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那是,我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和我们家的大宅子完全比不了。
我蜷缩在哥哥的怀里,我温柔而可靠的哥哥。或许是因为逃出家里之后衣食住行都要靠哥哥一个人来安排了的原因吧,哥哥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
——但是更早时候的哥哥,他的头发跟我一样,是纯粹的金色来着。
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褪色的呢?
“费耶尔。”
门口出来了一个男人,他气喘吁吁的呼唤着我哥哥的名字。
“怎么,罗伯特?”
哥哥抬起头向着门口的那个罗伯特眨了眨眼。我也想起来了,罗伯特是哥哥的老朋友,似乎我们之前也见过一次吧。
“你果然还是动手了啊。”
“但我不后悔。”
他们两个的声音都变得冰冷,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哥哥,你们到底说什么啊?”
于是,我问道。尽管大概猜到了是和父亲有关的事情,我也还是想从哥那里问出一个答案来。
“没事,凯特。”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的笑了笑,“你再也不会被他折磨了。”
再也不会了。
这句话,几年之后我才明白,在我,哥哥还有罗伯特三个人正式相依为命的几年之后,在他们两个抛弃一切成为联邦最富盛名的“赏金猎人”之后。
+01+
2200年,西岸联邦,伯恩斯市。
叛军已经封锁了这座城市三周,而城内的叛军与联邦军和公约组织的联合维和军也已经开始许久的混战,空袭也是时常光顾这座城市。整座城市一团糟。除此之外,更加糟糕的是城里的物资状况。
完全被封锁的通路,完全断绝的对外联系,以及难以被总部或者人性约束的,精神几乎崩溃的士兵。对于困死在这座城中的人们来说,简直是噩梦。被叛军严格的把控住的人道主义空投,还有无尽冲突的士兵们。
或许,只有夜晚,这座炼狱之城才能稍微安静那么一点吧。好巧不巧的是,现在刚好就是深夜。伯恩斯某处的未完成施工地深处,他们三个盘踞在这里——或者说,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并且刚好运气很差的在伯恩斯封锁之前来到这里接受了一个关于进攻维和军营地的任务。
作为赏金猎人,这种任务也是迫不得已的。毕竟现在是战争时期,如果不想办法搞来更多的钱就会让原本就被当做通缉犯的他们更加孤立无援。
费耶尔·齐柏林站在一处平台的边缘,此时此刻附近只有他一个人而已。罗伯特和凯特在更深层的地方休息着,这也是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费耶尔久违的独处。
当年的那件事。让费耶尔一夜白头,并且再也无法自称为“人”。
不过他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值得。
因为他牺牲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却终结了她和她的痛苦,自己的妹妹和那个诞生于他们父亲丑陋欲望的“她”。这两人,对于费耶尔来说至关重要,也包括了比费耶尔稍微年长的罗伯特。这三个人是费耶尔无法割舍的。尽管,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
远处的枪声回响在空旷的夜。
“安娜斯塔西娅,真美丽的景色啊。”
他自言自语着——但是并不是这样。
【是啊,很美,费耶尔。】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内心深处,却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属于安娜斯塔西娅。
安娜斯塔西娅,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莫名其妙的和那道影子一起,被绑在费耶尔的人生上的“灵魂”。那来自他的父亲,那个和他们毫无血缘的疯狂科学家——不过从费耶尔的角度来看,他不过是个满脑子虐待狂想法的迷信老头子而已。
他并不清楚他的继父和前妻,以及和凯特与费耶尔的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母亲每天郁郁寡欢最后痛苦的离去,他只知道那个老东西每天念念有词,他只知道那个老家伙对凯特和费耶尔自己都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以及,完全因为他扭曲丑陋而不可名状的欲望而诞生于世的“她”,“纯粹的污浊”安娜斯塔西娅。
“呼。”
费耶尔也说不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自从他那时为了制止那家伙对凯特图谋不轨而选择注射了那支注射器里的生物兵器之后,安娜斯塔西娅就连同那一道污浊,一同缠住了费耶尔的余生——以绝对的力量作为补偿。
“安娜斯塔西娅,这场围城结束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算了,反正已经拿到了足够的钱了。”
【我没有任何想法,由你来作决定就好了。】
安娜斯塔西娅的声音再次从内心深处传出来,让费耶尔既安心又有些紧张。
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位年轻的赏金猎人这么设想着。
+02+
梦,很可怕的梦。
到处都是雪和血,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根会让人好痛好痛的注射针管。
他笑的好可怕啊。
哥!你在哪啊!
罗伯特也好,救救我啊!
妈妈!
雪和血都变成黑色了。
他还在笑着,那个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那个被哥哥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就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就要把我推向深渊。
别碰我,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影子即将吞噬一切。
“我会救下你,就像他救下我一样。”
谁?谁在那里?!
“没有谁。你只需要知道,我会按照费耶尔的意愿救下你就够了。”
为什么?!哥又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影子吞噬一切了。
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从那个人,再到我敬爱的哥哥。
那一瞬间,我回想起来了,当年那场决战的全部——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全部。
+0-1+
齐柏林家,2190年一月。
外面下着大雪,这栋气派的洋房也总是一如既往的——
冰冷而毫无生气。
空旷冰冷的公馆,被一声惨叫撕裂。
那个人,他抽搐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注射器,那里面装满了深紫色的粘稠质感液体,他的双目圆瞪,嘴角几乎是裂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那个可怜的金发小女孩的瘦弱胳膊。她被吓坏了,不得动弹。
“听话,凯特。只要你稍微再疼这么一下,就会很舒服了,就不会再疼了。而我也能如愿以偿的再见到阿尼亚,我们双赢啊,哈哈哈哈哈。”
毫无说服力的劝告,以及意味不明的话语。
——不要。我不要这样,不要被你就这么蹂躏啊!
