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里最后的火焰熄灭了,只是无人目睹这一时刻。梅菲斯特四处搜寻,试图找到活物的痕迹,他要将最后的生机也扼杀,因为他担心,幸存者会太寂寞。果然,一只猫,一只飞虫,哪怕是最顽强的一粒孢子,没有例外,都已经燃烧殆尽了。

风把身后的脚印吹得越来越浅薄,陈时文觉得脚底有些温热,像是踩在闷毙的火堆上,只需要再向其中注入氧气,黑色的焰火就会重新起舞。

太阳正灼热地烤炙空气,汗水从脖颈渗进衣裳里,以至于连陈时文瘦削的身形都被刻画出来。废墟走不到尽头,偶尔能见到人形的黑色物体 ,他们伸出手想要求援,但只消陈时文回应,逝者便一触即溃,与灰烬一齐尽归尘土。

梅菲斯特停下敷衍的张望,转而唤来同伴。天空中,巨大的龙带来一望无际的阴云,太阳被遮蔽,夜幕提前垂下。龙鸣伴随着闪电,仿佛那就是划破天空的声响。

“要去下一座城市了吗?”

“你还跟着。”

“我要阻止你。”

“随你的便。”

“还没有到停止的时候?”

“没有,危绝之谷的预测没有改变。”

“危绝之谷也会犯错。就像以前,勇者没有打败我们,我们才是赢的一边。”

“它只错过那一次。”梅菲斯特扇动起翅膀,尘埃迅速卷进气流中,扰得陈时文睁不开眼睛。

“这是那个世界的独断专行,因为你相信它,所以才会中了它的设计。”陈时文周深泛起术式的光辉。“我会证明给你看,危绝谷的疏漏,就像击败勇者时那样。”

“我不想与你为敌。”黑龙梅菲斯特注视着被白光裹覆的青年,“就算勉强变成这副模样,你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才是通过龙王试练的龙王,梅菲斯特只是寻常的恶龙罢了。做不做得到我说了才算。”

“那又怎样,就算是弗洛瑞斯也不能阻止倒逆山和危绝谷。你一个连龙都不再是了的龙王又能打败谁,拯救谁?”

“正因为我不是龙,所以才能看到梅菲斯特无法看见的未来。”

“说得好听,你从来都是这样子。”

“也比你盲从危绝谷来得好,你在走最可耻的捷径。”

梅菲斯特没有继续回应,而是一跃飞进了天空。终于从术式中走出来的陈时文还没有重新习惯巨大的身躯,只得踉跄地一边跳跃一边振翅。

两头在形貌上完全相同的黑龙从废墟里升起。位置更高的梅菲斯特忽而转身俯冲,扑住陈时文后笔直地朝地面摔去。

“龙的力量不是用来让你我同归于尽地”,梅菲斯特对准陈时文的脸,毫不犹豫地放射出高温的集束黑炎。

陈时文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在远远的天边了。仰躺着的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显然是变回了人的模样。

梅菲斯特的强大陈时文比谁都清楚,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然而,叫同样的一个人分作两部分对垒,败阵的总是陈时文这边。个中原因尽管不必深究,但他也明白,梅菲斯特具备真正的恶龙个性,自己则只有空想。

梅菲斯特才是黑色龙王靠近现实的那部分,至于陈时文,他感受到的尽是陌生感,就像他初初踏足这个世界时一样。

陈时文还要继续追逐下去,他要在下一个废墟找到梅菲斯特,然后重复今天发生的一切。它也明白,无论是梅菲斯特和陈时文中的谁,只要下定了决心,悲伤的循环就能停止。然而,陈时文自认为做不到,他越来越不想面对梅菲斯特,更不愿意夺取他们共同的生命。

疲倦席卷了陈时文,郁热的风再一次把他吹进了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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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阁下。”

陈时文听见有人在叫他,但是身体很沉重,可能是被魇住了。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热气和逐渐消散的梦境像是实体化的石块,堆积在胸口,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

挣扎着起身后,陈时文痛苦地想要呼吸,但犹如溺水的状况让他的喉咙发出剧烈的气声。清醒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陈时文以为,自己会就此溺死在空气里。

