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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艾莉失踪了。
我刚换好衣服回到一楼店里就又遇上毫无征兆的大事件。为什么人生在世不称意事事不按计划走……先我一步上来的景铱告知我事态后就递来她的古董手机,说是有我的电话。我刚一接起,小风冷若冰霜的声音就害我冷汗直流:
“学长?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眼前一黑,有那么一瞬间已经跑起了走马灯,幸亏我及时想起这次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刚刚在天上飞,手机掉下去了。”
“骗我?学长?死定?”
“人固有一死?”
“照片?女装?上传?”
原来是社会性死亡?!不对,她怎么连照片都拍了?!
“是我错了我说着玩的手机它真的掉下去没了。”
小风哑然许久才憋出一句,“……学长,傻,传——染。”
“……无言以对。”
她一黑黑俩。看来违反观察处分规则擅自行动的艾莉也让她颇为光火。
“不过,也是个好机会。我已到店,请学长出门。”
我挂掉电话交还手机,走出店外迎接小风。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身着白衣灰裤的娇小学妹扛着一把绯红大伞,毒蘑菇成精似的向我点头致意。她发丝微乱,衣服不但弄湿了些许还四处沾有土渍,以一向整洁的她而言是相当罕见的状况。
“……你没事吧?”
小风没有回答,却对我比出拇指。万事OK的意思吗?
“学长,已经是个出——色的女仆了。”
看来不是……嗯,她关注的点不太对吧?!
虽然问题根源是景铱拿给我的替换衣物就不太对!
为什么会是女仆装!
事件终盘该有的严肃气氛全毁了!
“……别提了,惹师姐不开心的后果。”我无奈地一耸肩,“知道艾莉去哪了吗?”
小风脑袋一歪:“世间通行的剧本是学长四处疯跑,靠自己找到罗斯菲尔学姐。”
这确实是少女漫画中让人百读不厌的必备展开。不论天涯海角还是街头巷尾,主角总能不讲道理地及时找到女主,追踪能力连黑背犬都得甘拜下风,不去当侦探简直太屈才了。
“世间一般称之为‘瞎猫碰到死耗子’好吗,命中率低得要死。但你肯定知道她在哪。”
“学妹我呢,只知道我该知道的东西。”
“赌一杯蒸馏水,艾莉的动向肯定是其中之一。”
见我无动于衷,自讨没趣的小风不再消遣我:“……学长的任务目标是把罗斯菲尔学姐平安带回来。无人机回传图像显示,学姐停在公园西侧的树林里,斜距约四百米,路程约七百三十米,步行预计九分钟抵达。”
当然,实质上并非我帮她办事,而是她给了我挽回事态的机会。
“行,我该怎么找她?”
小风没有回答,只是递出她的手机。
“……嗯?”
“我看不清夜路,所以我将通过监控网络为学长提供导航。请暂时用我的手机保持联络。”
她还真就对把手机交给别人毫不抵触……我接过手机正打算出发,小风忽然踮起脚尖跳上台阶躲进门前的雨棚下,伸长胳膊把伞举到我面前:“一小时后雨会很大,学——长。”
师姐也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塞给我一个装了炸鸡和两杯咖啡的方便袋。
“喏。罗斯菲尔说想去二楼露台吹吹风吃炸鸡,转眼她人没了,就炸鸡丢在露台上。”
“怎么一来二去搞得我像送外卖的……”
“好啦,别抱怨了。”
师姐一巴掌拍上我的肩头,摆摆手回了店里。小风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还故意甩下一句“冰蒸馏水,请记在学长账上”让我听见。这学妹也挺不坦率……日常拜托她丁点小事得被迫女装,真正欠她大人情反倒只需请她喝蒸馏水。
我的朋友很少,但我有可亲的师姐、可靠的搭档……以及可爱的表妹。
艾莉看起来朋友很多,却孑身一人仿徨于夜晚的山林。
厚重的木门缓缓关闭,将我独自留在门外。世界瞬间陷入阴冷的沉寂,唯有细雨的沙沙声将我包围。我撑起小风的红伞迈入雨中,从咖啡店所在的山北沿环山道绕向雪华山西坡。很快我便接到小风的电话,在她的指引下离开大路钻进山林,顺着野径小心深入。
城区灯火将遮蔽星光的薄云染成黯淡的橘色,却终究穿不透绿叶的穹顶。我唯有依靠手机闪光灯姑且照亮前路,但暗弱的光锥外仍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浓郁如墨的暗影蠢蠢欲动似要将我吞没,我的内心却渐归于奇妙的平静,仿佛我们的躯壳畏惧黑暗、灵魂却将黑暗当作港湾。
“……学长,怎么没声了?有情况?”
