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仿佛很久没有这样睁眼就能看见家的亲切和溢满的温暖。
“起来了就收拾收拾吃饭,咱们去换妈回来,她也没怎么休息。”
爬出被子,和父亲有关的一切消息再次笼罩在心头。
我扭动腰肢,聚起全身的力气,收拾完床铺出去。
“起得挺早的。”
哥哥已经做好了早饭,自己也吃过了,现在正在窗台处静静地吸烟。
看着他的背影,我再次感觉到他与我记忆中的哥哥相去甚远,现在的他有种能扛起责任的成熟气质。
吃过饭和哥哥出门。打车去医院,路经四个红绿灯,然后左拐到医院门口,一程花了十五分钟不到。
医院的味道总是不那么友好,每次进去住院部,我都需要花几分钟时间适应。
差不多能接受这里的呼吸时候,我们也刚好提着早饭进去父亲病房。
看地面湿度,母亲应该是已经拖完地,这会儿,她正站在父亲床边给他擦脸。
母亲擦得很小心,先是用左手轻轻抱起父亲脑袋,右手捏着沾着温水的毛巾拂过额头,然后稍微转转脑袋,擦拭父亲太阳穴附近,接着是巧妙地绕过呼吸器管道擦拭鼻子左右,最后是沿着下巴来回两圈。
放好父亲脑袋,母亲把毛巾放进脸盆,用手试试水温,可能感觉不适,便再加了些热水进去,然后拧干毛巾,依照之前的顺序,给父亲擦拭一遍,这样先后三四次才算结束。
我心里默算着这前前后后的时间,应该跟我完整地洗一次澡出入不多。
母亲给父亲擦脸时间里,哥哥摆出饭盒里早饭给母亲备好,也出去接热水温好牛奶,看着母亲给父亲擦完了,拆开牛奶插好吸管递给母亲。
母亲左手接过牛奶喝一口,然后坐在椅子上擦脸上的汗。
“吃完饭你就回去吧,我两个守着,下午你再过来,今晚我们两个守着。”
“我昨晚睡觉了,回去眯一会儿就行,等中午我做好了饭,就给你们带过来。”
“不着急的。”
母亲吃过早饭回去了。
哥哥躺在旁边空闲的病床上玩手机,我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翻开小说。
差不多是看十行字,我就必须抬头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和输液管,虽然自己知道这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但是总觉得这样能让自己有些许心安。
八点左右大伯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伯慢慢走进来,绕着父亲床边走一圈,看看父亲脸色再看看我和哥哥,然后坐到窗户旁边椅子上。
我和哥哥收起手中消磨时间的东西,起身站在父亲床边。
“昨天回来的。”
“学校那边怎么处理的。”
“没问题的,已经申请了缓考,下学期过去考试就行了。”
大伯点头,眼睛再转过去看向父亲。
“脸色好多了…”
我知道这是大伯说得宽心话。
“但是你们两个也要有准备,有个万一的话,留下你妈妈一个人…虽然这两个人打打骂骂过了半辈子,但这要是有个好歹,你妈后半辈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们也长大了,老大能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是出去打工的,回来也行,老二的话,你心思重,但是也不要太操心家里这一块,放心出去,只要你好好工作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
大伯说得是实在话。
不过我自己如何,其实没有多大的所谓,不过想起母亲可能要面对孤身一人的下半辈子,心里却是异常难受,虽然曾经无计代价地期盼过这个结局,但是眼前这个男人要是真的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了。我终究是要离家,哥哥也要成立自己的家。
从这个角度考虑,我更加舍不得他的离去,虽然这件事已经被我的理智慢慢接受下来,但是现在却十分期盼着有奇迹,有转机,有给我可怜的母亲的一线希望。
母亲没读过书,十八岁时候经说媒嫁给父亲磕磕碰碰走到现在,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没有走出去见识过外面的缤纷大世界,甚至都没有仰望过星空,大半辈子到现在无非是一家人吃饱穿暖,唯一能带给她这个有关这个世界资讯的影视剧,也至多是告诉了她世间有无数种打闹的方式和缘由。可以说她人生的真正开始到之后学会适应生活,总是离不开眼前这个男人,我的父亲,生活上,精神上,方方面面都是。
我不仅爱她,我的母亲,现在更是同情她,以及她这一代人,可能是我没有仔细感受过生活带给她们的乐趣,但我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岁月里,确实是见识到了她们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世界,同时我也庆幸起来,辛亏母亲比较“愚钝”,无法真正全面地理解自己身上的痛,或许是某一个点在她身上会留下足够深沉的痛楚,但是好在,她不会主动思考这全部痛楚的意义,不会用美好去对比自己,不用同情可怜自己,只会默默地吞下这些痛苦带给她的,唯有岁月能抹去的不可逆的无奈与挣扎。
“其实这件事,最受苦的还是你妈妈,前二十年操心你们两个,之后几十年还要照顾你爸爸,以后要好好对你们妈妈。”
