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神学院时,约书亚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除了每天要花费好几个小时阅读各种典籍以外,还要学习使用魔法。

所谓魔法,就是用自身意志改变周围的能量构成,从而快速实现施术者目的——比如支配土、水、火、气以及以太;或是像炼金术一样改变事物的特性——的方法,而这种方法需要人类的灵魂作为载体。

施术者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魔法的效果。顶尖魔法使和蹩脚的业余术士用同一条咒语施放同样的魔法,得到的效果可能大相径庭。即便是约书亚这样资质极高的天才,也需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苦练才能精确把控。

训练的过程无疑是乏味而痛苦的。哪怕只是稍稍走神,能量也会撕扯他的灵魂,即使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对此,约书亚总是咬牙坚持着,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半点要退却的模样。他对自己说:如果就连这些都承受不了,又凭什么和伯利辛根的子嗣分庭抗礼?可是,在神学院的每一天都像是身陷囹圄,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而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罢了。

夜深人静,没有人能看见的时候,不堪重负的他会独自垂泪。每一滴眼泪都会让他倍感羞愧,可种种怯懦的念头还是会不断地冒出来。有时候他甚至会嫉妒身患绝症的妹妹,毕竟丽贝卡只需要负责幸福就行了。或许她的人生会很短暂,但每时每刻都能得到家人毫不吝惜的爱,而这也正是约书亚从未体会过的。

曾有许多次,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就在他身陷黑暗深处的时候,有个孩子适时地出现了……

晚祷后的一个小时,是约书亚一天中仅有的自由时间。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到旧礼拜堂后面的小树林边散心。他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只记得大约是初秋——每当抬起头,就能在高高的窗台上看见一位东方少女的侧颜,而他,总是不自觉地凝眸于那恬静的面庞。

他们说,她是一位先知,是神明在这世间的代言人,教团是在星辰的指引下找到她的。每天,少女先知都会在这里跟着女教士们学习教义与历史,而傍晚也是她的休憩时间。她不像约书亚那样出来散心,而是在屋子里待着。

就像现在这样,安静地靠着窗台。

约书亚有些惊异。在他看来,那只是个清秀文静、有着一头漂亮黑色头发的孩子罢了,还稍稍有些瘦弱。她真的是神圣的事典中写到的,心怀着整个世界,全然超脱于俗世的圣人吗?

在她低垂的双目中,约书亚偶尔能看出几分忧郁。那是因为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自由玩耍,或是受不了神学院严苛的规条吗?不,不会的。约书亚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身为先知,身为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她又怎么可能像个凡人一样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困扰呢?如果她是真的感到忧伤,也应该是出于对世人悲惨命运的怜悯吧。

虽说身为普通人的约书亚无法全然体会到圣典中写到的那种无我的心性,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先知的某种“魔力”。只要一看到她的面容,心灵就好像得到了抚慰。就算是一天中承受了许多苦痛,也能在见到她的瞬间得到治愈。

所以,每天他都期待着能看到她。

这一天,约书亚好像不够走运。

他盯着空洞的窗户看了半天,也没有等来那个身影,只是时不时地看到女教士的身影在屋内来回闪动。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约书亚怀着一丝希望翘首期盼,不知不觉错过了平常返回的时间。眼看晚间的课程就要开始,看来只能抄近路回去了。

约书亚一点也不喜欢教堂后面的墓园,但那是最近的路。如果不想被教士责备,穿过墓园就是唯一的选择了。暮色渐浓,能见度十分有限,一个不小心就有被石阶绊倒的风险,所以他只能摸索着慢慢前行。

在到达墓园深处的时候,他听到林立的石碑丛中像是有人在抽泣。虽说不相信神学院里会有幽灵之类的东西,但约书亚还是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当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你……你是……?!”

让约书亚大感意外的是,眼前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先知。

被他发现的时候,对方下意识的反应是躲闪。

“你怎么……是迷路了吗?”

约书亚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没有恶意,身后传来了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刚一回头,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柱就照在了他的眼睛上。

“约书亚?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从这里经过?”

