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夜晚的涩谷街头,一位时髦的金发少女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嘴里还含着菠萝味的棒棒糖。她直发柔软顺滑,颜色浅到接近白色的程度,脑后画龙点睛地梳着精巧的细麻花辫——如果再加上两只尖耳,就和奇幻故事中的精灵没有什么两样了。
她穿着浅蓝色的收腰连衣裙,胸前挂着小巧的水晶十字架,脚上是一双带着星星饰物的绑带凉鞋。虽然有着175公分的身高和丰润的身形,但稚气未脱的脸庞分明陈述着她还是个未熟少女的事实。
广告牌错落有致,建筑的玻璃外墙反射着流光,这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夜景。可诡异的是整条街,不,整座城市,好像只有少女一人。
即便是到了夜间,这种规模的都市应该也不至于空无一人,更何况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段。不过,身在其中的少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异常而感到不安,即使是发现有个黑影在跟踪自己的时候。
少女咬碎了糖果,把光秃秃的小棒攥在手里。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拿出粉底盒,用小小的镜子寻觅着身后那道黑影的位置。
就在那里——斜后方的楼顶!
她屏住呼吸,万钧之力在指尖蓄积。
“接招吧!”
少女飞速转身,用指甲轻轻一弹,那根小棒竟像箭一样飞了出去,电光石火间穿透黑影,击中了后面的广告牌支架。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失去支撑的牌子轰然倒下,压扁了下方的一辆轿车。
“穿过去了,是诱饵吗?”
发现中计的时候,一条锁链像一道红色的闪电从另一侧朝她飞来。
回过头,锁链末端的刀刃离她的眉心已近在咫尺。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她根本没有机会做出反应。眼看血腥的一幕行将上演,刀刃却在距离她额头不足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住了,不停地与这看不见的屏障角力。
少女凝视着刀锋——
与那无形屏障接触的瞬间,利刃表面就已结上了一层霜。
“原来如此。”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很狡猾,可惜还差那么一点。”
少女浅笑了一下,寒气便飞速向锁链彼端蔓延过去,袭击者不得不抽出腰间的胁差,把链条砍成了两段。如果稍稍慢上一两秒钟,估计整条手臂都会被彻底冻上。
发起攻击的,正是那位名叫濑藤美耶的少女,看起来她并不想就此收手。在抽回锁链的同时,她用肉眼看不清的动作一连掷出了七只手里剑,这些暗器无一例外地被瞬间筑成的冰墙挡下。
接着,她把锁链另一头的铁球也掷了过去,正中冰墙的中心。这一击将手里剑留下的裂缝连成了一片,刹那间,冰墙粉身碎骨。碎片随即化作无数锋利的冰锥,铺天盖地地向美耶飞来,这次反击没有留下任何可供闪躲的死角。
美耶沉着以对,撒出十几颗金属弹丸,在半空中就将冰锥炸了个粉碎,几只漏网之鱼也被轻松避过。
烟尘与冰雾弥漫着,能见度几乎为零;美耶握紧刀柄,丝毫不敢松懈。
“有破绽!”
对手穿透迷雾,水晶战锤从上方猛砸下来。美耶招架住了这一击,但胁差毕竟不是适合格挡沉重钝器的东西,一时间,她单膝着地,虎口被震得隐隐作痛,就连脚下坚硬的路面也被踩得陷了下去。
原来对手也是一位圣女。
变身完毕的她头戴水晶冠,身穿银色的胸甲,浅蓝色的裙摆随着凛冽的霜风起舞。她的腰身、臂膊和双腿都十分纤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舞得起重武器的模样,但就在她的手中,巨大的长柄战锤却像泡沫塑料一样轻。
重锤一次又一次袭来,美耶像灵猫一样闪避着。她瞅准时机,朝对手的胸口一记侧踢,被长柄挡住,但对方还是向后滑行了好几米。
“美耶比过去更强了呢。”对方用温柔细腻的声线说。
“哼,你也一样,丽贝卡。”
棋逢对手,让美耶掩饰不住笑意。一团火焰在她手中燃起,重新铸成了锁镰的形态。
对方朝前重重地踏了一步,冰河的寒潮向美耶席卷而来,途中的所有东西都在瞬间冻成了冰雕。就在霜冻的潮汐即将触及脚尖的刹那,美耶一个侧翻,朝对手头顶的方向腾空而起,月牙般的利刃燃烧起来,甩出一道火柱。
在急速飞行的过程中,火柱分裂成了无数条火龙,上下飞舞,从四面八方冲向对手。与此同时,冰凌在丽贝卡的身边凝成一面面剔透的小盾牌,把火龙逐一挡下的同时,也被撞得粉碎。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零点几秒之内。
冰与火的碰撞中,星屑四处飞舞,火花肆意绽放;周围的路面、建筑和车辆,早已在这绮丽的交响曲中支离破碎。
趁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间隙,其中一条狡诈的火龙绕过了冰霜铸就的防线,缠住了丽贝卡手中的战锤。火焰熄灭后,火龙也变回了锁链,末端悬着沉重的铁球。腾跃在空中的美耶把锁链顺势一拉,战锤就被抽离了对方的双手。
