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吉踱步在无人的街道上,很是费解又焦急地到处张望查看。虽然城里很安静,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发现隐约的演讲声。

给陈时文搭便车的狐人族大叔叹着气告了别,还叫他和小狐狸多保重,不要在城里惹事。车轮碾在不平的路面上发出不小的颠簸声,哒哒哒哒,但也是渐行渐远了。

“城里有广场或者大喷泉之类的地方吗?”

“嗯,这就去吧。”一直耍着小孩子脾气,像是在观光旅行的狸吉收起了玩心,转而变成一副成熟的模样,自信地领着梅菲斯特朝街道的一端走去。

“这街上有够乱的啊。”陈时文闪避着脚下碎掉的蔬菜和水果,还时不时会踢到碎木块之类的东西。

“一看就是刚刚闹腾过的嘛。”

“青年病吗。”

“应该是。都发生这种事了都没人向我汇报,不知道哥哥他们在做什么。”

“这座城市是狸吉家在管理吗。”

“嗯。”小狐狸在宽阔的十字路口朝左一拐,建筑物也顺势变得更加小巧精致。演讲的声音也越来越亮堂。

视野开阔之后,陈时文看见了高大的雕像,以及包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在有限的生活经历中,他很少见到如此大规模而又自律的群体行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以至于陈时文都想不明白,站老远都能听清演讲者的声音,干嘛还要挤得那么紧,难道是因为邻里关系好?

“不客气地说,国君也好,军队和术式团也罢,他们压根儿就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我们得来现在的和平完全是因为有龙王梅菲斯特出面,可这以后呢?”

陈时文心想,看来正好赶上了讲演的要紧处。

“我们所渴求的不应当是得过且过的生活。既然东方的人类曾经犯下过错,那我们就得向他们讨回代价。像现在,把过去几十年的战祸无视掉,然后悠哉地活下去,不就是在重蹈覆辙吗?人类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是人类,我曾在东方生活,比亚人族更清楚人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中有善良的平等派,也有屠戮诸位亲人的刽子手。没有哪个种族是完全有罪的,也没有哪个种族是完全无辜的。”

“在东方,我们自由十字的人类伙伴正在为新秩序和新平等奔走。他们要唤醒人类的良知,叫他们意识到曾经犯下的罪孽。所以,就连人类都在为我们的自由努力,我们自己却要因为无所作为的高层选择束手放弃吗?”

距离人群越来越近,陈时文看见小狐狸脸上挂着很凝重的神色。

那些人开始欢呼。狸吉忽然加速,从人群的边缘一跃而起,像打水漂一样,从好几个人的脑袋上荡到了讲演者的面前。那是一个长着黑色长发的人类男性,看相貌约摸三十岁的样子。

陈时文没想到,狸吉的身手会这般敏捷,当然,也更没想到,她的行事风格如此雷厉。

讲演者终止了发言,而后看着小狐狸,微微躬下身子,轻柔地向人群发问道,“这是谁家的小朋友?”他还试图伸手去抚摸狸吉的脑袋,但在将要触及的时候被一把甩开。

“真是麻烦的家伙。”狸吉并不理会一脸莫名其妙的讲演者,转而对民众说,“我说你们,不相信我不相信国君就罢了,否定军队和术式团的付出我也能忍。但是啊,这个人叫你们奉献金钱,叫你们奉献劳动力的时候,你们可要当心些。”

或许小孩子说出正经话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相对地,会仔细去听这番正经话的青年人、成年人就少得可怜。因此,几乎没人理会狸吉的发言,而是逐渐出现哄笑,甚至有人开始吆喝,叫家长把小狐狸领回家去。

狸吉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脸也红起来,但很坚强,没有乱发脾气。不消一会儿,狸吉又接着说,“把食物丢到地上,把别人的东西砸烂,这就是你们追求的自由吗?”

“那只是平凡人的反抗罢了。”讲演者在脸上堆出了夸张的表情,以说明他有多么地惊讶,以及他是多么地睿智。“这位小姐恐怕是贵族吧?”