轻柔的拍打落在青年的背上,“做噩梦了吗。”陈时文还没有力气回答,只能点点头。口水沿着嘴角向下流淌,少女见到后,便用手巾拭去了。

“没事,得救了。”慢慢调整过呼吸频率,陈时文终于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刚刚好像听见有谁在叫我?”记起了最初闯入梦境中的呼喊,但陈时文却不见声音的主人,如果他的听觉在梦中也还可靠,小黄应当在附近才对。

“除了我之外,还有就是小黄了。”看陈时文恢复了正常,瑞秋停下轻拍,转而静静地坐在一旁。“夏天不是躺在草地上的好时候啊,已经有些热了。”

陈时文也意识到,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抱歉,抱歉,我们快走吧。”陈时文立刻跳起身,顺从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似乎是终于察觉到刚才的失态,便立刻慌忙地问,“我没有做奇怪的事情吧?”

瑞秋摇摇头,“像梅菲斯特这么强大的龙也会做噩梦,真是想不到你会怕什么。”说完,瑞秋也打算起身,陈时文向她伸出手,“确实是很可怕的噩梦。”

“小黄呢?”陈时文想起来后就顺便问了一声。

“好像是看你睡得不安稳就飞上去了。”顺着瑞秋指的方向,陈时文果然发现了橘黄色恶龙。

“那家伙是怕我不小心揍他吧。”陈时文接着抱怨,“恐怕我憋死在这儿了他都不会过来。”

“也不能怪小黄,一定是你平时就太严厉,他们总和我说,梅菲斯特脾气古怪,很容易就生气。”瑞秋的语气里有很高含量的语重心长。

“我脾气确实不好,但小黄他们也太让人寒心。今天要不是你过来,我恐怕真的就被噩梦给魇死了。”

“那副样子确实吓人”,瑞秋表示,她也有些不敢靠近,“但是也让人担心,没办法置之不理。说起来,我还见过梅菲斯特睡得相当安静的样子。”

陈时文一时间没有想起来,瑞秋所说的静谧场景发生在什么时候,”走吧,今天不是有要紧事要说吗?”

在二人前进的方向上,方形的光幕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来人穿越过去。在光幕的另一边,联通的是王城中最为著名的景点,龙王议会的场址。

“会用转移转送术式还真是方便啊。”瑞秋拽着陈时文的手,有些胆怯地踏进了光幕中。

“瑞秋也可以学会的。”传送术式的两端并非直接相连,而是有一小段距离,不论出发地和目的地相隔多遥远,这点路程总是长度不变,稍微走走就能走完。陈时文并不是很懂所谓的空间折叠理论,但他猜想,术式中的恒定间距很有可能是两处空间折叠后的间隙。

间隙中没有什么风景,四周都像是水面,偶尔会泛起波浪。由于脚下也是这么一番风景,因此第一次进到间隙中的人都会感到不适应。好在,重力还很正常,不至于使人连上下都无法分清。这里所说的重力并非是日常中始终指向某一点的安稳力量,而是以人为轴线,从头到脚把人固定在“水面上”的奇怪作用力。

短暂路程的阑珊处,陈时文再度牵起瑞秋的手,“我想想办法,应该能让大家都用上传送术式。”

“像人类那样的传送阵吗,用来连接各个城市,要是联国也能有的话”,瑞秋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可以办到吗?”

“如果是人类城市中的那种东西,想造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真的吗!”但瑞秋又很快冷静下来,“可就算梅菲斯特能发动那些传送阵,我们也没有实力够强的术士去驻扎维护啊。”

“没问题,只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就交给我吧。而且,我说的可不是这种转移,而是像我一样的,能够让瑞秋也变得自由的方法。公主大人偶尔也会想出来玩儿的,是吧?”

“也没那么必要吧,叫梅菲斯特过来不就想去哪儿都可以了吗。”

而此刻,陈时文的脑袋里只冒出了一个念头,就是把间隙拉得再长些,再走得悠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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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王单方面决定的漫长休假结束以后,联国立刻向他呈递了新的日程表,由于乍眼一看全是字,陈时文立刻就撕掉了。然而,亚人们想要召唤龙王的决心不可动摇,即便是亵渎龙王议会的权威,他们也要把梅菲斯特从懒散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鉴于龙王议会的特殊性,只要凑够人数就能启动强制传送龙王的魔法,因此,在陈时文拒绝出席公共事务以后,他时常突然出现在王宫中的广场上,有时候是在吃饭,有时候是在洗澡。

