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难掩喧嚣，寒风依旧呼啸。
伤痕累累的少年捂紧尚未恢复听力的右耳，握住左手上嫩黄色的磁盘，快步踏完最后一节楼梯，视线刚好与服务器接口的高度齐平。
“该结束这些了，我们……”
尽管是较为简单的一步，终究还是需要人执行的——“逆火”如是念想着，右手摸过几乎遮住上半张脸的战术目镜，将背部与后脑勺留在龙欣瑶的视野里。雕刻有蓝玫瑰的假面已被“弄臣”击得粉碎，零碎的残片散落在信号塔顶部的平台上。
“你的动作有些迟缓了，龙欣瑶女士，本来可以早些完成的……”
“逆火”推开站在旁侧的龙欣瑶，快步冲向距离五步以内的服务器，将嫩黄色的磁盘接入进去。他的目光先后停留在面前以及身后的屏幕上，随即看向龙欣瑶愈发温热的脸颊，还有她捏紧并颤抖的右手五指。
“对……对不起，我实在是……”
“接下来没有别的事情，管住自己，不用再说了。”
“逆火”逐渐增大喉头的振幅，喝止住龙欣瑶的同时抓住她的右手腕部，掰开三根手指并夺走藏在她手心里的磁盘。
“这不能拿！而且没人会怀疑你与我们并肩战斗的经历，对吗？”
“我本来也想这样问你的，仅此而已。”
“逆火”的手上多出了几乎与已接入的那块完全相同的磁盘。与此同时，龙欣瑶将另一块黑色的磁盘放到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有些木然地凝视着服务器的接口。两片薄烟叶从原先的磁盘外壳里掉出来，飘落到被丢在地面上的一张小卡片附近。
“还好，木已成舟……其他队员的努力，并没有因此白费。山药女士对我们的信任是相等的，可惜……”
“我……我真的……”
龙欣瑶略微弯下膝盖，伸手准备捡回那张卡片。“逆火”抬起前脚掌，将卡片踩在脚下，同时扶起已经蹲在地上，仿佛在寻找其他物品的龙欣瑶。
“没有解释的余地了，或者说，你有的是时间，能和社安局解释，仅此而已。”
与卡片一起落地的纸条早已没了踪迹，龙欣瑶接过“逆火”的右手，视线游弋在他尚未被全部遮盖的脸颊附近，没有再直视目镜下方那双略显少光的眼睛。
“先是有人给的奇怪磁盘，再有从缝隙中出现又消失的人影，接着是你……”
小声嘟囔的龙欣瑶像是独白一般，勉强组织着完全不像是辩词的话语，“逆火”收起那块外观类似的嫩黄色磁盘，先后轻拍了下龙欣瑶的额头和肩膀。
“也许吧，你作出了选择，这将是时间的问题……恐怕正因如此，才会……”
“非常好。Очень хорошо.”
夹杂着嗡嗡声、电火花声和非原有的俄联邦口音的话语，从服务器区域的各个角落传入“逆火”的左耳和龙欣瑶的双侧声道。二人环顾四周，仰起或是俯下身体，在身后的屏幕上找到一个带着弗克斯面具的半截身影。
“就是在看守所里，给我们下达任务的家伙！真难想象……是差不多六个小时之前的事……”
“不必紧张，我是来感谢你们的，包括始终坚守善良的新亚市民们在内。”
“呼，还以为是别的……咦？周围的杂音怎么变大……”
“不好，你快躲开！龙欣……”
本就相对狭小的服务器区域的平台被自上而下的冲击力完全波及，龙欣瑶不受控制地向墙边移动，后脑勺碰了下服务器的外壳，早已疲惫的身心旋即脱离了意识的控制。龙欣瑶的两眼向上翻去，一块黑色的磁盘顺着她瘫倒的躯干，从战术背心里滑落出来。
“这座城的敌人不算蠢，或者说……从来不。”
“逆火”捋了下残破的衣袖，握紧表皮略微变暗的双拳，清亮的双眼凝视着如今对自己怒目以待的“弄臣”。仓促的连接过后，数据传输仍需要不少的时间。屏幕上的“伏尔加”继续陈述着未有所改变的话语，而站在屏幕下方的，是一台尚未脱离控制的战斗仿生智能。
“命令已接受，肃清……”
“当你们看到我时，想必大家已经来到这段旅途的终点，都可以暂时休息了，真的……”
“估计是提前弄的……可惜了，我暂时不能休息，否则……得让谁来对付你呢？”
“弄臣”没有在如此紧凑的区域直接展开藏在两臂间的机炮和刀刃，仅是晃了晃钛钢外壳的带刺手指，视觉传感设备透过战术目镜，看见那双更蓝一些的眼眸。控制主板绕开“弄臣”原有的记忆体，直接向其肢体下达了指令。