“贵族”这一被加重语气又拖长发音的词语显得格外刺耳。“我没说错吧。也只有贵族才会觉得现在这样的状态就可以满足了,话说,你们本来就生活安逸,得到龙王的庇护之后,恐怕更不希望看到这些年轻的生命得到觉醒。”

“别光顾着说好听的话。贵族究竟做了些什么先不管,你们呢,倒是把拿得出手的成果给我们看看。”

“不都是你们为了维护地位才百般阻拦我们的吗?我们的实绩不就是千千万万觉醒的灵魂吗。”讲演者恢复了慷慨的语气,一边同狸吉辩论,一边向人群煽情地讲话。

“真是令人作呕啊。”狸吉吐了吐舌头。

“那么,就由在场的诸位来宣布,是这位可爱的贵族小姐能帮助亚人族讨要公正,还是成员广布大陆又能兼容并包的自由十字能派上用场。”

仍然站在最外围的陈时文觉得,讲演者借助人群的压力来欺负一个小姑娘很不像话,同时也抱有期待,人们不会轻易地就否决小狐狸,至少不会把现场变成审判庭。然而,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宣泄着对贵族的不满,要求立刻拘束住小狐狸,叫她的父母,叫更大的贵族来给众人一个说法。

“相信砸坏食物和物品的人一定是我脑子出了问题。”陈时文如此暗忖道,尽管他不十分清楚联国中贵族是如何生活的,但他似乎没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也没见王宫里有谁仗势跋扈。就算不找理由,他也不打算袖手旁观,一方面是因为小狐狸很可爱,另一方面是他有答应瑞秋,要照顾好小狐狸。

“喂喂喂,你们不要靠近喔。”转移到演讲中心,陈时文将小狐狸举到了肩上,把正在逼近的人吓退了几步。

“你就是这个小贵族的监护人吗?”讲演者捕捉到了更好的目标,连仅有的矜持都可以放下了。“那么,就由你代替她向诸位解释一下,贵族对他们逝去的家人都做了什么,又能为他们的未来负哪些责任。”

陈时文腹诽着,好歹用更具体的问题来攻讦吧,比如,什么时候才能让贵族不享有特权,这才是所谓“自由十字”真正要做的事。

然而,集结的民众并没有要抽神思考的意思,他们的结论已经显而易见,立刻叫新出现的袒护者交代罪行,尽管陈时文并不清楚自己和贵族的罪行有哪些,尽管他们还要求把陈时文绑起来再说话。

黑色火焰在陈时文手中燃烧起来,“我的确没有为已经死掉的人做过什么。”

喧闹声涌浪得愈发高涨。“一边让人说话一边又自己吵闹个不停,你们这群精神高贵的家伙没有生活常识吗?”吵嚷声逐渐收敛下去,看来听力还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我来得比较晚,所以没有为你们死去的家人做什么。但是,你们的命算是我救的吧。”

“阁下虽然有龙角龙尾,但终究不过是龙人族而已,只是和龙王有点外形上的关系,竟然就要抢走拯救国家的功劳,未免太可笑了吧。”跟随讲演者的嗤笑,一阵阵的笑声又翻涌起来。“这不更说明,贵族尽是些像你这样无耻的家伙吗?”

“不要误会。我没有要抢谁的功劳,也不觉得龙王做了那么不得了的事。”

“已经狂妄到连这个国家的庇护者都不放在眼里的程度了吗?”讲演者似乎觉得,说到这里他已经稳操胜券了,于是挥手让手下去抓捕陈时文和狸吉。

“不不不,没那个意思。你是话太多,那些人是太吵闹,要是能好好听我把一段话说完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哦,那我倒要听你能说些什么出来。”讲演者又极具号召力地平息了会场的躁动。

“我就是龙王。说完了。”

“啊,梅菲斯特会不会太得意了啊,这么轻易就暴露身份什么的?”小狐狸难以置信地在恶龙背上轻捶着。

“我就是龙王。”就算不猜也知道,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必定是空前绝后的爆笑。陈时文觉得,要是有这么多人因为自己讲的冷笑话而开怀的话,那也还不赖。

趁着大家的笑容还在CD,恶龙立刻补充,“别急着笑,你们稍等等。”说完,故意调高了亮度的形态转换术式发动了,恶龙跃上半空,脑袋顶上趴着闭上眼睛的狸吉。

“你先别说话。你们都先闭嘴。”连表现惊讶的机会也不给,陈时文继续说,“我不想和你们讨论任何问题,赶紧都回家去,然后把大街扫干净,尤其是自由十字的这几位,要是不好好劳动,准把你们丢进龙王山去。”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请诸位务必站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面带微笑地和我道别,明白了吗?”