即将落地之际,红发少女看准时机,把镰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不过,她也没有得意的理由,因为丽贝卡手中不知何时形成的冰椎也抵住了她的心脏。
“又是平手呢。”丽贝卡笑了笑。
“哼。”
两个少女退后一步,各自解除了变身状态。
“精彩的战斗,两位辛苦了。”
一个教士模样、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在两人的身旁现身,他长着一副与那位名叫丽贝卡的少女十分相像的面容。
教士打了个响指,城市街景变成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美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们所处之地其实是一座古老宅邸的内部。美耶、丽贝卡和那位教士手牵着手,围坐在一张圆桌旁,通过精神链接,三个人的思维刚才被暂时绑定在了一起。
战斗并没有真的发生,那只是一场梦境中的实战模拟。在梦中她们才可以毫无禁忌地战斗,不用担心伤到对方。
美耶看了看丽贝卡,金发少女还没有苏醒。
“别担心,她只是睡得太深。那是精神系魔法的小小副作用。”在场的第四个人说。
和美耶一样,她有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从着装上看是一位稍微低阶一些的圣职者,年纪也比教士更小一些。
“放心,古谷可不仅仅是最年轻的助祭,更是教团最优秀的医者之一,她的判断不会错的。”教士说道。
此刻的丽贝卡表情恬静,呼吸平缓,的的确确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那么,古谷,我这不省心的妹妹就先拜托你了。”教士说,“濑藤小姐,我们先到客厅去坐坐吧。”
“所以,约书亚司祭大人,我们刚才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美耶问道。
此时,宽敞的客厅中只有她与名叫约书亚、有着司祭头衔的教士两人。
“一切都是为了拿非利计划(Project Nephilim)。我需要从你们的模拟战斗中观察每一个细节,筛选出重要的信息。”
“就是那个‘圣女量产计划’?”
“可以这么说吧。最近真是太麻烦你了,濑藤小姐。”约书亚给这位娇小的客人倒了一杯牛奶,“多亏了你们,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收集到这些宝贵的数据。”
约书亚从容地凝视着“焰姬”眼中的两团火。
“哼。”
“如你所知,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能以灵魂和肉身为导体,经过缜密的计算来影响周围的能量平衡,从而带来各种奇异的反应,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也就是人们说的魔法(Magic)。”司祭说,“但魔法终究只是凡人的‘作弊’罢了,是对无处不在的灵力的‘借用’。即便是最优秀的魔法使(Mage)也无法像你们圣女一样,真正与灵力融为一体,真正做到收放自如,这就是为什么普通人类始终无法与恶魔抗衡。但如果普通人也能成为像圣女一样的存在呢?”
“哼。”美耶冷笑了一下,“你们就不怕没法制约这些‘量产圣女’吗?就像教团无法制约我们一样。”
“事实上,称之为‘量产圣女’并不贴切,毕竟我们创造的拿非利人并不是只有少女,任何意志坚定的人都可以成为潜在的备选目标。既然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武器’,教团当然会有制约他们的手段。这一点就不劳你费心了。”
“恕我直言……”美耶舒展了一下筋骨,“这个计划从头到尾都是异想天开。”
“请别急着下结论。”约书亚说,“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但你我都知道,守护天使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哪怕是‘天使’这个称号也不过是人类自己定义的,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他们与神有关。说到底,天使也不过是具有思维能力的能量体,与人类信仰的能量极为相似。根据我的曾祖提出的设想,人类可以用信仰的能量模拟、复制守护天使,这就是拿非利计划的根基。
“过去几十年,我们的确遇到了瓶颈,但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早已有了古代恶魔的残骸、守护天使样本,两年前甚至还在索德玛拉捕获了一个活体恶魔,这些资源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宝贵知识。现在,托了二位的福,我们对圣女的战斗方式也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计划很快就会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届时,人类就不必再担心恶魔的威胁了。”
“全人类的福祉吗?”美耶呷了一口牛奶,“您的动机没有这么单纯吧。”
“你的想法是?”