陈时文决定,那就参加一次龙王议会,好好听听亚人们的想法和愿望,以免他们在不恰当的时候启动传送。毕竟,谁不想有点自己的隐私呢。

抵达会场后,龙形的陈时文轻轻把瑞秋放到了属于她的王座上。被亚人各族君主这样齐刷刷看着,这是第三次了,陈时文觉得有些感慨,每次参加龙王议会,自己的立场和心情都完全不一样。

“首先,我谨代表联国上下,向龙王梅菲斯特致以谢意和歉意。”联国君主瑞秋以简略的发言迅速开启了会议,“这次召集龙王议会是想和诸位交代一下,自去年与人类的战争以来,东方与西方发生的变化,以及根据这些变化我们又要做些什么。”

陈时文心想,瑞秋公事公办起来很有领导范儿,要不是很可爱,他也要当场打瞌睡。

“在龙王宣布继续庇护西方后,我们迎来了难以置信的和平,至少在座的各位,我们都出生在战乱时,成长在联国的衰败中,甚至可能随国家一道灭亡。”

“龙王的做法尽管鲁莽,但却一举将我们从存亡的危机中解救出来。这是伟大的功绩,同时也再次证明,龙族拥有高尚的品格,龙王乃是值得信赖的伙伴。”

“战争后,人类国家的格局发生了剧变,曾经的绝对强国,同时也是联国主要威胁的菲利斯王国失去了号召力。勇者利希特·斯坦贝尔的故乡,位于东方中心的尼尔德王国掌握了统帅权。”

“同时,尼尔德还拿到了东方评议会中的大多数议席,拥有很多追随者。在勇者宣布参与到评议会的运行计划中后,这一组织已然成为实质性的东方联合了。”

“东方发生的改变对我们来说意味深长,人类停下了对外侵略,转而更加联合统一。这使我想起曾经两度存在的人类统一国家,斯卑尼恩斯王朝。无独有偶,名为斯卑尼恩斯的邪异组织正在大肆宣扬,王朝即将再度复辟。”

“且不管人类那边如何变化,我们本就统一团结的亚人应该要有觉悟了。既然借守护者的力量得到了和平,那就应当利用起来,弥补从前的过错。”

“我们因为龙族的庇护而强大,也由于龙族的庇护而止步不前。是时候依赖自己了。因此,我要宣布第一项决议,解除龙王梅菲斯特与亚人族联国之间的强制性契约,即恢复龙王选择的自由,不再使他背负本属于我们自身的责任。请表决。”

陈时文环顾着纷纷举起手的亚人君主,再看看瑞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从未觉得,他与联国之间有责任和义务,之所以会促使事件朝今天的方向发展,完全是出于自身的歉疚。可他也明白,放弃掉强制性契约并不容易,瑞秋是想借此让亚人族坚强起来。只是,这样鲁莽的决定不像是联国君主所为,实在是太理想化。

“没有异议,那么,龙王阁下,即刻起,您已经恢复完全的自由了。”瑞秋微笑地看着陈时文,恶龙轻轻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说。

“接下来是第二项决议。亚人族积弱的根源在于魔法的落后,不论是作为战力还是生产力,人类的魔法都远胜我们,也正因如此,我等才会遭受经年累月的欺凌。因此,我提议,全力推进魔法的研究发展,同时聘任龙王梅菲斯特为国家魔法研究院院长。请表决。”

再次全票通过。

“联国方面会全力支持龙王,并且给予龙王山更加丰厚宽裕的预算。所以,龙王的意思是?”

陈时文自觉没有教导他人的能力,并且,他还十分肯定,发展魔法恐怕比叫他直接去和人类对峙更难。但是他也想要见到一个在他的促成下不断进步的社会和国家,因此答应了联国的聘任,但是有个条件,即职位改做副院长,只主管魔法研究。

“最后,是有关诸位职责分配的决议。在我任期剩余时间内,龙人族特瑞尔重新掌管边防;鹰人族伊戈负责军事魔法开发与训练;熊人族比瑞事土木;猪人族斯维因和鱼人族泽布工畜牧与农业;猫人族菲琳负责筹建新的情报组织,密切监视境内极端组织自由十字,以及东方各国既东方评议会的动态;狐人族狸吉司教育,但因其年幼,先由我与她一道负责。”