“没有想明白的话,可以看看头顶上的这个”,梅菲斯特勾画出了巨大的爆裂魔法术式,“这是把西利要塞烧成灰的魔法,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劝告,或者企图逃出城去,我保准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再度变回人的模样,陈时文已经落在人群之外,背着狸吉缓缓走开了。

“记住了吗,微笑。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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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太得意忘形了!”狸吉不满地抱着陈时文的脖子。

“啊,狸吉不会觉得很酷吗。”

“有那么一点点吧。”

“我就说嘛。”陈时文忽然停住脚步,“等等,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本市的官邸吧,我要问问那些家伙都在做什么。”

“啊,狐狸小姐要发脾气了吗。”

“是啊,要大发特发。”狸吉抱起手臂,差点后仰摔下去。

“我们可是还有事情要做的。”

“放心,既然你都暴露身份了,就干脆让那群饭桶准备东西好了,不就是吃穿的东西吗,交给他们吧。”

“也行,那我们这就去吧。也累了,先让他们把最舒服的床找出来,我要好好睡一觉。”

“狸吉也要!”

“好好好,狸吉也要。”

没走多久,陈时文就背着狸吉到了官邸门口。这叫他更加疑惑,自由十字的活动完全没有顾忌本地的管理机构,可以说是相当大方地在宣扬他们的理念。

正要敲门,狸吉忽然说,“那个人说的也不全是错的,不是吗?”陈时文明白狐狸小姐正因为自己的地位和立场在挣扎。

轻轻叩响了漆红的门。

“就算说的都是对的又怎样。也不能说明他是个靠谱的人,更不能说明狸吉和瑞秋就是错的啊。再说了,他那种做法实在叫我提不起好感,怎么都像是在骗人。”

“因为梅菲斯特是我们的朋友嘛,所以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讨厌贵族的可是大有人在喔。”

“那就用更有效的方式来说明嘛,把自己和邻居的东西砸坏真是太可笑啦。”

“也是,以后肯定麻烦事一大堆。而且,像梅菲斯特那样子吓他们,只会适得其反。”

“先让他们冷静下来吧,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小狐狸了。”

“梅菲斯特也是个很会惹麻烦的家伙。”

“是的吧。”

过了不少时间,门也敲了好几次,官邸内才有脚步声响起来。“谁啊。”对方不情愿的心情让陈时文觉得,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他和喜欢的姑娘聊天了。

门向内打开了半扇,满头红发的鹰人族男子打着呵欠问,“有什么事吗。”

“我要见鲁伊兹。”狸吉没有要从陈时文身上爬下来的意思。

“鲁伊兹大人很忙的,没有预约的话不能见。”说着,红发男子就要把门又关上。

“打扰了喔。”一把揎开门和鹰人,陈时文踏进了宽阔整洁的院子里,“什么嘛,这里面可是平静得很。”

回过神的红发亚人吹响了警戒哨,很快,全副武装的士兵就把二人团团围住了。“是什么狂徒,竟然擅闯鲁伊兹大人的官邸。”

“狸吉,怪不得那些人讨厌贵族呢。”

“啊,的确有些讨厌呢。”

“再说了,这里不是你的管辖范围嘛,怎么都不认识你,是不是玩儿得太多了,都没来露过面。”

“才不是嘞,他们都是新来的。”小狐狸尖声回击着恶龙的刻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聊天?”红发亚人一声令下,士兵都朝陈时文冲了过去。

“你们最好赶紧住手。我背上的这位,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狸吉大小姐可是正经的狐人族君主喔。”

士兵都立刻停止了动作,一边打量打量狸吉,一边又看看红发的头领。

“这是狸吉殿下?”红发亚人的表情也迅速变得惊慌。在陈时文看来,既然还能被上司的名头威慑住,那就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应该可以继续沟通下去。“有什么证据吗?”

“把鲁伊兹叫过来不就知道了吗。”狸吉没好气地反驳道。

“但是......”

