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野的怒火驱动之下，随着这声低吼，充满恨意的话语开始不受控制地从海因里希颤抖的嘴唇间接连迸出。
“而且不只是莫格里姆，还有他给我的一切……之前你不是想知道这村子里的居民都去哪里了吗？”
回想起初见时在教堂里被问到的问题，他骤然转回了身，俯首瞪向依然跪坐在地上，似乎正呆望着自己的蕾内。
“看看这周围，他们全都在这里！”
倏地抬手指向墓园中央的方向，他狠狠挥出了左臂，向她展示着这一地狼藉的重重墓坑与累累白骨。
“他们生前全都是矮人诸神的虔诚信徒，信仰即便在诸神退却之后也未曾消退过，结果换来了什么？就在三年前的今天，就在他们遭受到袭击，正需要莫格里姆的力量来保护这村子的时候，那些矮人族的神祇们却把他强行唤走了！”
怒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一时间，直冲头顶的烈焰几乎将海因里希的双眼烧成了一片赤红。
“就这样，他们全都被——”
——然而下一刻，伴随着这句几乎没能说完的嘶哑吼声，这股烈焰瞬间便化作了一片寂灭。
“……被诸神……害死……了……”
谎言。借口。推卸责任的理由。
在断断续续的话语说完之前，这几个词便自行闯入了海因里希的意识之中，冷冷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如同刺骨的冰水一般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
而随之而来的，则是那些他再也无法强行抑制住，强行无视掉，强行以对诸神的怨恨来遮掩过去的自我质问——
——诸神？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害死他们的，不是你自己吗？
“……就是这么回事。”
含糊地从喉咙中挤出了这几个字作为结尾，海因里希迅速回身背向了身前的少女，咬紧牙关驱散着那一幕幕交织着苦痛与悔恨的回忆。
不行，必须马上停下来……刚才说得已经太多了，那个笨蛋现在也还在看着呢。
而且不管怎样，现在再想那些都已经没有用了。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都是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情了。
就算当时犯下了百死难赎的错，至少现在，自己也只能背负着它继续活下去了。
哪怕，就为了米拉……
想到这里，海因里希发自本能地攥紧了双拳，全身随着精神一起紧绷了起来，总算没有让自己的眼前再次变成一片血红。
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将所有思绪一起吐出脑外的气势重重地呼了出来，总算勉强恢复了平静。
与此同时，自己养父的苍老声音恍惚间又一次回响在了耳旁。
“驱使你的怒火……而不是被你的怒火驱使。”
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渐渐地，海因里希意识里余下的愤怒与悔恨最终全部转变成了懊恼。
真是糟透了，明明这句话是莫格里姆留给自己的最后遗物，结果刚才自己又一次把它抛到了脑后……简直一点长进都没有啊，他有些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话说回来，身后那个笨蛋从刚才起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想想也是，毕竟自己刚冲着她发了那么大的火，肯定是又把她吓到了吧。
……不过至少这一次，她算是自找的了。这样想着，海因里希咬了咬牙，神色微妙地慢慢回过了身，将视线挪向了蕾内的脸。
眼前迎来的，是一副似乎像自己一样微妙的表情。
“唔，海因……好点了吗？”
少女的声音听上去分外地犹豫，看起来像是还有些惊魂未定……但是至少，她看上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畏怯，海因里希莫名地感到了几分宽慰。
“嗯，别在意，我已经不生气了……至少不会再吓你了。”
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嘴角挤出了一丝干笑，想要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
然而，听到他的话，蕾内看上去却有些茫然不解。
“唔，吓我倒是没有啦，我知道海因不是对我生气来着……”
略微睁大了双眼，她投来的目光多少有点闪烁，但显然并没有什么畏怯的成分在里面。
相反地，那眼神中正透着十成的关心意味。
“我就是觉得，刚才说到最后的时候，海因好像不是在生气……而是在难过吧？”
“……什么？”
“唔……总之……总之虽然刚才那些话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不过如果海因会难过的话就不用再说啦，我也不再问了。”
说着说着，蕾内的声音渐渐变得扭捏了起来。话音一落，她便略显纠结地低下了头，像是强忍起了追问的冲动。
而看着她这副样子，被她这预料外的反应搞得彻底乱了阵脚，海因里希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被别人冲着自己那样大发雷霆，结果因为一句“不是对我生气”就能完全不当一回事，而且还在反过来担心对方吗？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片晌的迟疑后，在海因里希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咦？可是，海因刚才……”