“说到底,还是为了您自己以及您家族的利益吧。几个世纪以来,教团的司祭长一直由你们克洛普施托克家的家主担任,这得力于您的家族在教团高层的极高声望。现在情况不同了,作为你们的对手,执掌宗教裁判所和猎兵团的伯利辛根家族获得了如日中天的地位,您家族的盟友们早已开始动摇,随时可能倒戈。
“另一方面,拿非利计划耗费了大量的财力,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教团高层恐怕有些失去耐心了。据我所知,令尊的健康状况不太理想,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倘若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教团要选出一位新的司祭长,恐怕对你们非常不利。所以,您是为了在竞争中挽回局面,才急不可耐地想有所突破吧。”
“你说得对,濑藤小姐。”约书亚说,“坦率地说,我的确希望家族能凭借拿非利计划重振荣光,希望教团高层也能因此对我刮目相看。这份私心,就是我作为一介凡人的局限吧。不过,一己的追求能与人类的利益不相悖,只能说神太眷顾我了。”
“神?我早已不相信祂会怜悯我们,如果祂真的存在。”
“嗯——感觉像是睡了个好觉,真是难得。”
丽贝卡打着呵欠,和助祭一起出现在客厅。
“你醒了。”美耶说。
“美耶的身上,好像沾染着愤怒的味道。”丽贝卡坐在美耶的身边,凑上去嗅了嗅她的脸庞,“刚才的战斗中也是。其实伏击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愤怒的味道出卖了你,让你提前一毫秒暴露了动向。”
“无稽之谈。”美耶撇过脸。
“不相信吗?我对气味可是很敏感的哦,我说得没错吧,约什?”
“是啊,贝琪,尤其是食物的味道。”
克洛普施托克家的兄妹俩通常用昵称称呼彼此——她叫他约什,他叫她贝琪。
“说起来,约什还真是无趣透顶的人,都怪爸爸对你太严厉了吧。看看这家里,除了书啥也没有,如果是我一个人,一分钟也待不下去,还好美耶也在这儿。”
美耶没有理睬她。
“还有啊,约什每天肯定都是啃面包度日吧。这样的人生是如此地悲惨……现在,只有身为助祭的奏才能拯救你了。”
“我?!”
对丽贝卡忽然提及自己,助祭古谷奏毫无准备。
“是啊,奏的料理水准可谓是世界级的哦。就连普普通通的蛋包饭和三明治也能做出顶级料理的味道来。如果奏能和约什在一起的话,不就可以每天品尝到奏的手艺了吗!”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猝不及防的一击让奏脸颊通红。而丽贝卡自顾自地开启了妄想模式,全然没有注意到奏的不满。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想吃吧。”约书亚吐槽道。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的。
——我是。
——我知道。
——我明白了,我会传达给她的。”
终于决定了吗?也好吧。挂断电话后,他暗自沉吟。
“好了贝琪,别胡闹了。今天我和你一起回庇护所,还有古谷也去。”司祭说道。
“我也去吗?”
“约什想去庇护所?真是难得啊。”丽贝卡说,“虽然说辉夜就是不想让教团的人靠近庇护所,但如果是约什还有奏……大概会是例外吧。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求我,或许我就会大发慈悲地答应你。”
“别闹,我有事要见萤光院,非常重要的事。”
濑藤美耶并没有和丽贝卡他们一起返回庇护所,而是独自离开了。她和一个身材高瘦、手脚细长的男人并排站在某处的河堤上。
那个男人有着惨白的皮肤、红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眼睛。他留着尖锐的山羊胡子,戴着一副显然已经过时,抑或是过分时髦的单片眼镜,身上穿着光滑的暗红色外衣,脖子上打着浮夸的领结,一顶看起来有些夸张的礼帽被拎在手里;他弯曲着一条腿,马靴包裹的足尖轻轻点着地面,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明治时期的浮世绘里走出来的西洋人。
“关于那个名叫丽贝卡的孩子,女主人是怎么看的?”男人用矫揉造作的语调问。
“她是个傻瓜。”
“焰姬”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是吗?吾辈觉得那个姑娘占有了你太多的注意力。”
“你想说什么?”