“我们决定启航之时，就未曾恐惧过死亡……因为世间的正义，将引导我们迈向胜利……”
“逆火”将左臂挡在面前，为数不多的防御难以招架“弄臣”对脸颊的直接重击。目镜的碎片划过左侧眉骨附近的眼皮，紧贴下颌骨的头盔绑带完全断裂，透明护板与壳体同时飞到龙欣瑶附近，刚好盖住那块黑色磁盘。
“来吧，弄臣先生，先前的战友，现在的……噗——”
“逆火”摸着左眼附近的新伤，歪过脑袋并吐掉带有血渍的半截尖牙。“弄臣”出现在他的右上角位置，两颗十字准星瞄着自己的眉心，早已透支体力的“逆火”唯一确定的是，自己绝无可能躲过“弄臣”接下来的攻势了。
“我该怎么做呢？求饶、哭泣、愤怒，或是伤感？好想……想再起来，哪怕就一次……”
“我们连上他了！但听起来，他被一道选择题难住了……”
“Questa è una buona notizia, ragazza（这是个好消息，姑娘）.选择题难不住这小家伙的，‘银幕’永远能相信他……”
左耳边传来作战频道上熟悉的声响，“逆火”稍稍扬起嘴角，似乎在回味短短数小时内的战斗。
“信号终于正常了，给我五分钟，让我进入那台仿生智能……”
“五秒恐怕都来不及……你看管好这里，我还有一枚电磁脉冲弹，能缠住这小子的，不算是凡人……”
“眼罩前辈……市立的高中……购物中心和这座高塔……还有那些在场或暂时不在的队友们，以及陪伴我走完此程的，亲爱的人们……”
“逆火”的喉头有些急促地抽动着，试图积攒最后一声怒号，“弄臣”没有丝毫余温的臂膀卡在他的脖子前方，不断蓄力的机炮几乎贴在“逆火”的额前。
“坏小子”坐在服务器区域的顶端入口旁边，寻找可能隐藏在“弄臣”控制主板内的程序漏洞，“獾”将拔掉盖板的手雷投掷出去，顺着垂直阶梯缩短自己与服务器的物理距离。紧闭双眼的“逆火”未能看到顶部所发生的一切，眼前的闪光从中心向周围辐射开来，逐渐铺满他的视线。
“行动……完毕。”
留存的意识加速脱离了愈发滚烫的额头逐渐失温的躯壳，“逆火”所在的世界归于一片寂静。
……
“CDPOS并非密不透风的防御墙，新亚市作为科技与进步的桥头堡，遭到混乱组织与分离势力蓄谋已久的攻击，少数分子加入了作恶的队伍，部分人的态度因此摇摆不定，前所未有的恐惧与迷茫似乎要代替本原的辉光，笼罩在都市的上空……”
“伏尔加”暂时隐去了画面，不仅在信号塔内，新亚市所有尚能使用的外置液晶屏幕均已开始播放“苦胆”声色沉重的演讲。
“他怎么只顾着自己读小说？参与行动的好几个队员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理解你的担心，好姑娘，不过还是先找到这铁疙瘩的症结所在比较好……”
“谁要吃你这套……”
“弄臣”的机炮末端正对着“逆火”的额头，停止充能的肢体暂时冷却下来，“獾”踢走电磁脉冲手榴弹的外壳，咬着牙齿搬开“弄臣”压在“逆火”锁骨附近的钛钢臂膀。“坏小子”的左脚落到“弄臣”的膝盖后侧，右脚踩到龙欣瑶身旁的金属盔体，“獾”腾出一只手托住她即将失去重心的身体，灰绿色的眼睛扫过仍在传输数据的嫩黄色磁盘。
“但是，更多的市民们选择站起，与社安局和世间尚存的正义并肩战斗，包括部分制裁者在内的人员暂时和我们放下成见，在这场对抗零日灾难的战斗中，达到了预期难以想象的任务目标……”
“但凡再多派遣两个社安员救救他，我也不会发觉那些家伙是毫无贡献只会空谈的人偶。”
确认“弄臣”是由于电力输送故障而暂停行动后，“坏小子”踹开差点让自己滑倒的头盔，用钳子夹紧从“弄臣”背部露出的动力软管，顺手捡起被扣住的黑色磁盘。
“能保证我们在这个组织里相遇相知，合作共事，不必遭受过分的打压，就是这位先生作的贡献……真要是会当傀儡的家伙，布列科沃实在不必让梅副局长从背后刺他一刀。”
“我的意思是市长和议员他们……高帽叔叔只会乱猜，不理你了。”
“Non c'è motivo di scherzare（没理取闹）.”