“想问就问吧，之前就是这么答应你的，也免得你自己胡乱想象了。”
也免得再继续让我看这副别扭的样子了。这样对自己解释着，海因里希望着眼前那张纠结中夹杂着讶异的脸庞，叹了口气，重新在她的面前坐了下来。
另一边，经过片刻的低头思忖之后，蕾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扬起脸来望向了他。
“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吧……刚才海因说那位莫格里姆被诸神唤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果然是这种问题。尽管早有预料而做过了心理准备，海因里希还是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就是字面意思，被矮人族的神祇们合力召唤到了诸神的领域。”
“唔，我还是不明白啊……他到底是怎么被召唤走的，海因又怎么知道是矮人族的神祇们做的呢？”
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地关注，蕾内稍微前倾了一下身子，一脸关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话说得倒是好听，结果还不是一样要追根问底。海因里希皱了皱眉，心头不知为何泛起了一丝不快。
“因为他被召唤了两次，第一次的时候矮人诸神只是唤走了他的灵魂，而把他假死的躯体留在了凡间……大概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吧，之后他们把他放了回来，让他的灵魂回到了躯体之中，然后又重新把他连灵魂带躯体一起召唤走了。”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海因里希将心头倏地冒起的火苗瞬间扑灭，然后继续解释着。
“顺便，如果你刚才没有听明白的话，这个村子就是在他第一次被唤走的时候遭到了当时在这一带活动的怪物族群的袭击……我曾经以为不关心信徒死活的神祇终究只是少数，直到那时才发现，原来就连那些矮人的神祇，那些平时看上去最关照自己信徒的家伙，其实也都是一样的货色，都不在乎让信徒们变成这副样子。”
话语虽然还带着几分讽刺，声音却已经没了半点锐气。开着这种自虐般的玩笑，他苦笑着再次环顾四周，扫视着四下的墓穴与骸骨。
——说到底，要是莫格里姆还在的话，村子里的大家肯定都能活下来……至少从这个角度，说他们都是被诸神害死的，也没什么不对吧……
而就在他还在努力尝试着说服自己的时候，蕾内的疑问突然一下子引走了他的思绪。
“唔……那时候海因和米拉不在村子里，是吗？”
“……不，我们只是活下来了。”
不行，不能再往下说了。他迅速别过了目光，含混地搪塞了一句，然后马上转移了话题。
“——总之，在第二次召唤之前，莫格里姆在凡间稍微停留了一下，把原因告诉了我，然后……处理了一些事情。”
处理了一些事情……是啊，我们活下来了，他处理了一些事情，自己说得还真是巧妙，海因里希不禁在心中自嘲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所以我才会知道是矮人族的神祇们把他召唤走的，因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这样都明白了吗？”
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心态，他斜眼瞥向了蕾内，发现她似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出神。
片刻后，她喃喃地再次开了口。
“明白了……这么说，海因其实还跟我挺像的呢。”
“……你在说什么？”
这次她倒是总算没有追根究底了，可是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海因里希不由得皱起了眉。
“啊，没什么啦……我在想，那位莫格里姆有没有说那些矮人的神祇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召唤他呢？”
蕾内缓慢地摇着头，脸色看上去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声音听起来却愈发地认真了。
“嗯，他说是因为他们有事情需要凡间的仆人效力……毕竟莫格里姆曾经是矮人父神的大祭司，在凡人中也算是力量达到顶峰的存在了，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会被神祇们选中——？！”
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蕾内话中的意味，海因里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之前她好像说，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她那位不知道去哪里了的父亲的吧……
——而她这位父亲，又是侍奉知识之神的圣职者……而且是知识之神的大祭司？
——这么说，她的父亲，莫非也是……
“嗯，听海因这么说，我想大概父亲大人也是被知识诸神唤走了吧。”
仿佛看穿了海因里希的想法，蕾内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