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蕾内蓦地瞪大了双眼，一脸错愕地盯着眼前的红发少年。
话已至此，海因里希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笨蛋，既然这么想刨根究底，那还不如索性全跟她说清楚，让她彻底断掉为诸神辩护的念头好了……不知怎么，他突然产生了这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缓和着胸中开始如怒涛般奔涌起来的心绪，随后猛地睁开了眼，笔直地迎上了蕾内的视线。
“没错，我不信任诸神，因为我见过信任他们的下场。我的亲生父亲就曾经是个侍奉战神的圣职者，听说还是个信仰虔诚的高阶祭司，可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莫格里姆，因为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死掉了——猜猜看，他是怎么死的？”
“唔……”
蕾内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是被那对如同炽热金属一般的双瞳所压倒了，她微微张开了双唇，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而海因里希也并没有真的在期待她的回答。随即，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是在遭遇怪物袭击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战斗的力量，在无力抵抗的情况下被杀死的……你再猜猜看，身为一个高阶的圣职者，他是为什么会失去力量的？”
“……因为诸神的退却，对吗？”
脸上那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稍纵即逝，蕾内的面色看上去格外地小心翼翼，海因里希不禁眯起了眼睛。
“没错，他当时好像是得到了某种传播战神信仰的神启，正在前往先祖山脉的矮人国度传教的途中。因为预计这个传教的使命会花上很久的时间，他甚至带着自己的妻子和一对年幼的儿女一起舍弃了原本的家园，以此坚定自己贯彻神祇意志的决心……结果在刚刚到达先祖山脉的时候，他们全家便被卷入了一场山里的火巨人部落对矮人城镇的袭击。”
特意换上了描述别人故事的第三视角，说话间，海因里希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起伏着的地平线，借此冷却着自己的思绪，总算没有让自己的神色和语气变得更加灼人。
或许是这些举措起到了作用吧，不知是不是海因里希的错觉，蕾内的声音中那份动摇感好像稍微减弱了一点。
“火巨人……”
她小声地重复着，像是在回想着那个词的含义。
“对，生于火山口之类的炎热之处，与火焰共生的巨人族怪物，也是矮人族的死敌之一……看到它们的时候，他大概还觉得这是向矮人们展示自己神祇力量的大好机会吧。”
说到这里，海因里希忍不住低哼了一声。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声到底是对谁发出的，又到底掺杂了什么样的感情。
“可神祇又是怎么回应他的呢？在那一刻，神祇毫无预警地抛弃了他，自顾自地远离了这个世界，把失去了神力的他留在了火巨人们的面前……结果，他只能与自己的妻子一起，用肉身来保护自己儿女的生命。”
这天早上的那个梦境重新生动地浮现在了海因里希的脑海中……残破的躯体，烧焦的血肉，模糊的话语，还有脸颊上最后的温柔触感，那便是他对自己的父母仅存下的印象了。
他咬了咬嘴唇，将目光重新移回了蕾内的面庞上。
“……总之，这就是他信任神祇的下场。失去了一直以来所依赖和依靠的神术，尽管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他和他的妻子还是被残虐地杀死了，而他们当时刚四岁的儿子和一岁多的女儿就这样被留在了那群火巨人之中。”
或许是因为对这段遥远的幼年经历缺乏足够明晰的实感吧，说到这里，海因里希略微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依然能勉强维持着冷静。
不过，更加令他意外的是，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平复了过来，那湖水般的双瞳中之前的剧烈波动此时也逐渐消退了下去。
“这样……那肯定是那位莫格里姆把海因和米拉救下来的了，对吧？”
她朝着海因里希前倾了一下身子，一脸认真地回望着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不由得愣了片刻。倒不是因为少女的直觉与判断力，而是因为她的神情——那眼神与声音蕴含着的意味与其说是对这种境遇的同情，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纯粹的同理心。
短暂的沉默后，他皱了皱眉，重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随后才继续开了口。