“獾”看到“逆火”右半边皎白的脸颊，左侧被有些干涸的鲜血染成深红，他将小块的玻璃碎片从“逆火”眼皮上移走，被海蓝色纹路环绕的瞳孔缩小到原先的四分之一大小。
“只是皮外伤，眼睛看起来是正常的，估计还有意识……”
手表的分针指向“1”附近的刻度，时针慢慢走向数字“12”，“獾”无心关注具体时间，背着伤势更加危急的“逆火”爬完下方的一小段垂直楼梯，城市与生活于此的人们正在步入新历536年最后的子夜。
“需要做些什么吗？但愿一切还没有太晚……”
“出的气还有，立刻给他进行治疗，要是敢让他冻死在塔顶的寒风上……”
“獾”松开紧闭的牙根，两名身着战术背心，挂载热线切割刀刃的特勤队员来到垂直楼梯中间的环形平台上，医生与附近的社安员将担架与绷带送达平台，众人将“逆火”身上的部分异物移出并进行止血，实施心肺复苏的同时将他固定在担架上。
“上面的空间变大了！快！直升机……”
“坏小子”唤醒了并未被“弄臣”针对的龙欣瑶，后者主动爬上楼梯，配合医生与社安员完成必要的处理。另一架属于东煌驻军的Mi-26直升机在顶层平台附近悬停，先后将“逆火”与龙欣瑶分别躺着的担架回收进机腹内。
“接下来就看医生们的了。È sicuro di superare le difficoltà（他一定能挺过困难）.”
“请问一下，他们会在什么地方……”
“南江洲军区总医院，新亚分院。”
“你们可以先休息了，但属于我们的战斗，还在继续……”
其中一名医生和某位社安员先后向“坏小子”回应道。“獾”目送着装载两名伤员的直升机朝北方飞去，连接作战频道的耳机久违地响起“伏尔加”有些低沉的喉音。
“接下来，只有银幕成员可以听到这些，新历537年的我们，是时候迎接一些对我们较为有益的改变了。”
“哦？差点忘了，那块磁盘本就属于银幕成员，伏尔加先生绝不可能对社安局保持完整的信任……否则没必要退出的（小声）……”
“又想说些啥呢，迪诺先生？”
“Ahhh...Cosa significa（这意味着什么）?Rivisitare la cooperazione（重提合作）?”
“对，我们将作为试验都市的看门狗。此后，我们将继续为播撒光辉的未来服务，而且不必永远隐匿与黑暗之中……”
……
“我想要赶往那个地方，去找阿妹她们……能送我一程吗？”
“没事，到那过后你也注意安全。”
“好几辆白色吉普车开了过去……眼前那些奇怪景象多半和他们脱不开干系……”
五十分钟过后，新亚E区，阵痛未消的黎辰砂扶稳自己的头部，右臂放在潮湿的短靴和裤管前侧，蜷缩在暂时拆掉隔板的后排座位上。坐在副驾驶侧的焦作仁朝右扭过脖子，茫然地望着被薄雾与浓烟缠绕的城市一角。
“狮虎山陵园的南边，你确定吗，焦作仁先生？”
黄玖鑫将拦截车减速并变往慢车道上，主控台的卡槽里插有号码为“32H89S”的社安证，一把MP7冲锋枪挂在车门内侧。
“虽然这个要求有些自私，但我真的……太想见到阿妹她们了，至少这样，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能有点实际意义……”
“我管不了你的过去，唯有现在，你可以将自己的一切赋予它。”
“这也是对未来真正的慷慨。”
“我明白的，辰砂姐……好久没收到龙哥他们的消息了。”
焦作仁瞥见从残留有淡黄色痕迹的拦截车挡风玻璃顶部一闪而过的路牌，陵园的文字下方标有“3km”的距离和斜向右上的箭头。
“我绝对相信岚雨女士和古怪的假面小子，另外二人虽然更像是气氛组，至少也是会帮忙的。”
“居然敢这样说龙哥……辰砂，你觉得呢？”
“我可没心情加入争吵，焦作仁同学……”
黎辰砂忽然瞪大右眼，尖声惊呼起来，
“前面有人，社安员先生！不对，是仿生……”
黎辰砂尚未把话喊完，拦截车的防撞梁已经将横在路上的仿生智能击飞出去，黄玖鑫不紧不慢地收住油门，打开雨刮器，把留在挡风玻璃上的机油液滴和小半块控制主板清扫出去。
“先前已经遇过这种全金属的孤魂野鬼了……”
思索着副驾驶的他恐怕是第一次见到被撞飞的液体和内容物，黄玖鑫揉了下焦作仁的左肩膀，
“放轻松，但也不要过分大意，灾难过后还有救援……以及黎辰砂同学说到的，那些外乡混蛋……”
