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龙”首次被观测到已过去了四■年。
泛欧怀斯特框架,Ⅰ遮罩(本部)辖区内。
布里缇涅帝国。首都兰德诺尔。
雨雾之城。
牧神组织本部所在地。泛欧怀斯特框架政体首府。但今天,故事的主角却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五彩斑斓的车流从交通轨道中穿过,巨型悬浮广告牌彻夜不眠的奥咨孚街,也不是各框架政要像游鱼一样穿梭来去的博科哈姆宫,更不是在此时此刻正在进行新式标准制式防护甲试验品交接的本部大厅。而是在这巨型都市的某个角落……
“………”
嘈杂声。
“……………”
雨声。
在这雨雾之都。一年绝大部分的时光都属于这令人忧郁的天象。
细雨在侵蚀着城市。汇成细流的雨水泛过都市的每一个角落。洗去悬空交通轨道上的浮尘与成行的霓虹广告牌缝隙里的污渍。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带走那些黑暗之处污秽不堪的秘密。
雨滴落在数以千计的密集的伞上的声音,交汇成令人厌恶的、令人反胃的细小声响,犹如蹑脚飞奔在厨房角落的耗子的足音,或者用手指将薄薄的劣质塑料袋不断地挤压蹂躏的声音。
身着黑衣的人,们。静默的黑衣人流像收到了某种呼唤的号召一般从四方的十字路口汇集,像黑色的潮水一般涌过。来到这里,这被朽坏的铁门与围栏所困之地。
在那入口,只要将手中的一次性芯片邀请函缴纳,便可与苍老的看守者换取一朵脆弱的小白花。
白色的虎刺梅……或者,铁海棠。在遥远的远东,欧茨登塔,这脆弱,近乎透明的花儿被与某种神兽挂钩——她被称为“麒麟花”。
身着黑衣的人们聚集起来。如同在遥远的过去参加“黑弥撒”的人群。
他们在此共赴一场盛大的……
葬礼。
现如今模仿古老习俗反而成为了新兴时尚。
“…………”
嘈杂声。
“………………”
交谈。抽泣。吐口水。布料摩擦。抓耳挠腮。
“……我们…在过去的…”
“………深表悲切与哀痛…我谨代表......”
“我们追溯她硕果累累的在任生涯…”
这里的泥地上没有座椅。人们只能一式举伞站着。
成百上千的黑伞。若从天空俯瞰,灰暗的地面一定像是开满了一大片丑陋的黑色的花吧。
雨声。
无数的嘈杂,用纤长的触角不厌其烦地敲打着格伦德尔-埃洛昂的鼓膜。
毫不顾忌它们现在浸没在悲伤的麻木之中。
格伦德尔-埃洛昂。
ⅩⅨ遮罩的歼击科首席。
葬礼的“主角”,逝者,是ⅩⅨ遮罩的辅助科首席。克里斯特…。克里斯特-埃洛昂。
他的妻子。
嘈杂声。雨声。
这里是格兰塔大街四号,离开繁华的城中心足足有数十公里远。因此这里属于荒凉的秋草与去时代化的破败,寂静。——这里,是一处公墓。“第七公墓”。不知因何得到了本部的授权,已经有无数牺牲的同僚被“安葬”在这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尸首。成行成列排开的,批量生产的石墓碑(天然石材在当下毫无疑问属于某种意义上的奢侈品。组织以此,表示对逝者的真心的悼挽。)被激光镌刻上一式的浮雕。组织的徽章,所属遮罩的勋章,编号,各不相同的名字。飘过他耳边的一句低声的调侃。“不过到最后大家都一样”。
人们聚集在此。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在抽泣着。有的面带不耐烦的戏谑。有的……
组织上的代表人,那位“潘”,本部的直接负责人,那个东方女人宣读着炮制式的悼词。尽管它可能的确是被某人认真地写出来的,但是对于格伦德尔来说它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是,永远是被炮制出来的。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他的无可替代之物。
雨的细流从他的额头,两颊淌下,碾过他的脸上的每一个棱角,带走他身上每一个细胞的热量。滴向地面。他的淡金色发丝被沾湿,粘连。他用来束起长发的黑色丝带也被完全浇湿。但他并不在意......或只是无暇顾及。他的苍蓝色的虹膜失去神采,变得暗淡。
他感到麻木于悲伤。抑或悲伤于麻木。
紧握着金属伞柄的右手手指上的末梢神经开始发麻。因为长时间的压抑愤愤作响。
失去唯一支点的世界过于宏大而复杂。在他混沌的大脑之中搅成一团乱麻。或者其实,那支点以外的东西也早已失去了。
人们起身。默默地聚成队列。
环绕着漆黑的棺椁。缓缓地,缓缓地转着。就像在进行某种早已消失得只剩下形式记载的古老的巡礼仪式。
人们献上他们的花。
那脆弱的小白花。虎刺梅……花语是温和,忠诚。和她一样的,名字。克里斯特。