“没。我忽然想到……所谓‘命运’,究竟是光锥之内无法挽回的过去,还是光锥之外无从观测的未知?”
我收起伞,弯腰钻过断枝形成的低矮拱门。头顶有只不知名的鸟被我惊动,沙哑地怨了两声。
“首先要明确‘命运’的定义。‘命’为必然、‘运’为或然,‘命运’即为必然与或然的总和。同样,‘过去’是必然、‘未知’是或然,人类的一切经验根植于‘过去’、一切期望依赖于‘未知’,而人类的认知即为经验与期望的总和。因此,‘命运’一词本质是对人类认知过程的高度概括。”
“……所以,结论是?”
“光锥并非‘命运’的边界——光锥内外皆‘命运’。”
小风八成和我一样闲得发慌,居然顺着我的信口闲扯一本正经地展开联想,听得我满头雾水……难得我都做好了被她挖苦 “学长忽然发什么病呢”的觉悟。
“……罗斯菲尔学姐就在前面不远,学长先别犯病了。”
好吧,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我看到她了,先挂了。”
“哎,学长,等——”
我挂断电话,调到静音模式塞回口袋里。
回去之后我大概会死得很惨,但我觉得艾莉不愿被别人听见接下来的对话。
雪华山的林间辟有几个供人锻炼休息的夯土平台。艾莉就站在一个数米见方的平台中央,透过天井般的树冠空洞仰望无星的夜空,就像在等待谁的到来。她注意到我穿过树丛的动静,偏过头来张大眼睛定定地瞪视我。
“你来了。”
被雨水润湿的前发了无生气地黏在她脸上,有如半幅金色的面纱,将她的表情也掩去半分。紧抿的双唇勾勒出刀削般的无机质弧线,哪还看得出她平时没心没肺的乐天模样?
倒是很像我记忆中班上那个不苟言笑的留学生艾莉。
经过一周多的相处,我甚至隐约觉得还是傻兮兮的贼笑更适合她,只好再次提醒自己我尚未知道究竟哪边才是她的本心,不可抱有过分傲慢的主观期望。
但无论如何,我不习惯莫名压抑的气氛。我毕竟只是个除了特别妹控之外再无特别之处的普通人类,看到同类心情低落免不了跟着难过。
“我来了。”
所以我选择暂且当一回复读机。
“我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
我继续给出标准对应。艾莉嘴角抽动,竭力想保持严肃的表情却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感谢古老爷子,玩梗虽无助于事态好转,至少她眼中的阴霾暂时已然散去。
“但我不知道,吾主……你为什么穿着女仆装?”
没想到她居然最先谈起女仆装的事情。
“这很重要?”
“这很奇怪。”
也对,在脑袋正常的人看来肯定很奇怪。
“师姐硬塞给我的。你就别大惊小怪了……去年社团招新时你不都见过了?”