“吾辈想说,别忘了吾等加入杜兰达尔的目的,可别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分了心。任何非必要的感情都会成为负担,都会让你变得脆弱,甚至会让你忘掉自己的初衷。”
“你今天的话太多了,拉贵尔。”美耶的语气强硬,“你真的认为我在意那个娇生惯养的黄毛丫头吗?如果说她身上真有什么值得我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在复仇之路上她有可能成为我的助力罢了。”
“呵呵呵呵呵,那就好,吾辈果然没有看错人。”
“比起丽贝卡,那个人倒是更让人在意。”
“还是那个名叫伊甸的孩子吗?”
“她的实力深不可测,却又始终有所保留。”
“呵呵,某种意义上,她可是比那些魔物更加危险啊。”被称为拉贵尔的男人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把礼帽轻轻扣到自己的脑袋上,“不过请放心,这一次吾辈会替你查清她的底细的。吾辈先行告辞,如果你有需要,随时听候差遣。”
说完,男人消失在了一团火焰中。
此刻,萤光院辉夜的书房上演着另一幕戏剧。
“是尊主大人叫您来的吗,约书亚前辈?”
“是的,没错。”
“他一定为我的擅自行动感到恼火。”
“是的,没错。”
“所以,他叫您来阻止我?”
“不,你错了,教团改变了主意。现在他们不再反对你招募圣女,而且让我和古谷一起来协助你。”
“这是为什么?”
“因为布拉格的守密人(Secret Keeper)被杀了。”
“什么……”
“关于守密人,想必你也知道一些。
“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魔法使,拥有着出类拔萃的魔法适性。他们的骨骼被镌刻上咒文,如同活体供能器一样,在索德玛拉之战以后支撑着囚禁恶魔的牢笼,好让它不至于崩塌。这些魔法使相隔千里,遥相呼应,组成了群星的阵列。成为守密人,就意味着终身不能离开自己所镇守的区域,因为一旦离开超过一定的时间——哪怕只是几个小时——阵列就会变得不完整,而那座牢笼就会变得不再稳定。”
“嗯,这对他们似乎不公平。”
“可没有他们,恶魔就会逃脱。你大概能猜到,守密人所要承受的可远不仅是自由方面的限制这么简单。”约书亚接着说,“你或许无法想象以凡人之躯承载强大的灵力产物,意味着什么样的负担。不过理论上只要有人自愿付出牺牲,禁锢恶魔的时间闭环就可以永远存在下去,我们也可以永远囚禁住恶魔。
“但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守密人叛逃了。虽说所有被选中成为守密人的魔法使都是教团最信任的人,而且他们也都立下过血誓,只要违背,就会受到永世的诅咒,但还是有人背弃了自己的使命。毕竟,事先想象那种负担给身体带来的影响,和真正地经历和承受这种影响,绝对是两码事。”
“逃跑的那个守密人,你们找到他了吗?”
辉夜皱了一下眉头,她深知教团对待这类叛教者的一贯手法。
“我们抓到他了。”
“他被处死了吗?”
“恐怕比死更糟,你不会想知道他的现状的。不过这也不重要。”约书亚稍稍停顿了一下,“教团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守密人已经逃跑了很久,一开始,他用替身魔偶制造了自己还在原地的假象,所以教团逮到他的时候,已经整整过去了36个小时。足以让时间闭环出现裂痕。
“高层相信,恶魔很可能已经察觉自己被困在了不断循环的时间牢笼里,虽然尚未逃脱,但它的怒火已经波及到了这个世界。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最近世界各地的混沌指数都有所上升,许多地方的魔物活动变得更加频繁,也包括你刚刚去过的三山市。而且,感应到变化的混沌之子教派也变得活跃了。”
“嗯……那里甚至出现了眷族。”
“一开始,教团高层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几天前,布拉格的守密人被杀了。从安置在街角的魔眼记录的影像来看,他是被一个无法看见的魔物当街吞噬,这次事件也祸及了几个局外人。”
“是眷族干的吗……”
“或许,大概混沌之子也牵涉其中。”约书亚答道,“守密人和时间闭环是一体的,正如眷族与恶魔密不可分。如果混沌之子又一次控制了眷族,那么凭借眷族的感官,追溯灵力通路定位到守密人的所在地,似乎也并非不可能。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也有可能是教团内有人背叛。”
“嗯,这也是尊主的猜测。总而言之,现在教团加强了对剩余守密人的保护,而且还试图阻断灵力通路,把他们彻底隐藏起来,但如果教团的核心存在内奸的话,这样的举措就未必有效了。所以,负责调查此事的宗教裁判所,眼下可有得忙了。
“另一方面,教团也在物色新的志愿者,但原本符合成为守密人条件的人选就寥寥无几,在见识了前车之鉴后,志愿者估计就更难找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恶魔虽然强大,想要破坏无形的时间壁垒也并不简单,只是,想要永远困住它的美梦怕是难以实现了。事到如今,或许就连尊主阁下本人都认为恶魔逃脱可能只是个时间问题。”
“所以,教团希望借助我们的力量来对抗随时可能逃脱的恶魔?”
