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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返”触发穿界法术的逆向展开,将离体的意识牵回现实世界。“净天”之旅仿若幻梦一场,回魂时我仍在圆阵中盘腿而坐,难免产生恍若隔世的倒错感。先我一步回归的艾莉正半跪在我身边收拾医药箱,见我起身,她停下手边的动作,捡起小风的铭印卡递到我手边。

“这次欠你个人情,艾莉。你没事吧?”

“我很好……你该先担心自己,吾主。”

她随手一指我的胸前。我这才注意到我可怜的衬衫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扔在一旁,而绷带从我腋下一直裹到腰间,像是穿了件奇怪的抹胸。算了……镜花还能撑多久可不好说,眼下没工夫计较究竟怎样的变态才会想看男人的绷带福利。我捏起小风给的铭印卡,唱出键言启动封印术式:“解锁。Code·‘Zawsze in love’。”

“干你古味。”

我假装没听见艾莉危险的牢骚。物伤其类,橘小姐的惨败想必令她颇受打击。

卡片运转顺畅,迅速将镜花吸入其中。镜花总算转危为安,事件至此才终于告一段落。待术式余辉散尽,我小心收好卡片,捡起曾经是衬衫的破布塞进垃圾桶,随口询问艾莉:“这绷带是你帮我弄的?”

艾莉嘟着嘴表情微妙:“……只有绷带是我绑的。小风止跑下山取来药箱做的清创,她手很巧。”

下山?这时艾莉收拾齐整啪地合上医药箱,只见箱盖上画着我非常眼熟的简笔画——两只歪七扭八的蝴蝶,正是师姐两年前的力作。

“她从景铱家借的药箱么……刚好我现在要去她家店里给镜花弄个新宿体。”

“联络员小姐家的店?”

“她有间咖啡店,就在半山腰。”

我稍加思忖,将“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先送你回家”吞进肚子里。利斯威克神出鬼没,甚至能渗透戒备森严的妖怪监狱,让艾莉独自一人风险很高。在联络员们成功驱鬼之前,把艾莉放在景铱身边是最安全的。所以我不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有咖啡奶茶果汁,你选哪种?”

“……咖啡。”她嘴角微扬,“吾主,这是约会的邀请?”

“随你怎么想。”我拎起药箱动身下山,走出几步又回身提醒她,“炸鸡和牛肉还扔在长椅上,别忘了拿。”

她点点头,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我们穿过没有路灯的林间步道,两分钟后便来到半山茶社门前。我取出钥匙串上的术者证解除感应锁拉开门等待艾莉,却发现她抬头凝望稀稀拉拉的夜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

艾莉笑了笑:“没。”

我们进店关门,将冷清锁在外面。夜晚的茶社生意兴隆,但多数顾客只是静享咖啡、低声闲谈;稍嫌昏暗的橘色灯光诱出咖啡的甜香,氛围恬淡而温馨。我一边向几位面熟的常客招手问好,一边引导艾莉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抽出菜单递给她。夜班咖啡师——我亲爱的师姐恰巧端出两杯胡萝卜汁转给服务生送餐,便向我点头致意,接过我递去的药箱放回柜台角落。艾莉察觉动静,嗖地抬起头左顾右盼,看见景铱便赶忙拘谨地缩起肩打招呼:

“你、你好,联络员小姐。”

艾莉眼睛猛眨,恐怕师姐的白大褂装扮让她十分困惑。

“晚上好,罗斯菲尔。来点什么?”

“嗯……香草拿铁?”

“小远,你呢?老样子?”