一脸焦急的女教士问道。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约书亚用身体挡住女孩藏身的石碑间隙。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不小心玩得太久,眼看晚间的课程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迟到。您看,这里是回去最近的路。”

“原来如此……”女教士露出了苦涩的笑,“这里太暗了,你一个人可要小心……很抱歉,我还有一些急事要做。”

“嗯,我会小心的。”

目送女教士的背影远去之后,约书亚才转过身。

“没事了,她走远了。”

他说着,向年幼的先知伸出手。

“……”

对方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握住他的手。由于一直蜷缩在角落,双腿有些发麻,即使在约书亚的搀扶下,站起来还是有些费劲。

“你是从教士们那里逃出来的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

女孩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

“我叫约书亚,约书亚·克洛普施托克。”少年微笑着。

“约书亚……”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他接着问道。

“萤……萤光院辉夜……”

“辉夜,很好听的名字。那么,从教士们那里离开以后,辉夜想要去哪里呢?”

“我想回家……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恐怕不行。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自由地进出神学院。”

“……”

说到这里,女孩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辉夜,你讨厌自己的使命吗?”

“……”女孩抽泣着摇摇头。

“那么,辉夜也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可是待在这里有些太寂寞了,对吗?”

对方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这里的每个人都和辉夜怀着同样的梦想,大家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所以在任何时候,辉夜你都不会是孤身一人。”约书亚说,“你知道吗?作为先知的辉夜你,能为这个世界做的远比其他人要多得多。如果辉夜就这样离开的话,就没有人可以为我们传达来自神明的讯息;而且辉夜就这样离开的话,那位女教士也会受到惩罚,辉夜你应该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吧。”

“可是……”

“如果辉夜还是觉得孤单,我可以当你的朋友吗?”

“真的……可以吗?”

“嗯。以后每天的这个时间,我都会来这里看你。”

“真的吗?”

“拉钩。”

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两个孩子成为了朋友。

辉夜的出现,使得约书亚的心中萌发了这样的念头: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

这样的保护欲,或者说是责任感,让约书亚更快变得坚强起来,让他迅速地适应了神学院枯燥而又艰苦的生活。辉夜也像是黑暗中的火种般温暖着他的灵魂,尽管每天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不到半个小时。

约书亚会用口琴为她吹奏《柳园里》;而辉夜也会对他讲述遥远异国的绮丽传说,诉说她名字的由来。这样的时光大约持续了一年,直到身为先知的辉夜被送入修道院接受封闭课程——目的是进一步拉近她与神明的距离,好让她能更加准确地解读神谕。训练将会维持几年,这意味着他们俩将有很长时间无法见面。

临别前,辉夜把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交到了少年的手上。

照片上的人是辉夜和她的家人。

“下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已然成熟了不少的先知说道,“我想拜托你收下这个……这是以前的我,也是我身边仅有的属于‘过去’的东西。尊主大人说,想成为真正的先知,就要和过去的自己斩断联系。只有这样,才能心无旁骛地背负起世界。所以,这个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它能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留存下来。这大概是个很自私的想法吧……”

“辉夜……”

约书亚原以为自己能平静面对这一刻,但接过照片时还是一时语塞。

“那么再会了。”

那之后不久,虽说已经完成了基础的课程,虽说经常能有回家的机会,但他好像比被“囚禁”在神学院的时候更加失落了。

或许是因为不知不觉间,他对先知的感情发生了蜕变……

他珍藏着那张照片,把它折叠起来,这样一来就只会看到辉夜一个人了。夜深人静,或是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忍不住取出来看看,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天真稚嫩的容颜,孤独的心灵就会得到慰藉。然而过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落寞。

他感到恐惧,他感到愧疚,他厌弃脆弱的自己。

他一直尝试着压抑、否定这份感情,但越是压抑,就越是汹涌。

到最后,只有不可避免的决堤……

一个傍晚,他侧躺在自己的卧房,用朦胧的双眼凝视着那张全世界最可爱的脸。溢出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对不起……”他的抽泣声伴着轻微但急促的喘息,“对不起,我真的是……差劲到了极点……我……”

“你在干什么?你在对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干什么?!”