“正是如此,也正是因为你我之间长久以来的交情,尊主大人才会让我来与你会面。虽说尊主仰赖的猎兵团能够解决大多数的魔物,但毕竟他们从来没有过独力击败恶魔的战例,眼下依靠杜兰达尔才是最稳妥的选择。鉴于那个恶魔的强大,高层也明白,多招募一位圣女便会多一分胜算。”
“嗯……”
“你该不会记恨他们吧?”司祭说,“事实上,他们反对你完全是出于‘合理的恐惧’。作为先知,你是唯一能看到未来图景的人,也是唯一能收到神谕的人,而别人所听见的都只是你的转述。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如果对你没有足够的信任的话,怀疑,甚至走向对立面也并不奇怪,毕竟过去也曾发生过先知为了一己私欲故意曲解神谕的事。
“而觉醒为圣女的你,就更令他们感到不安了。过去先知一直是教团制衡圣女的唯一筹码,面对圣女,凡人之躯不堪一击。先知则不同,圣女无法伤害先知;而先知却能惩戒圣女,甚至剥夺她们的力量。只有体内的天使腐化成了堕天使,圣女才能摆脱先知的节制。可是现在,先知自己成了圣女,那么这世上再也没有能够约束你的力量了。鉴于两年前你就曾违抗过尊主的意愿,教团的不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身为贤明的先知,萤光院大人,你应该不会怪罪我们这些卑微地战栗着的羔羊吧。现在我以个人的名义请求你,希望你能不计前嫌。”
“您这么说让我诚惶诚恐。我从没有记恨过教团,毕竟我们在最高目标上并不存在分歧,都只是想守护这个世界而已,只不过选择了不同的方式罢了……”
如果教团中的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认为,世界大概真的会变得美好吧。约书亚想。
“那么,你的决定是?”
“很抱歉,我暂时还没有做好回到教团的准备。不过从今往后,庇护所会向教团敞开大门,如果有需要,杜兰达尔也会全力协助教团与恶魔和眷族战斗的,毕竟这事关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危。”
“那就足够了,谢谢你。对了,听说你已经找到那位‘光之圣女’了,但她不幸战死了?”
“她还没有死,只是被困在了世界的裂隙之中,我会设法找到她。”
“嗯,据说除了她之外,你还找到了另一个人选。”
“是,但她……她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论是谁,一夜之间告别旧日的自己都绝非易事;这一点,儿时就被教团抚养的你应该深有体会。而且你我都知道,命运从不会给过我们准备的机会。”
“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也许几天就够了。”
月华消失后,学校里一切如常。毕竟世界不会因为谁的缺席而停止运转。
大家或是毫不在意,或是仅仅把这件事当成了课间的谈资,恶语中伤者也并不鲜见。童梦开始讨厌这些人了,又或者,她原本就很讨厌他们,只是现在才意识到罢了。
不过,她更讨厌的还是自己。毕竟她才是让月华消失的罪魁祸首,方芹大概也是因为她才受累的。更加让她自我厌弃的是,有如灵魂被切除一部分的伤口,竟可以这么快地开始结出麻木的痂……
我果然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吧。
想要找人倾诉,但此刻的她就像一座孤岛。
伊甸的位子也空着,她暂且回到杜兰达尔的庇护所去了。据辉夜说,她在和眷族的战斗中消耗太大,所以需要几天的休整。伊甸的过度消耗也是因为她,如果当时她能够破坏掉那个魔法阵的话……
课上,她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她也没弄明白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就在她趴在桌子上发呆的时候,缠着绷带的方芹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纷纷上前安慰,童梦也迎了上去,却被关切的众人挡在了外面。
“方芹你还好吧?这么快就来上学了。”一个小个子的女生问。
“毕竟马上就要考试了嘛。”方芹说。
“可是,那天你流了好多的血吧。”一个长着许多粉刺的女生说。
“只是一点点皮外伤罢了,好像是跌倒的时候被柜子划破的。”方芹苦笑。
“可是那天方芹为什么会晕倒呢?”小个子女生又问道。
“医生说,大概是太过疲惫才会晕倒的。最近除了功课之外,我还要忙社团的事。只可惜最后因为受伤而错过了万圣节……不过,灵异侦探部的部长和首席调查员,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倒的!”
