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面前的破旧居民楼,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我记得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和父母搬到了这里的出租房,在小学毕业的前夕,父母终于攒够钱买了一套房子,这才结束了飘零在外的租房生活。
“以后不用再看房东的脸色了。”母亲笑着这么对父亲说道。
如今我已成年,并且步入了社会。
我曾如此羡慕能够自己赚钱自己花的人生,不过成年工作后才发现,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
昨晚邮箱的提示声响个不停,我卷着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企图逃避那催命般的窒息。
今天醒来时,我已经出现在了这里,这个曾住过的居民楼。
楼道旁堆放垃圾的地方传来腐臭的味道,墙壁比记忆中的还要破旧,白色的墙面被染上了各种颜色,断断续续有脱落的地方,赤色的砖块也随之裸露出来。孩子们从砖块上扣下小小的碎片,在地面用力一划,那就是最好的画笔。
楼下的院子里还有人养着八哥和一只肥壮的公鸡,被铁笼圈养的它们出来每日定时发出鸣叫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做。
“XX,快去把垃圾拎出去倒了!”
我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视线本能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头短短的碎发,熟悉的黑白色校服,不知用了多久的被揉皱的劣质红领巾……身形瘦小的像营养不良。
朝我走来的孩子,我是认识的。
我曾在水盆中、毕业照、镜子中见过这个孩子——他是小时候的我。
此刻,“小时候的我”正双手拎着一个很大的装满生活垃圾的黑色塑料袋,一步一步艰难地朝我不远处的垃圾堆挪去,对一个瘦小的孩子来说,这着实有些困难。
“我来帮你吧。”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我的身体已经行动了起来,我强行从他手中夺过了那袋垃圾。
“……”
他显然被目前的陌生人吓到了,转身就跑上了楼。我想起自己曾经很害怕和陌生人交谈,尤其是大人。我不喜欢年长的人,无论他们有多么亲切和蔼,我的玩伴永远是同龄人或是更小的孩子。
在我高中时期,就曾因为只和小学的弟弟玩耍而被父母批判了一番。在他们的眼中,我仿佛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如今我长大了,我学会了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如何应付我根本不喜欢的社交活动,学会了顺从,也学会了逃避。我以为我变了,但仔细想想我还是那个孩子,那个什么也不想,只知索求不知付出的孩子。
“小时候的我”离开了,自从跑上了楼,我就再也没见他下楼,一天过去,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到黄昏。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这里不属于我,它们只应该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好像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这么一个人。母亲说早产的我从来不曾哭闹,只要把我放在床上,我就能安静地盯着天花板直至睡去。
我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当教训叛逆弟弟的时候,母亲经常这么说道。我曾为此感到开心,甚至产生了优越感。
长大后,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乖巧的我只能成为伤害弟弟的利剑。当遭受“别人家的孩子”伤害的我长大后,弟弟也将遭受同样的命运,这就仿佛是一个封闭的环,谁也没办法逃离。
天色渐暗,气温也慢慢下降了,我穿着一件T恤和短裤就这么待在院子里,索性这里没有所谓的保安或看门大爷,不然我这幅样子一个人在楼下乱晃,肯定会被当成可疑人员赶出去。
大概到了晚上7、8点样子,我蜷缩在院子角落,我身上什么也没带,无论是手机、身份证还是钱。不过就算带了也用不了吧,毕竟这里是十多年前。我知道在一些书或电影中会描述到这样的场景,当主角流落在外无家可归时,他会睡在大街的公园躺椅上,用报纸当被子防风,但目前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什么公园躺椅和报纸,除了几个光秃秃的石凳,什么也没有。
持续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我的胃在瑟缩,多余的胃液在体内翻滚,充斥在鼻尖的那股久久不散的腐臭味更加剧了我的不适。嘴中的唾液不断分泌,甚至隐隐有些反酸,我突然怀念起昨晚只吃了一半的油腻外卖,哪怕只是昨晚的剩饭也好。饥饿让我感到恐惧,心理的承受力似乎也随着食欲而降低,眼睛一酸,我将头埋在了双臂和腿之间形成的狭小空间。
这里不是我应该存在的时间,谁也不会认识我,谁也不会来帮我,我仿佛被遗弃在了这里。
“那个……你还好吗?”