父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房间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他的面孔就因为极度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当晚,约书亚就遭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酷的一次惩罚。

辉夜的照片被撕得粉碎,而他自己的胸膛和脊背也被带着荆棘的藤条抽打得伤痕累累。然后,他又被扔进了地窖,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

“虽然早就发现你最近有点不对劲,但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如此没出息!”在关闭这座“水牢”的大门前,父亲冷冷地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作为未来的家主,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资格放纵自己。那个女人可是教团的先知,是必定要贞洁一生的。即使历代先知常有背德之举,但破坏这规矩的绝不能是我们家族的人。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直到你想清楚了为止。”

就这样,被丢弃在黑暗中。冰冷刺骨的水,麻痹着身体和知觉。

甚至感知不到自我的存在……

从此,他不得已地把真实的自我封闭起来。

是啊,这份“自我”从没有真正消失,只是更善于隐藏了。

几年后,当约书亚再次见到辉夜,他们两个人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约书亚——身为教团的正式司祭——充当着古老家族的门面。而作为先知的辉夜,也在教士们的管教之下,成为了教团所希望的样子。

作为近几个世纪最有天赋,感知力最强的先知,教团在对她的教导方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的怠慢。在“戒断”了所有的私欲之后,这个少女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座神龛上的雕像、一具活体的神谕感知器,除了为神明、为信仰服务之外,便别无他求,仿佛任何只关乎自己的念想,都是应当受到鞭笞的罪恶一般。

虽说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直呼“辉夜”之名,虽说理智和责任感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应当放任自己的情感,但是看着这样的辉夜,看着那双卑微、被剥夺了光彩的眼睛,约书亚的内心难免百感交集。

从前那位有血有肉的少女,似乎早已经消失;

剩下的只是一只被囚于命运之笼中的瘦弱的鸟儿;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毕竟,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这样,便是他们人生的意义。

后来,辉夜预见到了本代第一位圣女的觉醒。

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延绵的山脉、白色的村落,还有历经沧桑的千年古城……通过辉夜的描述,神官们还是推断出这位圣女应该居住在安达卢西亚的某个地方。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她——

15岁的少女,伊莎贝尔·贝拉斯克斯·门多萨,她是一位钟表匠的女儿。彼时,刚刚觉醒不久的少女正以自己的方式狩猎着活跃在她家乡的混沌子嗣。她的能力是控制时间的流速,她的武器是一柄钟摆形状的双刃战斧。

伊莎贝尔拒绝了传教会的招募,因为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狩猎,又不愿受到各种规矩的限制。而且更关键的是,她对神明,对教义,对圣女的使命之类的说法,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

此后的几天中,她注意到教团并没有罢休,而是还在暗处监视着她,于是毫不犹豫地给他们上了一课。运用时间的异能,她神出鬼没,将教团的使者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顷刻之间,被诱入狭小街巷的跟踪者就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她冷冷地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如果再让我在这个地方看到你们,我就……”

伊莎贝尔停住了。当她抬起头,看到辉夜站在巷子的入口处,与她对视着。面对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伊莎贝尔的心情竟立刻平静下来。虽说这是她们俩第一次见面,但感觉就好像认识了很久。

就好像,在梦里见过一样。

在梦里……

……

辉夜从一连串怪异而含混的梦中醒来,视线还有些模糊。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浑身乏力。周围是冰冷的石室,墙上的火把摇曳着橙色的光,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身边。面前的桌上放着什么东西,被一块绒布掩盖着。

“这里是……哪里?”

“你醒了。”身旁的约书亚温柔地说,“别担心,你在这里非常安全。”

“前辈……您做了什么……?!”

回想起在庇护所的遭遇以后,辉夜马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换上了一袭雪白色的长裙。她试着站起来,但却完全动弹不得。如果不是微微隆起的腹部传来一阵阵不规律的疼痛,她甚至会觉得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这疼痛是……身体中好像被注入了某种不祥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又迫切地想要冲破她的腹部,从她的身体里摆脱出来。

“没事的,萤光院。”约书亚说,“你的情绪还不太稳定。为了防止你做出奇怪的事来,我不得不对你施加了封印灵力和行动力的咒语。我很抱歉。”

“唔——”

辉夜惶恐地四处张望,看到了更令她惊骇的一幕:伊芙被发光的魔法物质铸成的锁链禁锢着,直立着悬挂在半空中。正下方则是一个亵渎般的红色法阵,大概是用山羊血之类的东西绘制而成的。

“那个是……?!”