“甚至还买了照片。”她笑嘻嘻地强调,“因为我喜欢可爱的男孩子。”
我一度想以“够了,没人在乎你的性癖”回呛,但我又觉得这话着实不文雅便刹了车,于是空出片刻的静寂。艾莉似乎误将我的沉默当作不悦,她收起笑容不再调侃我的打扮,单手捻着垂落的鬓发等待我开口。我摇摇头,把外卖袋子随手挂在树枝上,撑开伞走向艾莉为她挡住飘落的雨丝,在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气息的极近距离凝视那双冰蓝的眸子,抛出酝酿多时的一问:
“艾莉,那只鬼的事,你知道多少?”
“……真是瞒不过你,心远。”艾莉微微一愣,旋即露出苦笑,“我对那位‘老朋友’了解不多。既然你这么问我,我所知的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说说看?”
“我只知道,它与我同样得到了龙神的祝福,并且它为了杀死我不择手段。”
她果然知情。我敢断言,连自杀都会预先做好善后的艾莉不可能无端违规给人添麻烦,因此必然有驱使她如此行动的理由。不难想到,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清楚自己是利斯威克的目标,不愿把我们牵连进来才独自离开。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艾莉很快解答了我的疑问:“在‘星界’……那个白色世界见到它的脸时,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被它袭击过。心远,你还记得我提过隐修院的特平修士、谢菲尔德修士吧?他们牺牲性命才为我创造出反杀它的机会。”
我差点让浮薄的“抱歉”脱口而出。
那是以我匮乏的言辞无力负担的苦难。
“我没想到那个怪物还活着……从没想过它就在我的戒指里。镜花是对的。是我害收养我的修士遭遇横祸、让镜花差点死掉,你也被我连累受了伤……”
她不再能够迫使自己保持冷静,话音微微颤抖,仿佛终于不堪负罪感的重压,就快漏出细小的呜咽。按理说此时施展熊抱型摸头杀大概效果拔群,但那是我家表妹专供的招式。
一步之遥,却宛如天堑。我唯有一语不发,静待她心情平复。
无法给予温暖,却至少能暂且陪伴。
不久,艾莉放开已经被攥得变形的发梢向我伸出手,却犹豫地停在半空,最终捏成拳头压上自己的心口。伞下光线暗弱,她澄澈的冰蓝眸子却似乎泛起绯红的光辉。
“吾主,在履约前,请允许我完成一个‘仪式’。”她勉强弯起嘴角挤出虚弱的笑容,“我想亲手消灭那个灾厄,让我勉强能够稍微喜欢自己……总给身边人带来厄运的自己。”
最后一句声音小到有如自言自语。她借用了我先前无心的玩笑话,我免不了有点羞耻,换做平时肯定会没好气地抱怨两句,但她逞强的模样紧紧揪住我的心脏,似曾相识的疼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我不禁回想起死亡迫近却向我微笑道谢的那个身影。
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不屈者的身姿却总是如此相似。
艾莉又一次误解了我的沉默:“……忘了吧,吾主。我知道我的请求过分任性。”
“不,等下。你自己决定就好,问我干嘛?我都说了多少次不会和你签契约、对你下命令,难道你觉得我会逼你放弃?”
“……咦,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她疑惑地眨眨眼。
“你,傻,真的……你受的出行限制内容是‘不能独自行动’,我跟着你就万事OK,等你折腾累了我们一起回家就行。”
小风让我带回艾莉却没约定时间,甚至为了防备足足一小时后才会转大的雨势把伞借给我,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受人照顾到这地步,我不该也不想继续装傻。
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安心吧,我会陪你面对它。”
假面龟裂破碎,溢出温热的泪水。艾莉轻轻撞入我怀里将脸埋进我肩头,不肯让我看见她的表情。
她脚步松散、动作迟缓,我本有机会躲开。
但刹那之间,我偶然想起小风曾经提到人与人之间可接受的最小物理距离正比于最大心理距离。
“吾主,为了不牵连你,我本该赶你走的……”
“不用说了,艾莉。方士不相信‘厄运’。”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像安抚小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