见方芹恢复了精神,大伙也都松了口气。
童梦尤为欣慰,因为事情没有败露,更因为方芹平安无事。
那天方芹的伤口很深,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想必是伊甸用灵力为她治疗过吧。至于因为疲惫而摔倒,被柜子边缘划伤的说法,虽说不太经得起推敲,但校方也乐意接受这套说辞。可方芹自己是真的相信吗?
“童梦。”方芹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她,“生日快乐哦,虽然有点晚了。唉,难得伊甸同学配合我拍了那么多的照片,结果全都没用上,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没事的,她不会介意。”
“她今天没有来上学吗?”方芹环顾四周。
“嗯,她今天有点事请了假。”
“那天多亏她发现了我,把我送到了医院。可得好好谢谢她。”
“嗯……”童梦显得有些情绪低落。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担心方芹罢了。”
“我没事。”方芹笑了笑,“倒是你啊,童梦,这次的考试要全力以赴哦。即使在医院里,我也一点都没松懈,这一次可别让我赢得太轻松了。”
“嗯,我会全力以赴的”童梦微笑着点头。
放学时,方芹没有和她一起回家。
今天交谈的时候,她就一直不敢直面方芹的目光。方芹是否真的完全接受了那套“官方说法”,她始终无从判断。一路上,她像凭着本能迈着步子,周遭景致都无法入眼,因为她的心在别处——
在一间名为愧疚的囚室里,现在又被加上了名为“谎言”和“背叛”的重枷。她知道,隐瞒真相的同时,也隐瞒了自己的罪孽,或许把一切坦白出来,反而会更轻松吧,但她也明白自己不能。
在经过月华家附近——那条小巷前——的时候,她遇见了方芹的爸爸和那张依旧没有失去坚毅的倦容。
“童梦。”
“月叔叔。”她颔首道。
“月华她……后来回来过吗?”
“不。”童梦摇摇头,“她只在我家里住了一晚……”
“嗯。”月华爸爸全然没有怀疑她这个“凶手”,“如果她回来找你,或者联络你了,请你告诉她,只要她回家,我们再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不会再反对她画漫画,也不会再对她那么严苛,只要……只要她回家就好。”
“嗯……”她紧抿着唇点点头,“请您和阿姨保重,月华她……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童梦走远前一度回眸,那个坚忍的身影依然在守望,等待着暂且无法降临的奇迹。看到这情景,她只能捂住嘴,努力不让泪珠逃脱微红的眼眶。
“那孩子真是的,就这么不辞而别了。”晚餐后,来童梦家做客的洛伦佐先生坐在沙发上,双手背在脑后,“不过,月华一直都是个特别的孩子,也很有主见,相信她选择离开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吧?”
他今晚多喝了几杯,所以语气中带着些醉意。
“你还真是乐观啊。”外婆摇摇头,一边说一边端走桌上的空盘子,“我真的很担心她有什么不测,毕竟连警方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哎呀呀,别瞎操心了啦,薇奥拉。”洛伦佐先生总是这么称呼外婆,那是她给自己起的意大利名字,“其实呢,月华早就想离开了吧,她说过很多次。她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也很有天分,一直以来她真正的自我都被封闭和埋没了。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错,不是吗?毕竟生命只有一次,值得去冒一次险。”
“满口胡话,你大概真的是喝多了吧。”
“哪有的事。”洛伦佐先生不服气地嘟囔着。
外婆停下手上的事情,严肃地盯着他。她说:“你也看到她的爸爸妈妈了,真是可怜啊。从各种意义上说,就这么走掉都太不负责任了吧,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确实有点。”洛伦佐先生无奈地摊了摊手,“不过说到底,人生是属于自己的,不能总为别人活着。你说对吗,梦梦?”