“但是什么?他不会还在睡觉吧?”陈时文不还好意地说了句。

“我这就去禀报鲁伊兹大人。顺道先请二位到正厅中坐一坐。”

经过曲曲折折的石子路,所谓正厅像是要掩藏起来不让人发觉一样地坐落在几棵大树后面。尽管有精美的绿植,但这座宅邸给陈时文的感觉还是死气沉沉的。

“狸吉以前来过这里吧。”

“嗯,来过几次。”

空空的厅堂里,乳白色的石质地砖漫反射着柔和的光。可以说空旷得有些异常,与其以为这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场所,还不如说这是一个室内广场,可以供大家运动消遣。

就连狸吉也变得拘谨起来,竟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晃腿。陈时文浑身不自在,于是自顾自站到走廊上,默默地看院子里的风景。

完全是两个极端,官邸外面估计正闹腾,里头却平静得让人打瞌睡。而此时,陈时文也确实地在渴望一床绒被。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时,陈时文正出神,什么都没想。回过神了才发觉,狸吉已经趴在自己背上睡着了。

“狸吉殿下。”从开放的走廊一侧,神色苍白的狐形亚人带着随从匆匆地赶过来。开门的红发亚人也在其中。

“鲁伊兹来了啊”,狸吉揉了揉眼睛,振作了精神,“外面是怎么回事,都乱成那副样子了,你也不去管管?”

“属下正在召集人手。殿下,这位是?”

狸吉看了看陈时文,见他略微摇头,便说,“这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太过在意。”

陈时文想,自己在外大闹一场的事应该还没有传到这府邸中来,而本地的官员又举止失常,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差,好好地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鲁伊兹让狸吉入座后连忙便说,“殿下此次出行也不知会一声,下头的人冒犯您了。”

“不用这么拘泥啊。”终于摆脱冷清的氛围,小狐狸恢复了精神,立刻从座位上跳下来,四处看看,这里摸一摸,那里闻一闻。“倒是,这边事情闹得这么严重了,怎么也不见报告呈递上来?”

“我以为状况还在我的控制范围内,就没叫人禀报。”

“这可不行啊,我说过,无论大小事,要么告知我,要么通禀兄长大人。这才没过几个月,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是属下的不是。”

“状况已经很糟了,你对自由十字的行动有把握吗?有制定对策吗。”

政务上的对话陈时文听不进去,于是任由注意力四处分散。在场的随从大多分立在左右,官职高些的三四个是坐着的。

监视的目光很难瞒过龙的感知,因此,陈时文对这房间里交错的视线都投向了何处一清二楚。但他也以为,没必要太过警惕,有点戒备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城里还很不太平。

狸吉的斥责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下来,中间只是催促鲁伊兹赶紧派出人手去维持秩序。

官邸的人员一走,不出陈时文所料,立刻就有反馈回来。漆红的门再次咚咚响起,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可想对方有多焦急。

陈时文猜测,要么是本来就分散在城里的探子回来了,要么是刚出去的那些人,但目的是一致的,就是报告龙王出现的骚动。

敲门声停了下来,四处晃神之间,陈时文看见树木的掩映里出现了几道人影,想来应该就是刚才敲门的人。

当来人终于现身,最终还和陈时文对上视线时,双方都表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如果仔细分辨,恐怕对方还有更多的惊恐写在脸上。

出现在本地官邸中的正是先前做激昂演讲的人类男性。

人类男性停住脚步,恐怕是慌了神,一时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陈时文将来人盯得更紧了。讲演者很快又重新迈步,只是将头垂得更深,还加快了步伐要超过随行的几个亚人,轻轻的碰撞发生后,慌乱从那人的脸上消失了。

“鲁伊兹大人,狸吉殿下。我们抓到了这次作乱的始作俑者。”人类讲演者被向前推了一步。

“就是你吗,自由十字的使者?”鲁伊兹端起了非常严厉的架子。

“哼。使者大人还有更要紧的事,没工夫和你们闲聊。”

“原来还是个小喽啰。先关起来吧,晚些我亲自去审问。”

讲演者即将被押解离开,陈时文忽然开口,“狸吉,刚才没和他聊得痛快,不如留他在这里再说说话?你不也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吗?”

狸吉很痛快地点了头,但鲁伊兹却很困惑地问,“殿下和这个罪犯见过了?”

“嗯,见过了。”回答的人是陈时文。

“请阁下不要插手狐人族的事务。”

“狸吉怎么看?”

“可以喔,我允许你继续说。”听得狸吉的回答,鲁伊兹的脸色愈发青白起来。

“那个,鲁伊兹应该和这个人类事先就认识吧?”陈时文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鲁伊兹面前,“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呢,脑子聪明,反应又快,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就能让你们默契地开始演戏?”

“但是,撒谎是骗不过恶龙的喔。”把狸吉抱起来放回肩上,陈时文接着说。

“还要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