“向诸位保证,作为国君,我将竭尽全力,以使你们拥有钻研的环境和支持。把各位的努力没有遗漏地转变成联国的强盛,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和懒散无为的陈时文不同,瑞秋是真正的领导者,尽管没有评判政治家的标准,但陈时文偏爱瑞秋,因此相信她可以促成联国的兴盛。只是,他也担忧,一心扑在联国大小事中,瑞秋恐怕会降低和他饭后散步的优先级。

“另外,我将额外授权龙王,使他拥有提议权和表决权,即刻起生效。当然,是否行使这两份权利是龙王的自由。”瑞秋缓和下语气,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加亲近了。

陈时文没有拒绝瑞秋给他的权利,尽管没有要使用的打算,但也算是防备不时之需,想必瑞秋也是这样认为的。当然,要怎样套住被归还完整自由的龙王,瑞秋是有好好想过。

“那个,我也说两句。”陈时文忽然又停下,“算了,我完全没有想要发表的观点和见解。我可以帮你们把联通城市的传送阵列建好,这是我和瑞秋约定好的事项,很快就会开始准备。另外,以我现有的力量,完全保护王城还是可以做得到。事实上,去年和勇者决战前我就为王城施加了屏障。”

“所以,请你们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把这里作为避难所也好,最后的据点也罢,只要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没有比王城更合适的了。当然,我也希望你们能有自己的伟大术式,能展开最完备的护城魔法。”

“我就说这些。”似乎是被瑞秋感染了,陈时文少有地会想要公开讲话。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讲什么才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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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个不好的梦。你说,我能被分成两部分吗?”

“不是很明白你的问题。”躺着抚摸金色长角的是弗洛瑞斯。

“我看见梅菲斯特了。不是说水面上的倒影,而是真家伙。”

“梦里的不都是假货?”

“说得也是。总之,我清晰地见到我和他分离开了。”

“意识分裂倒是见过,连身体也分裂确实闻所未闻。”

“只是一个梦,深究起来有些可笑了。但我还是觉得担忧。”

“所以才到我这儿来。”

“没错,我想再进一次危绝谷。不用按流程,非得先进一次倒逆山吧?”

“你直接去就行。”

“你不好奇我梦见了什么?”

“准没好事。”

“完全是你惹的祸。”

“危绝谷吗?”弗洛瑞斯侧身朝陈时文一看,“我是不大能理解你说的预测啊,收束啊之类的事情,问题真有那么严重吗。”

“嗯,我觉得倒逆山和危绝谷会有干涉外界的可能性。它们要只是老实地扫描演算也就罢了。”

“听起来像是它们会说话一样。”

“哪天真开口了别把你给吓死。”

“我已经死了嘛。不过,偶尔是有那种感觉,它们两个像是要活过来。所以,你说的干涉又是怎么一回事?”

“危绝谷的作用是从倒逆山中提取信息,然后把它认为的未来展现出来。这个过程是高度熵减的。”

“熵减?”

“就是转向秩序的发展趋势。总之,依赖倒逆山对世界的扫描是目前必不可缺的环节,但这样做效率很低,而且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在我的那个梦里,危绝谷似乎找到了新的途径,利用预测能力蛊惑人类龙族或者别的什么,削减未来的分支,最后达成绝对正确的预测。”

“越来越听不明白了,只知道好像是危绝谷要毁灭掉世界一样。它到底图什么,得到一个它说一不二的未来?”

“老实讲,它是不是要毁掉世界也不好说。它的目的或许从未变过,就是预测未来,这是你赋予它的职能,它只是想真的做到而已。”

“听起来不坏。”

“嗯,拿我们的心思去揣度它并不合适。但为了活下去,或许我们需要和它对抗。”

“这样啊。”弗洛瑞斯似懂非懂,眼睛直直地看着天空,“我们刚刚的对话也被它听进耳朵里了吧。”

“我们不得不赤裸着和它作对。”

“至少,它的预测还是五花八门,没有到你说的停下来或者减少的地步。”

“嗯。时候不早了,让我走一趟吧。”

“行,你去吧,我接着睡会儿。”

陈时文背身朝弗洛瑞斯挥挥手,而后再度跨进了危绝之谷。弗洛瑞斯很快又闭上眼睛,还发出微微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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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脸色很不好。”弗洛瑞斯担忧地问,“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脸黑成这样还能有脸色可看?”陈时文确实处在惊愕之中。

“还是需要继续磨砺你的双眼。所以,到底怎么了?”

“它拒绝了我。”

“谁?”

“危绝谷。”

“什么意思。”

“我看不见它的预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