“要论混蛋之流，这边倒还有个例子。”
焦作仁将手机上收到的电子邮件朝向左方。
“我在开车，你直接读出来吧，车里面没有外人。”
“好的……有些行于灰色地带的组织，早已派出他们的成员加入我们的队伍……”
焦作仁花了不到一分钟，读了袁秘书发来的邮件中最让自己膈应的那段话，
“我是挺讨厌他的，姓袁的公司秘书，还有那个盗用朋友邮箱账号的家伙，甭管后者能不能算人，但他俩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这不奇怪，追求正义的理想可以实现，但绝对不能因此动用任何方式，尤其是违逆条律的。照你这么说来，我也有点担心和那假面小子共事的岚雨……”
“然后就彻底中计了，哈哈哈哈……”
黎辰砂特意挤出的笑声中断了黄玖鑫的言语。
“你的声音掺了些稀有金属的味道。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接纳……那些同意合作的新朋友们。”
黄玖鑫慢踩刹车，焦作仁从右侧的窗户里看到广场后方的千级阶梯和纪念馆的出入口。
“二十分钟前就能联系上焦糖和甘蓝他们了……估计这次行动并未失败，包括银幕的成员都在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正义性，此后合作即是基本的潮流了。”
“我去找阿妹，马上回……”
“带上我的社安局徽章，如果被问到了，就说是社安员带你过来的。”
黄玖鑫将社安证拔出卡槽的瞬间，匆忙接过徽章的焦作仁焦作仁迅速打开车门跑出去，横穿过大半条空荡荡的马路，消失在陵园附近的一片树丛里。
“他……他就这样离开了？”
“没关系，我们知道他将去什么地方。”
黄玖鑫拿出用于定位的仪器，代表焦作仁所在位置的小点刚好在陵园的南方消失不见，
“哪怕对可信的朋友，也得有所保留，尤其是……必要的戒心。”
……
“阿妹？阿妹！快点回答我啊！你们在哪……”
焦作仁沿着宽敞而弯绕的过道跑向“银幕空间”的内部，看到他手上的徽章后，本就身为队友的基础成员也并未进行阻拦，焦作仁一路跑向医疗区，凭借在物资交接行动中短暂且有些模糊的记忆。
“我听见老哥的声音了！真的！又回来了！”
“姐姐不会认错人的，他来了……”
久违的欣喜再度冲上自己的心尖，上次有类似的感觉时，焦作仁还在黑色双门皮卡的驾驶位上，旁边坐着的是同样欢呼雀跃的短发少女，也就是即将接回她自己的亲妹的萧羽薇。
若是她早些知道接下来的事，或许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她真心的笑意——无法未卜先知的世界同样不容许任何否认、忤逆与改变法则的行为，焦作仁把哀叹的气流咽回肚子，透过帘布的缝隙，找到两个寻声跑来的瘦小身躯。
“阿妹！两个都在！这……”
眼角与胸腹间的暖意，以及床头柜上的迷你电台提醒着他，不用再去扇自己的耳光，这一切依旧存在且为真。
“我能听到你在说话……就像是在迎接我，欢哥。”
“那倒不是，但我知道你很高兴，对吧……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应付过去，这是身为制裁者的第五条规定。”
良好的信号传导使得“獾”的嗓音周围没有任何杂波，
“没错，我知道你在银幕空间里面。然后就是来告诉你这好消息的，佐达（Zonda），所有怀揣希望的人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朝霞仍会出现。”
“希望明天的我们继续保持……融洽的合作关系。”
“没问题，祝你新年快乐。而且，如果你真想回去……来到修车厂后面找我，记住了！”
焦作仁的双手分别牵住焦唯仁和萧羽洛的一条胳膊，按照原路离开银幕空间。
数小时前暴发的零日攻击渐渐偃旗息鼓，对抗灾难的队伍继续执行着救援任务，尽管呼啸的寒风将本属于城市的喧嚣暂时盖住，新一年的零点终究会如期到达世界各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