“……换个口味,今天试试你总喝的焦糖玛奇朵。艾莉,来份甜点?我很推荐师姐做的奶油华夫饼。”

“嗯哼哼,那可是我家传承两千年的绝活。”

师姐经不起夸,膨胀得一目了然。我见怪不怪懒得戳穿,艾莉听到“奶油”二字时肚子又叫了起来,自然也没有余力吐槽“华夫饼哪有两千年”。她别过脸不肯被我们看见表情,但发红的耳朵尖使她功亏一篑。

“看来选对了。那就两份焦糖玛奇朵,一份香草拿铁,一份奶油华夫饼。”

“用上三张咖啡七折券,一共六十三块七,算六十吧。”

景铱收下三张二十的纸钞,转身忙碌起来。

“师姐,我先去趟楼下。”

景铱头也不回,比出“OK”的手势。艾莉却不知怎的忽然跳下椅子整个人从我身后贴过来,两手环上我的腰逼我停步,把前额抵在我脖子后面一声不吭。店里不少顾客注意到这边的异状纷纷注目,有两位成天就爱给师姐介绍对象的狐妖老阿姨甚至吹起口哨煽风点火。我讨厌被人围观,更不用说我现在上身还没穿衣服只裹了点绷带……突然就游街示众?

长太息以掩面兮,哀余生之多艰。

“艾莉,你又要演哪出……”

她不回答,所以我抓住她的手腕打算强行挣开。可我没想到能单手把我提溜起来的筋肉巫妖任由我拉起她的胳膊,手软绵绵地耷拉着晃来晃去。她老实的态度太过异常,搞得我反而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本以为不存在却真实存在的柔软触感令我在意、背后的伤被她这么压着也又疼又痒,我只好靠计算斐波那契数列来逃避现实。

一直数到165580141,她才终于主动放开我。我立即闪身摆脱与我家表妹过分相似的危险香气,可艾莉还是低着头让垂落的刘海遮起她的表情,不肯与我四目相对。

“谢谢,心远。”

并且还向我道谢,搞得我一头雾水。还没想好该从何问起,我就瞥见那两位狐妖阿姨已经端起果汁悄悄向这边潜行……高龄妖怪尤其缺乏时间观念,一旦被她们抓住免不了通宵陪聊,吓得我立刻躲进员工区避其锋芒,将艾莉和师姐作为断后诱饵。我舒了口气,转到更衣室借了件白大褂聊以蔽体,并以此为契机将心态切换到工作模式。

给镜花匹配新宿体。

坦白说,稍稍一想我便满脑子兴奋,甚至嘴角都在不由自主地抽搐。

那具“理想的躯体”竟然派上了用场。

我经储物间的楼梯下到B1层,从书房角落的整理箱里翻找出一张吃灰许久的镀银玻纤板。这张铭印卡里写有我之前提到的召唤物“试水作”,还没起名字。有段时间我沉迷改良召唤物,直到做出了了这具无可挑剔的完美身躯才收手。

嘛,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在我看来它的容姿绝对无可挑剔。

毕竟多半的功夫花在捏脸上。

这也导致我最后才想起亡灵学派的召唤术用不到预制躯体,根本就是白忙一场。

当然,镜花没法直接将它当作宿体。主从契约无法用作精细控制,因此召唤物依赖本地核心作基础反馈运算,核心与躯体的I/O格式……术理解释起来又臭又长想必各位也懒得听,打个比方就是和外国人语言不通,需要翻译作中介才能交谈——我今晚的任务就是在封印卡片与躯体卡片间实现互译机能,为此要禁用封印卡片的静滞构装、屏蔽躯体卡片的控制核心,再追加一枚中介卡片提供信号转换。

实现起来不算很难,但加工镀银玻纤板要用到那台大如冰箱的精雕机……因此当师姐来找我时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工作间的方桌前,在沉闷噪音和机油气味的陪伴下祭奠我逝去的手机。

“有事吗,师姐?”

“好意思问呢……你老半天不上来,咖啡都要凉了。还以为你是要借我的旧衣服穿,怎么在做铭印卡?”

