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因里希呆望着米拉离开的方向,视野里却恍若一片虚无,而意识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名为回忆的泥淖之中。
在这片诸神曾经亲身行走过的大地上,一度盛行过对各种神祇的宗教信仰。这些神祇们神职不同,教义迥异,但不论是信仰哪一位的圣职者,只要拥有足够的灵性并得到神祇垂青,都可以通过祈祷从他们那里获得神力,通过降下各种各样的神迹来轻易地改变现实。
然而,在海因里希还很年幼的时候,这世界上发生了一场被称作“诸神退却”的剧变。
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但在某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里,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圣职者都在同一时刻失去了降下神迹的力量。这场信仰崩塌的危机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动荡,而他的双亲也在其中一次魔物袭击的骚乱中,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了性命。
那时候,海因里希刚到能听懂话的年纪,而米拉才刚刚学会走路。如果不是因为得到了一位依然保有力量的矮人族圣职者的救助,恐怕此时,二人连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都不会剩下了。
由于当时年龄还太小,小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只能勉强记住,海因里希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并没有太具体的印象。相反地,尽管连岁数的零头都比现在自己的年龄还大,那位矮人族圣职者还是给了海因里希更多“亲情”的实感——毕竟,是这位老矮人把孤苦伶仃的兄妹二人带回了艾特尼塔斯附近,在一个矮人村落里把他们抚养长大;是这位老矮人让他们与性格顽固如磐石的矮人族村民们慢慢熟络起来,最后成为了家人般的关系;也是这位老矮人亲手发掘了海因里希身上不知何时被神祇们灌输的力量,使得他成为了不需要向神祇祈祷也能够自发运用神力,日后被世人们称为“神谕者”的那类存在。
总而言之,在老矮人如同父亲般的臂弯之下,身为孤儿的海因里希和米拉共同获得了一段足可称为快乐的童年生活。
直到有一天,在海因里希的眼前,诸神又把这位父亲般的存在也从海因里希的身旁带走了。
还不光这样,由此所引发的事情还导致了整个村子里除了他以外所有人的死亡。
“……原谅我……”
血红色的幻景这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海因里希的脑海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回到了村子的广场前,回到了那座被砸碎的石碑下,回到了那些家人们的尸首间。
而一旁的不远处,那些灰色的家伙正围着紧闭的教堂大门,尖厉地嚎叫着,疯狂地冲撞着……
悲伤,懊悔,绝望,痛苦。
随之如潮水般涌来的,则是那股源自自己血脉中的狂暴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愤怒——
“——你还在下面干什么啊,海因,至少先上来吃了早饭啊。”
突然间,米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海因里希的意识中,猛地将他从怒火的深渊中揪了出来,压迫着他的神经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啊……好,我马上就来。”
睁大眼睛狠狠眨了几下,海因里希逐渐回过了神来。他抬起不知何时已经攥紧的拳头,再次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失去的家人们已经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即便再怎么悲伤,再怎么懊悔,再怎么绝望,再怎么痛苦,这也已经是无可改变,只能接受的现实了。
而那股源于自己心底的狂乱烈火,那种发自自己天性的暴怒本能,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控制住的东西。
毕竟,怒火的尽头……只有悔恨。
“真是的,到底要让我在这里等多久啊,笨蛋海因?”
催促的声音再次从门外响起。是的,不论当时发生了什么,至少自己并没有失去所有的家人。
至少,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失去米拉。
就算她,其实……
“啊啊,我来了。”
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海因里希迅速将最后一丝萦绕着的思绪也彻底摒除掉。随后,他回应着米拉的呼唤,快步走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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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搞得这么丰盛啊。”
来到自家大厅的海因里希,有些讶异地挑起了眉头,望着几乎快被各种食物占满了一半的吧台。
——当然,吧台这种东西通常的人家里是不会有的,一般在家里用餐的地方也不会叫大厅,而应该是摆着餐桌和椅子的餐厅才对。不过在海因里希和米拉这边却正好相反,用餐的空间除了这个吧台和两个高脚凳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空荡荡的酒馆大厅一样。
或者不如说,这里其实原本就是一个酒馆大厅。海因里希和米拉现在所居住的地方,实际上是一间已经被废弃了很久的小酒馆。
自然,这种奇特的居住条件本来并不是二人的首选。几年前,当海因里希和米拉刚刚来到艾特尼塔斯这座城邦的时候,他们原本是住在控法者学院为米拉安排的宿舍里的。然而由于一些原因,二人后来背负上了沉重的债务,才不得不在城里居民区比较荒废的边缘区域“捡来”了这个免费的住处——当然,那时这个废弃酒馆里的所有桌椅家具等等都早已经被搬空,如果二人再晚来一段时间,说不定连吧台的木制部分都会被拆走烧火了。
但是如今,这里已经被二人收拾成了一个还算温馨的小窝。尽管眼下施密特家的家计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海因里希和米拉还是决定等到债务完全还清之后再开始考虑离开这里。
“恩佐那混蛋……”
坐上了自己那张凳腿长度有些不齐的高脚凳,海因里希稍微晃了晃才稳住了身形,不由得心头火起,再一次地咒骂起了那个让自己和妹妹陷入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恩佐·巴罗尼奥,艾特尼塔斯这座城邦的执政官,当年就是这个人找到了再次成为孤儿的自己和米拉,亲自招纳了米拉进入控法者学院。与此同时,他还慷慨地满足了自己的各种需求,从自己的一身装备到铁匠工房里的各种设施,几乎全都是源自当时这个人的“馈赠”。
……只恨自己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恩佐赠予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怎么啦,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嘛?”