“……你猜的没错。虽然后来离开矮人的国度来到了这个村子里，莫格里姆当时还是侍奉矮人族父神的大祭司，在灵性与感知力这些圣职者的才能上都更胜于我的父亲，所以才能在诸神的退却中保住自己的力量。听他说，他是接到城镇的求救信息而带人来救援的，但赶到的时候整个城镇都已经被火巨人摧毁了，活下来的就只剩下了濒死的我和米拉……而且就算他以奇迹般的力量消灭了剩下的火巨人，最后也还是差点没能把我救活。”
不知不觉换回了第一人称，海因里希回想着自己那位老矮人养父的形象，面色和声音都渐渐变得阴沉了下来。
而紧接着，蕾内关切的疑问又让他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
“怎么会……那位莫格里姆不是个特别厉害的圣职者吗？就算海因当时真的死掉了，他也能让你复活的吧？”
尽管那单纯的声音听上去只是在关心自己，这句话还是瞬间触动到了海因里希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件记忆……并且再次把某个血红色的幻景带回了他的眼前。
他闭上眼甩了甩脑袋，强行驱散了擅自闪回到意识中的回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深沉痛楚。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条件反射般涌上心头的厌恶感。
“没错，死者复活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高阶的神术，他当然是能施放的……不，我并没有死掉，只是双腿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而流血不止罢了，但是那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神术都没办法把那两条腿治好。”
“可是怎么会呢？连神术都治不好的伤……”
蕾内看上去颇为讶异，然而这一次，海因里希完全无心顾及她的反应。
因为此刻，他心中涌起的那股厌恶感早已转变成了某种怨憎，而这怨憎又转眼化作了怒火的燃料。
“哈，连神术都治不好的伤还是有几种的，但都不是那些火巨人有本事造成的。当时我的腿伤之所以无法被治愈，是因为受到了神祇的干涉……因为，那些神祇们刚在我身上进行了灌输神力的实验，那时候说不定正在远远看着凡人的躯体能承受到什么程度呢。”
“咦？海因是说……”
大概是察觉到了面前的红发少年这明显的态度变化，蕾内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地迟疑了。
而看着她再次偷眼打量起自己那两条金属义肢的样子，不知怎么，怒意渐起的海因里希突然间心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残酷快感。
“对，虽然当时连莫格里姆也不明白，但事后想一想，我的‘神谕’应该就是在那时候被种下的了……可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四岁小孩怎么可能受得住那么沉重的负担？结果我的双腿就在这力量之下崩溃了，最后，莫格里姆只能把它们砍掉，才总算没让那强行灌入的神谕之力把我的血放光。”
“……海因……”
“没错，所以你明白了吗？就在诸神退却的那个晚上，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害死了父母，莫名其妙地被他们种下了无法承受的种子，莫名其妙地被这种子毁坏了身体，然后还被留在那群杀了我父母的火巨人中间，等着看自己是先流血而死，还是先被那些火巨人烧焦撕碎……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感激诸神的这种宠爱，应该怎样报答他们呢？”
说话间，海因里希心头的怒火已经越燃越旺，而在他的对面，这一次轮到蕾内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所以海因才这么讨厌诸神啊……”
片刻后，她才重新开了口，神情中倒是并没有多少畏缩，只是透着几分苦恼与困惑……但不管是哪一种神色，在那张原本明快舒展的稚嫩脸庞上都显得难以形容地不协调。
然而，此时的海因里希完全没有看到眼前少女的脸。在这短暂的沉默间，一幕幕过往已经接连不断地从他的视野中闪了过去。
“不，你不明白，那些才只是开始而已。你不明白，是莫格里姆救了我和米拉的命，把我们这两个原本跟他毫无瓜葛的人类小孩抚育大，让我们在这个村子里重新得到了家人与亲情……甚至连我拥有的神谕之力也是他发掘出来的，在那之前，我就只不过是个没了双腿的小孩而已。”
呼吸因为炽烈的情绪而变得愈发急促起来，海因里希不由得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而这口气却仿佛又助长了他心头的火势。
“你不明白，莫格里姆一个人就弥补了诸神让我失去的一切……诸神让我差点死掉，莫格里姆让我活了下来，诸神从未给过我任何启示，莫格里姆教会了我所知的所有事情，诸神把我拥有的东西全部夺走，莫格里姆把它们一件一件重新交到了我的手上……”
说到最后，海因里希的话音已经仿若炙热的烙铁，每一个字都散发着灼烫的怒气。
出于某种无可遏制的冲动，他猛地站起了身，扭头望向旁边的教堂，目光如同穿透了层层的墙壁，直盯着中殿里高坛上那座铁砧形的祭台。
随后，仿佛要将已然充塞于胸的熊熊怒焰全部倾吐出来，他声音颤抖地发出了低沉的咆哮。
“结果到头来，诸神连莫格里姆也从我的面前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