我和哥哥看着大伯没有说话,默默点头。
“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回来,在这边找个活干。”
哥哥先表态了。
“你是家里老大,以后两个老人应该是在你身边了,老二出去了,房子车子还得自己努力,所以暂时要靠你撑起这个家了。”
“我知道。”
我没有说话,嗓子干瘪的难受。
大伯呆到十一点半走了,去接她的孙女放学。
回头再看一眼父亲,我突然想起在学校最后一天申请缓考途中,看到两个在学校散步的老人。记得是老奶奶推着轮椅上的老伴,两个人也不说话,全程静静看着操场上的学生,微风吹过,老奶奶弯腰给老爷爷盖好腿上的毛毯,这时,她的花白头发就在风中散开。
当时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脑海中隐现父母晚年的模样,眼泪轻轻划出。
现在想想,那个画面或许是个不错的结局,当然,最好的是,能有个小孩子能在他们左右拽着手里的气球奔跑,时不时能过去抓着老爷爷的手指嘴里奶声奶气喊着“爷爷奶奶”便是完美。
不大会儿母亲来了,带着两个饭盒,盛得满满的饭盒。
医院这地方,除非是无可奈何,实在是不适合吃饭,而且,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心思,但是在母亲的全程注视下,我硬是全部吃完,吞掉,然后用出去吸烟的借口,在厕所里吐得一干二净。
回去病房途中,偶然听到一段对话。
“想吃什么就给吧,想出去哪里玩就去哪里,坐飞机去,那样快。”
这是一位身穿白大褂医生说得。
站在他对面的一位年龄五十岁上下的阿姨低头看着地面,慢慢点头。
别人的悲痛我不懂,医生也不懂,只能是尽力而为。
父亲的药一瓶接一瓶的挂完,右胳膊肿得不像样子,埋在胳膊里的针头不敢继续使用,只能换左胳膊扎针,但是护士捏着父亲骨瘦嶙峋的手臂,好久也找不到适合扎针的地方,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便后,她放弃了,出去找了父亲的主治医师进来扎针。可能是医生心里素质足够好,下手比较狠,他翻开父亲上衣,直接把针扎在腋下附近。
我为医生捏了一把汗,看他扎完松了一口气,我僵持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屋子里温度不错,母亲准备给父亲擦拭身子。
皮包骨头这个词见得多了,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说服力,所以用这个词形容父亲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腿,我觉得不是很合适,他的腿,确切地说,是骨头上的皮肉下面吊着一个灌水的小气球。骨头与小皮球之间的连接处,我能看见红色的光,那是光透过皮肤的结果。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肉体,它比骨架更恐怖,甚至比爷爷的尸体还要恐怖。恐怖之处在于,这样的一具肉体是确确实实还有呼吸,还有生命体征的活人。
擦拭期间护士又进来换药一次,看看左脚上挂着的砝码是否松动,检查穿过脚跟的钢签处是否化脓。
左腿接骨后为了防止骨茬交织,医生在他的脚跟用电钻打孔,穿过一根小拇指粗的钢签拽着一个砝码。
到十一点左右母亲回去了,医院里面也逐渐安静下来,哥哥躺在床上,我也撑开简易床躺上去。
这一觉睡得翻来覆去,简易床像是个吊床,任我的身子将其压成我的模样,这样初期确实舒服,但是睡到半夜正解困时候,腰就开始难以遏制得胀痛起来,连带着后背筋骨一起,最后搞得我头昏脑胀,奈何不得,我从书包里拿出两本书垫在腰下,总算是撑到了早上五点。
这一夜睡觉不仅没有解乏,后背还胀痛了一整天,早上母亲来了之后,也就昏着脑袋草草吃过早饭回家去了。
三个人分两批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之后几天我们三个人分开轮换,这样休息的时间能稍微多些。
过去了一周时间,父亲还是老样子,除了平稳的呼吸再无其他好转症状,期间同学朋友时不时打电话问候,我感激他们的好意,但是被安慰的多了,我倒是厌烦起来,每个人都告诉我会好的,但是我总觉得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像针扎一样。
就像是我不理解别人的悲痛,他们也不会理解我。我深深明白没有相似经历就没有资格说我懂你,所以我不会站在上帝视角安慰别人的苦难,只会静静听着,只要给他一个我在乎他的信号,现在,我倒是特别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像我一样,不要把真心用轻飘飘的话传达给我。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间又过去了一周,每天的轮换在我这里变成了机械的事务性上班一样,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能说得就是我种低廉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