“我……我有点累了,想回屋去。”
童梦把刚刚洗好的餐具放进橱柜,然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真是难为她了。”外婆说。
“可不是吗,”洛伦佐先生叹了口气,“月华可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电子钟的液晶屏显示着“20:30”,与妈妈约定的聊天时间到了。
对于她来说,像这样的实时交流可是十分难得的。每一次,坐在电脑前的她都有些紧张,不仅因为机会少有,还因为……
妈妈:梦,最近学校怎么样,有没有好好用功?
童梦:还好吧。
妈妈:还好?那就是不够好哦。
妈妈:没有忘了妈妈一直强调的那句话吧?
童梦:凡事争第一。我不会忘记的。
妈妈:这可不止是一句口号而已,不成为第一,就会被抛下。
妈妈:下次考试有把握吗?这回再考砸,可不能再找什么借口了。
童梦:嗯!我会努力的!
妈妈:还有,课外学习也不能放松。
童梦:嗯,我明白的。
妈妈:最近有没有按时睡觉?
童梦:有时候功课很忙。
妈妈:妈妈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借口。
妈妈:11点到1点是最重要的睡眠时间,虽说明天是周末,但还是要准时睡觉,否则会变笨的。身体和学业都不能耽误,如果说功课太忙,就尽量少做些没用的事,明白吗?
妈妈:还有,每天上网不要超过一个小时。
童梦:好的,妈妈。
妈妈:对了,生日礼物收到了吧?
童梦:嗯,谢谢妈妈。
妈妈:也别忘了把给月华曲奇捎去。
妈妈:虽然那孩子总是让人不省心,但好歹是月先生的女儿,又是梦的发小。
妈妈:只是以后别再和她一块玩了,我可不想你被她带坏。
妈妈:童梦?
妈妈:你还在吗?
童梦:在。
童梦:我会送去的。
妈妈:好了,你忙去吧。
妈妈:记住,别太晚睡觉。
童梦:好的,妈妈。
因为妈妈的嘱咐,也因为身心俱疲,童梦今天很早就上了床,但怎么也无法安睡。
夜晚独处的时候,思绪之河肆意奔流,钝感也随着喧嚣的退去而失效。近来的一幕幕不可控制地在脑中回放:倒在地上流血的方芹、在小巷口望眼欲穿的月华爸爸,还有被白光的海洋吞没的月华……
这一幕幕都是她的罪证,这些罪也只能通过一种方式赎清……
可想到这里,眷族在她心底种下的毒似乎又开始作祟。那一双双长在黑影上的血色眼睛强行闯入了她的脑海,咽喉也仿佛重温了被扼住的感觉:潮湿、阴冷、疼痛、窒息……她还回想起月华痛苦的表情,还有扭曲的肢体,还有肢体中发出的断裂的声响。
就连月华都无法战胜的敌人,就凭我,真的有能力与之抗衡吗?
意识被愧疚和恐惧拉扯着,徒劳地辗转反侧,直到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勉强进入了浅眠状态。这时,靠窗的书桌传来的一阵沙沙声惊动了她。
“月华?!”
童梦赶忙打开灯,可屋子里除了她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只看到窗帘舞动的裙摆缓缓落下。果然是风吧,还能是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每每有风吹草动,她都觉得好像是月华就在身旁;可是每每循声望去,得到的都只有更大的失落。
轻触脸庞的时候,她才发现眼泪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滑落……
一个念头驱使她起来。
看了看手机,时间是凌晨2点46分。她离开房间,没有开灯,凭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洛伦佐先生睡在沙发上,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睡得很深。他的身上盖着毛毯,想必是外婆替他盖上的。
她独自来到居民楼附近的小公园。路灯洒下的白光让孤寂的滑梯与沙坑像是披了一层假想的霜。一阵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后悔没多穿些衣裳。
“应该能行吧,她能够听见的吧……”。
她闭上双目,手指轻触锁骨上的圣痕,在心中默默呼唤,期待着得到“那个人”的回应。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嘿嘿,已经想好了吗?”
童梦吃了一惊,那不是先知的声音。
音色中的颗粒感仿若冰晶一般闪烁,隐隐透出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冷战。气温似乎又骤降了几度,就像是幽灵出现前的征兆。
回过头,她看到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她有着一头浅金色、精灵般的长发,点缀着许多精心编织的细麻花辫。童梦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幽灵。
来人冲着她咧嘴一笑。
“你就是童梦吧,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