我听到了有些陌生的稚嫩声音,那是还没经历变声期的“我”。原来“我”曾经的声音是这样的,又尖又细,就像女孩子一样。
“小时候的我”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身上还是校服,似乎还没到洗澡睡觉的时间。
“你是回不了家吗?”看我没有回应,他又问道。
“嗯,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这么说着,却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安心。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来?我的床很大的,你可以和我一起睡,爸爸妈妈出门去吃酒席了,我一个人睡不着……”
“小时候的我”低着头小声对我说道。
很幸运,我有了去处,起码今晚我不必流落街头,我就这样被“我”带回了曾经的家。我没有细想为什么“我”会随意将陌生人带回家,这不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无论何时“我”都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出租房内和记忆中差不多,两室一厅,空间非常狭小,客厅可能就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罢了。厕所和浴室是一体的,没有淋浴,只能用水壶烧开水,然后用小小的澡盆配合毛巾擦洗身体,如果想要淋浴或者泡澡就必须去附近的公共大澡堂。
洗完澡我穿回了自己T恤,因为没有换洗衣物,我也不敢随便去拿父亲衣服穿,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我没有资格拿这里的任何东西。除了得到“我”的施舍,我什么也没有。
在反复闻了闻确定衣服没有明显汗臭味的情况下,我躺上了曾睡过近四年的床铺。“小时候的我”去厨房给我找来了一根黄瓜和一个苹果,我就着他的手吃完了整截黄瓜和半个苹果,然后将剩下的苹果留给了他,但是他却坚决不要,硬是将剩下的半个苹果塞回了我的手中。
吃完东西,我和他挤在了一张床,这张床对于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的确挺大的,但再加一个成年人就有些不够看了。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话题可以聊,然而当我们面对面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在他面前我只是个陌生人,毕竟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我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你的学习怎么样?
最近有什么烦恼吗?
有没有女孩子暗恋?
不知不觉我的思维方式也变成了我最害怕的大人们那样,仿佛除了这些我就找不到其他话题了。
我想不起来这个年纪的“我”喜欢什么,记忆早已被时间冲淡,我看不见未来,也回想不起过去。
枕着柔软的枕头,嗅着“小时候的我”的发间那淡淡的洗发露的味道,我的思绪逐渐归于平静。随着胸腔的起伏,我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意外的不可思议。
“你睡了吗?”
“还没。”听着他轻细的声音,我也不自觉地放轻了音量。
“嗯。”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小时候的我”又乖乖闭上了眼睛。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迟来的睡意似乎也慢慢来临,爬上了我们的身躯。
吱——
我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面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身体猛然坐起。
“快,有人回来了!”我急忙推了推身旁的人。
“啊!估计我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先躲躲?”
“行……”
明明是自己家,却不得不躲起来,我一边苦笑,一边打开衣柜。
所幸衣柜没放多少东西,应该勉强塞的下一个人。
我缩在衣柜里,手肘和膝盖抵着柜子,硌得生疼,这里面实在是太狭窄了,我感觉自己完全就是卡在了衣柜里,一动也动不了。
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似乎父母并没有进这个房间,“小时候的我”打开了衣柜的门缝,隔着这小小的缝隙与我对视。
“没事了吗?”我不确定地问道。
“嗯,爸爸妈妈好像在吵架。”
吵架……在我那模糊的记忆中,父母的确是经常吵架,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有时候是没人洗碗,有时候是父亲乱扔袜子,他们总会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但也很快会消停下来。
“我能进来吗?”睁着大大的眼睛,“小时候的我”似乎早已没了困意,也不在乎门外刺耳的吵声和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
衣柜能塞下我一个已经是极限了,我苦笑,对他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进来!”说完,他弯下身子,慢慢爬进了衣柜,然后猛的钻进了我的怀中。
衣柜太小,两个人终究还是不行的,我搂着他的上半身,让他背靠我的胸膛,两人的腿则伸出了衣柜外。这已经不能算是躲藏了。
“满意了吗?”我一脸无奈。
“嗯。”
手指被握住,“小时候的我”开始掰弄我的手,甚至在抚摸左上食指上那条明显的疤痕。那是大概6岁时不慎割伤的伤口,在同样的位置,我有,“小时候的我”也有。
门外父母的争吵声还在持续,我隐约听见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以及那令人心惊的“离婚”二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早的时候,他们就曾有过离婚的想法,无论这是否是在气头上。但很可惜,直至十几年后,他们依然没有离婚,每日还是在为那些小事不断争吵着。
如今我已成年,这些当然不会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但我却不得不去想,如果“小时候的我”在此时听见了这些,他会怎么想呢?父母离婚这一概念,对于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来说,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捂住他的耳朵,双腿环住他的身体,把他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我的身体则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吗?”他扭头看向我,似乎不解我的反应。
“没事,我就是有点怕黑。”我撒了一个不算谎言的慌,我确实怕黑,但现在不是这个原因。
“没事的,我们手牵手就不怕了。”
他转身抱住我,一只手则紧紧牵住我,衣柜里有些闷热,两只手结合的位置慢慢出汗变得湿黏起来。
不知是温度的原因还是什么,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怀里的人仿佛一溜烟就会消失,我一瞬间感到恐惧,我想留住他……
只有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只有他会这样抱住我,安慰我,帮助我。
只有他是需要我的。
而我则是这世上最希望他幸福的人。
……
手机设置闹铃如约响起,我躺在床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一时恍惚。
是梦吗?
耳边一阵温热,眼角的液体向下滑落,打湿了枕头。
桌子上的电脑一夜未关,邮箱的提示声还在不断回响。
今天也要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