一些帮众出手？”
焦作仁将大块的鸡肉一股脑咽下去，原本金黄而饱满的手枪腿只剩下两根接近光秃的骨头。
“是社安局打算让我们加入，毕竟我们这样的灰色组织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场来之不易的合作对于银幕乃至制裁者组织的声望都能有很大提升。”
“可这又与你请我帮忙做物流公司的事有关吗？”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我们对抗帮派的联合行动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转移社安局与特勤局的注意力，黄金周后期的那些事正是因为我们的人招惹到本不该注意我们的特勤局，这次联合行动若是足够顺利，伏尔加会有机会消除那些事对银幕造成的影响。况且在行动的同时，我可以让其他的一般成员和你共同前往A区的基地，有组织地搬运那些东西……”
“这件事我算是清楚了，说说第二件事情吧。”
“第二件事啊……银幕的领导者让我们前往四十六号码头（Pier 46），来自怀特西尔保安公司的佣兵‘雷轰’从南江洲地区逃脱，试图以那座码头为藏身所躲避追缉。由于新亚目前作为东煌的实验都市，不是完全按照东煌的方式进行社安管理，追缉对象还是所谓公司的‘安保员工’，他们直接派人在市内追捕简直难上加难。社安局尚未得知追捕‘雷轰’的消息，但四十六号码头作为康格鲁斯的成员聚集地已经无可非议……你这是怎么了？”
“獾”抬起头看到焦作仁的右手猛地发颤，筷子的一端碰到桌面的边沿，落到他脚下的瓷砖地面上。
“四……四十六号……码头？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在新亚市的私营码头中，只有这个长期不配合社安局的夜间调查，情报暂时锁定在这个地方……”
即使错峰接待各校的学生，食堂里的人数依然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两个对焦作仁而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分别拿着餐盘，向自己所坐的长桌走来。
“嘿，焦作仁同学，想不到你躲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吃饭，我们又不用来抢你吃的。”
佐渡尚文坐到焦作仁的右手边，盯着电视屏幕发呆数秒。“獾”只瞥了他一眼后，继续用筷子夹起残留在铁盘内的饭粒。
“下午有一场4×100米接力跑要比，记得用那架无人机多跟拍我的队友们，他们都不在最后一棒，镜头可能会有些少。”
专注于眼前的“獾”没有注意到欧阳佳韵来到自己的旁边，将看上去有些沉重的书包放到更远处的椅子上。
“对了，焦作仁旁边的这位是……”
“看上去只是普通交换生，仅此而已。我听姐姐说过，天语宫高中的交换生主要来自于北欧伦曼以及南边的撒丁这两地……”
“今天你一上午都没说后面的那句话，我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你本尊了。”
“忙着航拍与志愿服务的上午可没给我说闲话的时间。”
焦作仁正准备听着欧阳佳韵与佐渡尚文继续交谈时，“獾”将只剩下油渍的铁盘连同筷子一起放到收餐台，身上的黑色夹克衫被裹得更紧了些。
“这么快就打算离开了？”
焦作仁将手中的碗甩到收餐台上，和“獾”一道离开食堂。
“不希望让其他的家伙过多怀疑我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样反而会让他们加剧对你的怀疑，尤其是作为我朋友的他们。”
“他们和你有除了朋友以外的关系吗？”
“獾”走到廊桥上，简单观察四周后，将夹克衫的兜帽摘下，灰绿色的眼睛扫视着焦作仁的前身。
“当然有，还是同一个社团的队友。”
“一个戴着玉佩的家伙和一个蓝眼睛的小子，你交的朋友看上去还行啊……我只是说从外表上看的。”
“管他们长什么样呢，至少比以前那些家伙们好太多了。”
焦作仁站在廊桥的一侧，背靠穿着自己的夹克衫的“獾”，头顶是涂有深红色漆的木板，眼前是校门旁的传达室兼岗哨，再往远处看是镶有白色锦缎的苍蓝的天空，往下就是被红色与黑色观赏鱼装点的十字形景观河。两人从廊桥上走下，在焦作仁回到教室午睡之前，“獾”带他来到一间废弃已久的空教室。
“就是这里了，之前我和伙伴找了很久才确定的安全区域。”
空教室原本属于旧的教学区，在新大楼得以投入使用后，这座教室伴随着其他的房间一道，迈入了退休的岁月。除了摆放凌乱的桌椅和一张缺角的黑板以外，所有电子设备均被拆除，地上也积了一层薄灰。不仅如此，通往那间空教室的其中一条路及其附属设施已经被完全拆除，没有任何监视器能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我绝不会忘记上次答应你的赠礼，它很快就要抵达这里了。”
“獾”从空教室的角落抽出一张椅子，将本属于某位临时保安的制服裤与椅子表面的灰尘零距离接触，焦作仁坐上讲台旁边，右脚隔着鞋底顶在黑板下面的墙上。
“Lei sta arrivando!4035号已经闪亮登场了！”
