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其,常其......把我的风筝,全都,全都,烧掉......”
他说,常其,别告诉幼南,人死当如风飘落,亲戚也不要叫了。
常其他爹是得了风寒去世的。
“阿爸,俺姥(一种音译,类似阿爷)的风筝怎么没了。”幼南开门走进祖父的卧室,忽地站在原地问道,父亲闭不出声,幼南愣愣地看着父亲,眼睛眨巴了一下:“阿爸,俺姥该不会......”
忽然的,在城里上学的独生女幼南就被叫回了家,也没个原因,本就惶惶不安的幼南也反应过来了,老爷的床榻都给搬了,风筝一个也没了。
“常其,咱把村子上的人都叫来了。”
幼南不敢碰父亲,因为父亲看起来非常痛苦地维持着淡定,松吐着气,大家谁都是精神紧绷着,不敢情绪化。
“幼南,风筝都烧了。”
幼南斜斜地朝墙上靠去,唔了一声,不敢闹,鼻子酸酸的发红,眼睛无声地淌在脸上的一道小疤上。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最哀伤的。
祖父跟父亲是从下玩到大的,祖父说他讨厌风筝,却世传着做风筝的手艺。
“俺姥,你可真厉害,一辈子牵拉着风筝,世界上都没有人比你厉害。”幼南小时候是真的光过屁股追着祖父,祖父嫌她是女孩子,不打她,待表弟那就啪啪啪三个屁股光子。
“呵呵,俺姥我可不厉害,俺姥我只是玩多了风筝,熟能生巧。”
“那常其一定是最厉害的,常其耍风筝跟俺姥一样厉害吧。”
祖父忽然就爆了脾气,骂骂咧咧地敲了幼南一板栗:“常其那个东西,不好好种地,我敲死他。”
幼南吼了一句:“俺姥你敲我作甚么。”
祖父追着风筝跑了一会,幼南就跟上去,祖父忽地就对幼南说道:“幼南,你觉得是风筝牵着人,还是人牵着风筝?”
“当然是人牵着风筝,啊,不对,我知道了,老师说这是倒装,两个都可以。”
“嘿,什么倒装,你小子学术不精。”祖父收起风筝,天空盘旋的猫头鹰迅而奔走,疾驰而下,像活鸟真就脚蹬云彩飞扑了下来。
“幼南,俺姥不是牵风筝的人,俺姥是一辈子被风筝牵着走的人,俺姥从来没断过绳,一辈子都没有过自己的自由。”
“俺姥瞎说,上次村子里追风筝,俺姥不是最后一个断线的嘛?俺姥是冠军,一辈子的。”幼南叫道:“俺姥是冠军,十三连冠。”
“许村有个连冠王,老人驾风筝,大鸟小鸟一起放,斜空排云上。”
“老师教你的?”
“俺自己编的。”幼南笑呵呵地说道,祖父沉默了一会,把风筝又放高了一些,这次比原先还要高。
“那你以后好好学,到城里去干活,别放风筝。”
“好嘞,俺姥,俺姥你上哪去啊?”幼南看着突然放下轴承的祖父朝树林奔去,追着问道。
“小丫头别跟过来,俺姥解大手,你去把风筝牵着。”祖父头一转,就朝树下一泻汪洋起来。
“诶,俺姥把子没他儿子大。”
“去你的。”祖父一脚踹在这个小丫头背上,幼南咯咯咯地笑着去牵风筝。
刚捡起来,忽地风筝就疯狂地上升,开始盘旋着扶摇而上,线哗啦啦地流动着被天空卷去。
“幼南!快把线收起来!害!快给我!”
那天,幼南第一次品尝到了风筝的厉害,手指上划伤了两道疤,脸上也留了浅浅的一道,在靠近脸蛋这边,原先以为是毁容了,祖父也很自责,后来幼南长大了,以为本身长得漂亮,脸上的这道小疤看起来就特别可爱,让人能够想象到,这是一个小时候因为太可爱太傻的小女孩,跟猫咪搂搂抱抱的时候被抓了一下,一下子就联想到猫之类的动物,便觉得可爱了起来。
“幼南,你那个疤,是不是让猫抓的,班上,其实好多男生都在猜。”
“不是,是让猫头鹰抓的。”
那个男同学哈哈哈地笑开了,像是要全班人都注意到他,随后拍着大腿跑到一个男生背后面一个俯冲,啪的一个熊抱怀着脖子抱住对方:“诶,许幼南真的很呆诶,她说脸上的那个小口子是猫头鹰抓的,好搞笑哈哈哈。”
“不会吧,她看起来怪早熟的。”
“哈哈哈听起来还挺可爱的。”
反正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可爱吧,这帮男生就觉得。
幼南同父母现在穿上了白衣服,跪在佛祖前摆手祈祷,又跪到祖父的黑白照前,总之,过几天就要抬棺了,这几天风格外的大,可能是真的给祖父送行吧。
不知道围在这的亲人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叔,个子不高,一米七三的样子,比自己高一点点,也穿着白衣服,人很白,眼睛木呆呆的,头发是散乱耷拉下来的,像是刚让风子做了发型。(村里人都会开这种玩笑,意思是被大风弄乱了头发,类似于其他地区十三点是骂人不正常的玩笑。)
“你是?阿爸?我们家有这个小叔吗?”