师姐将温热的外带用纸杯贴在我脸上。我接下纸杯放在一边,嘟哝了句“别在意”。她不依不饶,绕到桌子另一侧与我相对而坐,于是我转头躲开她的视线。

“我当然在意。依你方便都要定时定量的扭曲计划性,没点状况可不会半夜跑来做卡片。”

哎呦喂……景铱真不愧是赵笑血脉相连的堂姐,连挖苦人选的例子都一个尿性。有时太过了解彼此也是件麻烦事——师姐知道我勉强算是小风的搭档却被她讨厌、我们深夜碰面必定与小风的工作有关,不难猜到我是被卷进法术灾害受的伤。作为联络员,景铱难免想弄清状况。

“师姐,你明天就要高考了,请自重。我还想和你一起读大学呢。”

我别无办法只好尝试动之以情,但人类果然不该只因一时兴起就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我亲爱的师姐非但不肯领情,还夸张地挥舞双手全身心地倾泻讶异:

“为了把我排除在外你居然连阴间话都不说了?!这事得多大?!你也是小风止也是罗斯菲尔也是,怎么没一个人肯告诉我……”

见缝插针挖苦人的师姐真该去照照镜子……此刻退缩就会白给,唯一值得一试的战术只有继续头铁。局势可以乱,气势不能败!

“高考当然是关乎人生的大事。”

“可高考是我的事吧?”

“师姐的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人生大事。”

景铱不禁哑然,脸颊迅速转红。我大抵也好不到哪去,明显感觉到耳朵热得像着了火。幸好,我的舍身“告白”总算打消了她临考前搀和麻烦事的作死念头。

……也或许算作“告解”更加准确。

“行吧,你都说到这份上,我就不多问了。”景铱在桌面下轻踩我的脚尖发泄不满,“如果你对罗斯菲尔也能这么坦率,能少走很多弯路吧。”

机器的低鸣停得正是时候。我假装没听见她的非难起身走向精雕机,转动手轮松开夹具取下刻痕尚存余温的铭印卡。接下来只需用空心铆将它和另两张铭印卡层叠铆合,层间通过银垫片令铭印回路互相连通即可。我叮叮当当地敲打铆钉冲子,景铱就在一旁撑着脸颊观察,摆明不肯点到为止放我一马。

“……师姐,不用顾店吗?”

“交给新雇的服务生了。她是重明派来交流的联络员,和咱们老师有些渊源,所以最近住在我这儿。对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前关店请她协助你。”

“那倒不用。”我压平最后一颗铆钉,举起卡片以台灯反光检查平整度,“只剩我和艾莉之间的私事,需要的可不是战斗力。”

“……而是胆量?”

师姐的偶发性毒舌并非有意为之,却总能命中要害令人难以反驳。奈何四颗铆钉服服帖帖一次合格、工程完美收官,我再无消解沉默的手段,只好求助于纸杯里的焦糖玛奇朵。揭开盖子却闻不见咖啡的香气,小布尔乔亚的软弱饮料在机油味面前不堪一击……

与机油味相称的饮品恐怕只有伏特加吧。

我叹了口气,收起卡片打算战术转进,却被师姐后发先至,舍弃所有铺垫于我心间钉入一枚见血的尖楔:

“你啊,只对不会喜欢你的人说喜欢。”

我不禁抬起头确认景铱的表情。

“罗斯菲尔的事……有小幽和我的先例,我相信你有办法解决。”或许因为事关自己羞耻的黑历史,她扭扭捏捏不肯看我,“可你擅长忍受恶意却害怕接受好意。对你严苛,你乐在其中像个受虐狂;只要大声说喜欢你,你反而会缩手缩脚变成死傲娇。”

不留情面的缺德描述。亲爱的师姐一旦认真起来很难敷衍,我只好耸肩承认:

“傲娇毁一生……但就算知道又怎样呢。”

我终究只是个软弱的普通人类,即使心里明白,也没办法轻易扭转心性。

何况傲娇位列七大罪之首,或许可称人性中最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也未可知。

“好在艾莉的事大概没那么……扭曲。她与我们绝不是同类。或许,她与老师才更相似。”

没有决定性的根据,但我的直觉驱使我相信这是万千可能中最接近事实的判断。

近乎盲信的期望。

也是一切因果的发端。

“小远,你之所以将她作为实验对象……这是相当重要的理由?”

“……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

“和承认没什么两样啦,死傲娇。时间也不早了,走吧?”

师姐终于缓和表情不再穷追猛打,想必她早已厘清了我的心绪。

“去哪?”

她粲然一笑:“给你加个治疗,顺带换身衣服。你总不能缠着裹胸布去谈‘人生大事’吧?”

……您老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