焦作仁朝前门的地方看过去，一台仿生智能迈动细如竹竿的四肢，扶着墙壁走入空教室，被银白色外壳包覆的主干和头部随着四肢的晃动而向各个方向摇摆，焦作仁挪到讲台的另一边，后背和双臂靠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银白色的奇怪物体向自己走来。
“这……这是什么玩意？你……你不要过来啊！”
仿生智能挥动一条肢体，伸进焦作仁肩膀旁边那堵有不少裂缝的石膏墙壁，又很快抽出，白色的粉尘呛得他不断地咳嗽。感应到焦作仁的声音与热辐射后，仿生智能的“手指”沿着焦作仁的肩膀，直到碰触他的右手。
“果然是不够安全的半成品，但这样也好，除了功能上会有些不全面以外，不论是硬件还是安全措施上都是过关的，而且由于没有通过最终的测试，与焯成科技的信安部门没有联网，可以试着在对方有所察觉以前摸清焯成科技的产品是如何抵抗我们的连接入侵的。”
“连接入侵？你们这不是在窃取对方的机密吗？这关系到他们合法经营的市场，怎么看都是违背新亚条律的行为吧……”
“正因为你们被所谓的条律所束缚，才会不自觉地纵容这些看似在程序上合法的恶行！我并不知道新亚市内的媒体是如何连篇累牍地宣传焯成等大企业所做的好事，而对他们那些欺行霸市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多少真正捍卫市民权利的揭发者被与他们利益相连的帮派与其他组织痛下毒手，这一切的一切，生活在虚妄的蜜罐里的你根本就无从知晓！”
“獾”戴着黑色制服手套的右手握拳，每根手指的关节咔咔作响，他将搭在右手上的左手迅速拿开，拳头砸向窗户旁边的墙面。部分来自天花板与风扇上的灰尘由于这一记重击而被抖落下来，而他脚下的地面上。
“蜜罐？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居然是个蜜罐？老天啊，我现在才知道呢？呵，呵哈哈哈……”
焦作仁“砰”的一声关死前门，把书包扔到前门后面，跺着脚步走到“獾”的身旁，脸上与右臂上的肌肉越绷越紧，右手握住“獾”的左手手腕，不顾右肩膀尚未散去的酸痛，将“獾”逼向教室后方的黑板，
“先前的母亲在我记事起就抛弃我和阿妹而离开，可爱的阿妹被后来的母亲恣意虐待，接近十年的时光被消耗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家里，你管我生活的地方叫做蜜罐？”
焦作仁伸出左臂，五指握住“獾”的脖子，施以压力的同时，每隔两秒放松一次，为他留存一定的呼吸空间：
“那你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开着那辆比你爷爷的年纪还大的老古董碾压新亚市的公路，然后回到你家三层楼高的宅邸里享受披萨和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牛排，再美其名曰让我们去做那些可能越界的事，自己在后面撇清关系的同时坐享其成？”
“不允许……你……羞辱我的……家人还有……家乡，是我先……激动的，可你没……感谢……，还……”
“不，我现在就感谢你赠送给我的所有。我只是让你能体会到，这个足以逐渐让你窒息的环境，正是我所在的那个‘蜜罐’！我不希望任何人拿我的过去开任何形式的玩笑！”
焦作仁将双手同时松开。“獾”的右手撑着地面，两腿蹲在地上，一个踉跄过后重新站起。
“实不相瞒，我有些怀疑铁岭鸥的眼光，但我不敢让你作为其他制裁者的线人。这样吧，银幕组织不做强买强卖的事，你可以现在就从这座空教室离开，我会切断所有与你联系的途径，但这个仿生智能归你，你让我见识到你是个有能的家伙，可以自行寻找抵抗的出路，或是回到你那看似平静的生活中去。”
“獾”没有对仿生智能施加更多的指令，后者很快趴在地上进入待机模式，焦作仁坐在附近的课桌上，空教室内陷入长久无人应答的沉默。
“Dire una parola.（说句话。）”
“Questa è la tua scelta?（这是你的选择？）”
“Rispondetemi!请回答我！”
任凭“獾”如何呼喊，焦作仁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左手握拳，轻敲身旁落满灰尘的桌面，右手将手机屏幕打开，看着即使换了手机也永远不换的锁屏——那张自己与妹妹的合照。
“我早已做出选择，多问无益。”
焦作仁从桌旁站起，走到前门附近，轻叩了下教室前方的黑板，又坐回“獾”的身边。
“只是沉默？”
“沉默就是我的选择，不作出选择的，一种选择。”
“既然你决定留下来，刚才试图伤害我的行为，绝不能继续发生，对那些属于银幕的其他制裁者也不行。”
“獾”摸了摸脖子，除了焦作仁能看见的几道痕迹以外，没有任何损伤与活动上的障碍。
“另外，记得按照说明书，将这个玩意导入仿生智能的处理器内，你会发现惊喜的。本来我想直接送到你家门口，考虑到上学期间你们都不在，加上举办运动会开放校园的契机，干脆就亲自过来给你了。”
焦作仁接过“獾”掷来的小册子和U盘，“獾”拔出仿生智能“头部”的后门程序，彻底关闭4035号仿生智能，从焦作仁的书包里拿走大檐帽后，归还身上的那件黑色夹克衫，移动有些生锈的窗户，翻出教室沿着原路离开。焦作仁将仿生智能藏在讲台下的空间，假装无事发生地走回高一四班的教室，轻推开前门回到座位上，沉浸于午后的休憩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