“那是阿加雷斯之印。”约书亚说,“这个失落已久的黑魔法能像操纵傀儡一样支配天使和圣女。她的体内毕竟还有另一个守护天使的存在,反抗力度超乎了我的预期。不过,终究她们还是要乖乖地听话。”

“可是……为什么?”

辉夜的眼眶开始泛红,她至今也不相信所经历的这一切是真的。

“为什么?一直以来你都是这孩子的监护人和导师,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潜能。”约书亚说,“伊芙的能力是凭空创造出‘伪物’,甚至可以为这个世界创造新的规则。至于艾尔,则可以凭空抹除事物的存在,哪怕是删除现有的世界规则也能做到。你应该清楚这两种能力意味着什么吧。意味着无所不能。

“她们可以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完美的兵器。遗憾的是,她们的灵力太过有限,还无法支撑起那样的力量。而且她们也没有足够的眼界、足够的智慧来施展这样的力量。而你又太过仁慈,太过善良,这让你无法充分地挖掘出这件武器的潜力,所以她们的能力才停留在创造使魔和抹除人类的程度。

“但是,我,能为她们提供近乎无穷无尽的灵力。我也曾劝说过你,‘把她交给教团处理’,如果不是你拒绝了我的谏言,我也无须采用这种强制的手段。”

“近乎……无穷无尽的灵力?”

“没错。”

说着,约书亚掀开了辉夜面前的绒布,暴露在外的那件东西让她目瞪口呆。

“这是……圣杯?!”

“是的,这正是凝聚了全人类信念之力的神器,充盈着几乎无限的能量。对于我们的完美兵器来说,它几乎是一个永动机。”

“可是,圣杯的能量不是已经……”

“用在了拿非利计划上吗?不,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可那天我分明看到……”

“看到我利用圣杯成功地‘变成’了拿非利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以后再解释吧。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着,约书亚挥了一下手。

火焰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火光中呈现出一幅画面:

大教堂那边,新任司祭长的任命仪式正在举行。两排穿着白袍的神官侍立着,约翰涅斯·冯·伯利辛根站在圣坛之上,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因为他马上就将身兼裁判长和司祭长两职,他的权势和声望即将达到顶点。

他手捧圣典,嘴不停地张合着,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他显然是在宣读着就任司祭长的宣言。这一时刻,意味着克洛普施托克家族已在与伯利辛根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博弈中彻底落败。

“我为您感到难过。”辉夜说,“我知道司祭长的位子对您而言有多重要,但这并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啊!现在就回头吧,无论是什么样的混沌在侵蚀着您的意志,影响着您的决定,请一定要努力克服,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堕落的真的是我吗?你好好看看清楚,堕落的是他们啊!这些道貌岸然,以神明的名义满足自己私欲的家伙!看看这一张张或贪婪或麻木的面孔,这些人早就已经失去了信仰。教团,还有我们神圣的教义,都已沦为他们牟取私利的工具。

“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像幽灵般在幕后影响着世界,操控着宗教、舆论,甚至是某些国家。他们塑造着人类眼中的世界,书写着世界的历史,决定着人们应当知道什么,不应当知道什么,甚至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嘴上挂着牺牲少数成全多数的说辞,但谁又能说清楚,这些决定背后有着多少私欲。

“失去神谕的岁月里,人类迷失了方向,这些虚伪之人假借信仰之名玩弄着这个世界。如今神谕已经归来,他们却不愿将握在手中的权力交还给神明和祂的使者。教团的命运、世界的未来,真的要交到这些自私的懦夫手中吗?萤光院,你也是不会答应的吧。那么,就让我来结束他们的统治吧。

“刺客已经派过去了,只是无法穿过他们精心设下的防御阵,但有了艾尔的能力,我就能这道防线将变得形同虚设。”

约书亚朝着伊芙的方向扬起手,那个被称为“阿加雷斯之印”的法阵发出了刺眼的光芒。转眼间,白皙的肌肤就被烧得通红。伊芙痛苦地惨叫着,艾尔的影像时不时地透过她的身子闪现出来,与所寄居的这具躯壳相互重叠。

“停下,约书亚前辈,你快停下!”