“啊,该不会是蹭饭的吧,怎么这样,吃丧饭的路人。”常其一听,站在大桌宴席旁看着,忙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阿幼,你看那个,是你家亲戚吗?我不认识祖家有这个人。”
“啊啊,我也不认识。”妻子捂着嘴说道,随后说着:“我去找阿伯问问,可能是谁家私生子,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你认识那边那个人不?”
“不认识。”二伯摇摇头。
“阿幼,算了,多一个饭碗罢了。”常其叫回妻子,可是妻子却不答应:“常其,你不能大方过了,这种人没有良心的,他们蹭饭不讲场合。”
“阿幼,算了,如果咱阿爸在这,一定不会介意的,阿爸是那样的人,咱就迁就这一次,人也要吃饭,说不定,是个和尚呢。”
幼南听父亲说着,嘀咕了一句:“和尚还长头发呢。”
但是父亲像是不大爱惹事的,即使他和母亲都觉得这个人很失礼仪,不看场合,过了一会,开饭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坐下了,只是没有动餐桌上的热菜,也没有拿筷子,只是找了个角落,没什么人看见的地方默默地取了一个馒头。
“幼南,去给那个客人拿个包子,可能只是路过找个地方坐,让外人看了以为我们不老实。”父亲叫着递给幼南一个菜包,随即又说道:“你去问问,肉包能不能吃,吃的话再拿一个。”
幼南应了一声,只是她不大有胆子,走了几步,父亲的声音又从后面传过来:“跟他说不够还有。”
父亲是个农民,祖父则是手艺人,都是村子里普普通通的土旮旯人,在城里读书的那些同学都不知道自己有个种地的父亲,他们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人真的靠种地卖菜赚钱,其实这样的人非常非常多,只是有的不大好意思说,有的道:“是做小本生意的。”这类人是村门口开小店的,有的说:“是家庭主妇。”那就无职业的朴素母亲,也很辛苦。还有说:“干农家活炒农家菜的。”其实也不是家常菜开馆子的,听着像厨师,其实是种田的,父亲就是那类人。
“小叔叔,要吃菜包子吗?我爸说,如果吃肉包子的话,不够我那还有。”幼南不大好意思地跟这个白衣服的年轻人说话,因为凑近了一看,这是张盖着头发却也意外好看的脸,因为白看起来非常干净,虽然吃包子的样子跟普通人没区别,甚至看起来像个呆瓜,脸上居然没有胡子,仔细看其实也有胡茬,虽然非常小。
幼南脸红了一下,虽然她被说是早熟,其实对爱情的理解很早就有了明白,以后老实找个城里的男人嫁了,不要呆在这个山旮旯,最好还是要找别的地方的人,这样村里人说起她会觉得洋气,其实幼南不大喜欢这些,她更怀念小时候的生活。
“啊。”年轻人张了张嘴,刚注意到有人跟他说话,一下子开口打算说些什么,幼南顿时紧张了起来,很好奇他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忽地芊楠莜脸就微微红润了起来,像是害羞结巴得说不出话,随即一阵剧烈地咳嗽。
“咳咳咳咳咳!”这清秀的脸孔发出了野猪嗝屁的嘶吼声。
“啊,有水吗?”他还是说话了,表情依旧是呆呆的,眼睛像是死鱼眼,幼南心里憋笑了一下,表面上还很有礼貌乖巧地说道:“有的,有的。你等一下。”
“阿爸,是个路人,只是来要水喝的,不太好意思,刚才都吃呛到了。”幼南本来想笑着对父亲说,忽然想起来今天不是宴席的日子,是丧席,立刻转作冷漠脸。
“哦,那算了。”父亲说了句算了,每次不打算做什么他都会说这句话,幼南便接了一塑料杯的热水慢走向那个年轻人。
“我姓芊,是一个药灵师,最近这里不太平,来这看看。”芊楠莜喝着水说道。
“这样,小师傅,你多大了,你看起来好年轻。”幼南微红着脸说道,要是这个人是城里的上班族,该多好。药灵师她听说过,最近的乡镇是没有的,游走四方,像是道士,却又是实打实医人治病的。
“诶,等一下,你是不是叫芊楠莜?”幼南一下子胸口就砰砰直跳起来:“就是,最年轻国家级药灵师那个?”
“啊啊,我不是。”
“你别骗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在学校周刊上看到过你,你超级年轻的,一九八一年出生,故乡是江之省台州和合镇,好厉害的。”
“啊!这些,我的故乡书上都有吗?”芊楠莜惊讶地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许幼南,许幼南微笑了一下:“只不过这几天不是什么吉利的日子,不然我觉得是很值得喜庆的呢。”
芊楠莜低着头啃着馒头,这个馒头颜色黑黑的,带着一股药味,心里开始揣摩自己的私人秘密。
看起来很呆的样子。
“我的祖父去世了,所以这几天是祖父的丧事,你是来寻找药灵的吗?我可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吗?你可以跟我说吗?“
幼南潮红的脸显示着她的激动,芊楠莜用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吧,为祖父默哀。”
“哦。”幼南冷静了下来,乖乖地坐到芊楠莜旁边。
“你晚上住哪?”
“不清楚,可能随地打铺吧。”芊楠莜说道。
“要不住我家,问一下我爸,他很大方的。”
芊楠莜嘴角抽了一下:“不用了,其实我还带了一个人。”
“诶?她在哪?”
幼南问道,芊楠莜沉默了一会,郑重其事地把馒头包起来,放进竹箱,小声地说道:“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