或许是听到了自己的低声咒骂,米拉的声音从后厨传了过来。之前的那丝心酸已经完全从她的声音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嗔意,似乎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尽快从地窖里出来。
……不过也可能,她是希望自己尽快从思绪中出来也说不定。
“不,当然没有不满了。”
“是吗?最好是没有啦。”
一边说着,米拉一边端着一盘煎好的红香肠从后厨走了出来。此时的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围裙装扮,披肩的红发被松散地从末梢束了起来,搭在了左肩上。
从吧台后面来到海因里希面前,她稍微皱了皱眉头,挪了挪吧台上的餐品,将盛香肠的盘子摞在了最中间,然后又回身往后厨走去。
“什么?还有吃的吗?”
海因里希望着米拉的背影,随后又扭回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食物——混杂着各种坚果和果脯浸泡在酸奶里的麦片,散发着小麦香气的黑面包和微微烤至金黄的吐司面包,仿佛要与旁边的黄油和蜂蜜斗艳般的半轮明黄色乳酪,一旁不甘示弱的蓝莓、蔓越莓和黑醋栗的果酱,一大串麝香葡萄和切成小块的蜜瓜,还有如同粉红玫瑰一般鲜嫩的切片火腿和色泽中透着馥郁气息的烟熏牛肉,以及那盘煎得油光透亮的红香肠……
“偶尔奢侈一下也没关系吧?况且现在都已经快到中午了,吃好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
说话间,米拉已经再次从后厨走了出来,这一次手里端着的是用煎香肠的油两面煎过的鸡蛋。她将煎蛋直接递到了海因里希面前,脸上微微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开口问道。
“那么,要喝点什么呢,客人?”
“……嗯,老样子。”
配合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套路,海因里希压低了声音,装成一副特别深沉的样子,嘴角却也已经抑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好的,米拉特制果茶一份,加冰的哦。”
米拉轻快地转过了身,旋即从吧台后面取出了一个冰格,一壶清水和一杯早就倒好的果茶。她把水倒进了冰格里,随后伸出了右手食指指向水面。
“Pelydr o rew.”
话音刚落,一条由霜气和冰尘形成的射线从米拉的指尖射出,瞬间便将冰格中的水凝结成了冰块。她随即取出几枚冰块放入果茶的杯中,然后将其摆到光滑的吧台上轻轻一推,杯子便向海因里希的手边滑行了过去,被他抬手稳稳地接住了。
“那么客人,请慢用哦。”
随后,米拉也坐上了自己的高脚凳,双肘撑在吧台上,双手托着小小的脸庞,笑眯眯地望着海因里希。
回望着那双与自己一样的红棕色眼瞳,海因里希却一时有些语塞。
为了这顿丰盛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的早餐,米拉想来是精心准备过了吧。
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让自己在工房里醒来时就能马上享用到,她大概也是希望这样一顿美餐能够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让自己心情多少变好一点……或者至少让自己不那么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吧。
那么,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来回应这样的良苦用心呢?
果然,只能尽力满足对方的愿望了吧。
“……啊,我开动了。”
虽然之前的家人,之前的生活,之前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至少,自己还有米拉在。
至少,自己要守护好米拉,守护好现在的生活,守护好现在的这一切。
海因里希睁了睁双眼,让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了的视野恢复了清晰,随后举起了餐具,稍微有点颤抖地伸出了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