辉夜喊叫着,伊芙的疼痛让她心如刀绞。

约书亚并没有理会,他细长的双手像是操控着无形的线一样舞蹈着,而伊芙则像是一具傀儡般,只能任凭他的摆布。

大教堂外,防御法阵被艾尔的异能抹除了一角,仪式上的众人浑然不觉。

当尊主就要把冠冕戴在约翰涅斯·冯·伯利辛根的头上时,这位新任司祭长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怪异。

他的面肉有如神经反射般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额头两边,两道细细的血痕朝着中央延伸着,最后连成了一条鲜红的线。紧接着,他的脸上、脖子上、躯干和四肢,也出现了许多条这样的线。转瞬间,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已经被横着切成了无数段。

鲜血喷洒在尊主的脸上、身上,还有因为惊愕而张大的嘴里。距离圣坛最近的几位神官也未能幸免,都被喷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袍子。他们就和台下的卢卡斯一样,完全不敢相信面前这骇人的画面,而且也没有人看清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随着伯利辛根家的家主的身体像倒塌的积木一样散落在圣坛上,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铁处女般的身影出现在尊主的面前,手中那两柄蛇形的短剑滴落着尚有余温的鲜血。她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透过火焰,辉夜见证了惨剧:

距离圣坛最近的几位使徒会成员——包括那位年轻人和那位老者——首当其冲地成为受害者。他们来不及逃窜或是忏悔,刺客早已用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在人群中挑起一道道血色的虹。那些约书亚眼中的“犹大”们,在刹那间就被切成了碎块。而包括尊主在内的目击者们,早就被震慑得呆若木鸡。

“我们该出发了。”约书亚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这一时刻我等待了太久。”

他牵着辉夜颤抖的手,像一位来自死亡国度的王子一般优雅地引领着她穿过通往圣坛的传送阵,而先知在他的控制之下也只能乖乖地服从。至于伊芙,则被一条无形之链牵动着,跟随在他们身后。

看到他的来临,教堂内的幸存者们有如待宰羔羊,早已被恐惧彻底摧垮。其中最害怕的,自然是刚刚目睹了父亲惨死的卢卡斯。此刻的他僵住了,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上,变得没有一丝人色,也许同样的命运马上就会在他的身上重演。

约书亚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在人群中,他用冷峻轻蔑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在他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像蛆虫一样,连屠戮的价值都没有。

“你想要干什么,克洛普施托克?”有些缓过神来的尊主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威严,“你因何要玷污这至高无上的神圣殿堂?”

“请别在意,尊主阁下。”约书亚说,“我只不过是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年轻的司祭轻描淡写地做了一个手势,刺客立即从她原本所在的位置上消失了,把正在试图接近的护教军士兵们一一斩杀。

这回辉夜似乎看明白了,并不是刺客的身手快如闪电,而是在灵力的作用下,她身体周围的时间流速发生了扭曲,所以受害者们才完全没有反应的机会。

屠杀结束后,刺客单膝跪在阶下,而约书亚高高地站在圣坛之上。现在,别说是司祭长,他就算是想要篡夺尊主之位,恐怕也不在话下。

“这枚棋子已经没有用了。”约书亚语调冰冷,只是将眼角的余光扫向刺客,“现在就让我为你无尽的苦难画上休止符吧。”

他微微抬起双手,刺客的盔甲上立即出现了无数殷红的裂缝。她的守护天使被从体内硬生生地抽离了出来,化作一道暗红色的光,汇聚在约书亚向上张开的手心里。昔日的司祭,如今的渎神者,把这道光紧紧握在手里,然后置入自己的胸口。

失去力量之后,刺客的面具与盔甲也化为了齑粉。就在她倒下的瞬间,辉夜看清了她的面孔。即便是被腐化得面目全非,那也是辉夜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张脸;是啊,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伊……伊莎贝尔?!”

她昔日的伙伴,她一生的挚友;被认为已经殉道的时之圣女,竟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以这样惨烈而残酷的方式……此时此刻,辉夜的情绪中最强烈的,既不是哀伤也不是愤怒,而是纯粹的、深深的绝望。

“为什么……”她呢喃着。

与其说这是在发问,倒不如说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问为什么?”约书亚摇了摇头,对自己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投来怜悯的目光,“如此善良、如此单纯的你,果然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吧。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一切吧,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