漆黑的棺椁里没有遗体。只有一套换洗用的制服。——礼服。崭新的。甚至连上面的绶带都没有一点折痕。
一朵。两朵。每一朵花的花蕊里都写着一个故事。她所受到的敬仰,尊重,信赖……
爱。
他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抛进最后一朵花。
直到制服被花朵淹没。沉重的棺盖合上,发出一声令人心紧的闷响。然后被钉上钉子。在众人的目视之下没入幽暗的地下。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组织的档案上所记载的出生地亦为不详。因此亦没有人知道她的灵魂将归向何处。他们只能,从她的外貌。蓝色眸子与黑色长发。猜测她的来处。阿茨登塔框架,或者是更加古老的名字。埃利亚卡。“月之地”。
模仿的仪式。
他们说。“埃俄斯[EAs]”。愿女神的指引庇佑你的灵魂前往永恒之地。
一分钟,两分钟。令人煎熬的时间过去。
悼词宣读终于结束了。
献花的人群逐渐散去。
在这四片地砖的交汇点,他在这里从中午站到了现在。从正午晴朗的天空到从午后开始的这场毫无预兆的雨。他或许已不清楚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最初是为了悼念逝去的爱人。而现在?或许是在悼念他身上被剥离的那一部分灵魂。
到现在......夕阳躲进晚霞——或者其实是灰色卷积云,的阴翳身后。
黑色呢绒西装被细雨沾湿。冰凉自体外逐渐浸入他的躯体,从脊椎逆流而上。并且有其他的事使湿掉的西装显得更加冰冷。
他的大脑像失控的磁带机一样擅自追溯岁月。倒带,倒带。开始播放。
一二三四,春夏秋冬,五年又十年……
在五天前。一个普通的傍晚。
“……克里斯特。”
“嗯——?”
“剩的蛋糕。在冰箱里。你是还想明天继续吃吗?”
“是哦?”
“那扔了吧。明天我会烤新的。”
“真的吗?!”
“真的。”
“那如果不扔的话明天我就拥有一又四分之一个蛋糕啦!”
“……”
五天前,十年又五年,冬秋夏春,四三二一。
他被迫想起了很多事。比如,她的蓝眸与黑发。至少对他来说如此——像久雨初晴的苍空一样蓝。渡鸦最漂亮的尾羽那样黑。
他还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孩子们。在同样的雨天,不过雨势大上许多。她像是一只被淋湿的脏兮兮的弃猫一样,尖锐的眼神。拒绝着,警惕着一切。
还有她的mofuaroma.温柔而虚幻的朦胧的甜香。香草......牛奶。柠檬。一种非常简单而古老的甜点。在他的父辈,或者更早的时候,在夏天。总会有人在小巷里推着某种原始的木质载物工具叫卖。现在,那些小巷,即便是最偏远处,也早已被霓虹灯牌与交通管道取代。
更多的事。更多的回忆。被抛进垃圾箱里然后挖取出来......曾经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只有在此时他才明白已经不可能再度经历那些。
——和不切实际的承诺。在他递上戒指的时候他说他会永远陪伴……
永远?
在这残忍的荒芜之地从没有永恒之物。他早该清楚。
但那并不是他所撒下的第一个谎。
他想起了那个巧克力蛋糕。蓬松的蛋糕坯与浓厚的巧克力奶油夹层。他的得意之作。那一又四分之一个巧克力蛋糕,在冰箱里,沐浴在冰冷的黄色灯泡的光芒之下,仍然等待着那个期待着把它们吃掉的人。可怜的它们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它们就会变质。它们最终的去处只能是垃圾桶。
像那无数的无法实现的许诺。
他空出来的左手,紧握着勋章的左手,直到银勋章上的浮雕图案烙进皮肤里面——
“Silver Lily”.
银铸的,坚硬的,那些百合的瓣与茎上的叶。那硬币大小的薄片勋章在此时显得如此沉重。
——殉职勋章。
冰冷的银片。那些凸出的铸造痕迹,在低语着。提醒着,那些刺耳的声音,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如同狞笑着的鬼魅。那些声音疯狂地涌入他结冻的心那仅剩的柔软的缝隙中。
提醒着。提醒着——低语着。
“你永远失去了她。”
格兰塔大街四号,环绕第七公墓的人工种植的雪杉刺破灰蓝紫色的雨后的天空。
冰冷的秋末的空气。寂静,在那昏暗的已经染上夜色的天弦之上,甚至没有一两只晚归的候鸟。
那些在失色的天空之下映成黑色的枝干,在接近冰点的气温之下已然脱尽了树叶。光颓的,在这亡者往生之地,指向天空的枝干之丛如同一群拔地而起的死灵迷惘的臂膀。
在那些树梢上没有乌鸦。
在四块地砖的交汇点,有一个心碎的人流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