“放开凯特,老东西。”
这个声音来自远处颤抖着攥紧拳头的费耶尔·齐柏林,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只能看见一点点残余的金色而已。
“失败品就给我滚回去吧!你不过是用来让我测试的试验品而已!留下你一条命就不错了,现在你又有胆子了?”
沉默。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开她。”
他的声音变得完全冰冷。
“滚吧!”
那个家伙并没有理会气愤的费耶尔,继续让自己的疯狂炽焰迫近疯狂挣扎着的凯特。
——直到,那个男人被刺穿。
被来自藏在阴影之中的费耶尔的黑色长枪,刺穿。
“不可能?!安娜斯塔西娅的力量怎么可能会……”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所期盼无数次的“影之公主”,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再度展现她的力量。
鲜血喷涌而出,那个人就此倒在血泊之中,伴随着凯特的尖叫,甜美的陷入长眠。
最后只剩下了冲过来抱住惊魂不定的凯特的,满脸泪水的费耶尔·齐柏林。
+0-10+
20世纪,弗朗索瓦共和国某处,墓地。
这里已经被投入火海,而她站在墓地一隅,站在那个人的墓前。
她哭了,跪倒在那里,她知道再也无法偿还当年的那份人情债了,北隅的末代公主,已经再也无法见到当年那个将自己救出尔虞我诈的宫廷和疯狂的世界的,风趣幽默又心思缜密的商业王侯了。
教会的人正在这附近追踪着安娜斯塔西娅,而他们毫无疑问的掌握着置她于死地的手段。
或许死了也没什么,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作为那个曾经的公主的归宿,作为已经被磨灭人性的怪物的归宿。
就在此处。
安娜斯塔西娅抱住墓碑,笑着流下了眼泪,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 * *
2185年,真理教考古团。
这支考古团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录,残存的资料里只能得出,他们是在教会指令下对一个“危险性极高”的较低优先级对象进行考察,并且最后没有一个人回来,十二人考察队,十人死亡,两人失踪。
那个几百年前被作为教会的武器实验基体的,没落王朝的小公主。
——015041026-Anastasia
+03+
废墟,一片废墟。
这里在三分钟前遭受了一次来历不明的空袭!
费耶尔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来。凭借安娜斯塔西娅的力量,费耶尔受的伤远不足以致命。
不过,凯特和罗伯特,就不这么幸运了。
在几乎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此时此刻的状况。
然后,驱使着安娜斯塔西娅的力量,让漆黑的影子疯狂的挖掘着空袭的废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凯特和罗伯特伤痕累累的身体,就这么展现在费耶尔面前。
空袭的目标,只有这栋建筑物而已。如果硬要说的话也不过再包括了附近几处既没有叛军也没有人群的什么也没有的街道而已。
空袭目标,非常的明显。
他被背叛了,被他的雇主——这个国家的军方背叛。此时此刻,他仅有的家人,危在旦夕。
“来不及了……怎么办,安娜斯塔西娅,怎么才能救下他们!”
费耶尔绝望而无助的呐喊着。
一刻也不能耽搁,凭此时疲劳的费耶尔,根本不可能将两人送到本就已经人满为患的医院,再让两位重伤者接受及时的治疗。
【我有办法……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我不能看着他们死在这里啊!”
【但是,你会死,费耶尔。】
“我不在乎。”
费耶尔叹了口气,泪水已经止不住。
“我绝对,不要看见自己唯二的两位家人死在我面前。”
【……我知道了,我会照做。】
“谢谢你,安娜斯塔西娅。”
【不……谢谢你,费耶尔。遇见你……我很开心。】
在远未结束的漫漫长夜之下,费耶尔·齐柏林和安娜斯塔西娅,开始最后的仪式。
+04+
当凯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非常干净的房间里。
罗伯特穿着一身脏兮兮又破破烂烂的外套,一脸憔悴的看着躺在一旁的凯特。
“凯特……我知道你因为费耶尔很伤心,但是我……”
“费耶尔是谁?”凯特用一个无辜的问句打断了罗伯特打好腹稿的安慰之词。
“费耶尔……”
* * *
罗伯特想起,他勉勉强强从死亡线上被他拉回来的时候,他看到的那副景象。
——被费耶尔的异能,漆黑色的污浊触须所包裹住的三人,他自己,凯特和罗伯特。
——已经衰老到罗伯特几乎快认不出的程度的费耶尔·齐柏林。
“‘她’会安排好一切,罗伯特。那家伙会替我继续照顾凯特。”
“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好,罗伯特……”费耶尔喘着粗气,仿佛随时都会断线。“凯特会好好的,我不在了,你要继续帮着我保护她……逃出西岸联邦,把‘我们的人生’靠你们两个继续下去……有‘她’在,你们绝对会没事的。‘她’会把一切东西都安排好……”
“费耶尔,你把话说清楚啊,费耶尔!”
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口气,罗伯特知道,费耶尔是为他们而死,为了从突如其来的空袭中保护他们——救回他们。
漆黑的影之触须,化作灰烬消散,而此时的凯特已经完全恢复了气色,呼吸平稳,享受着睡眠。
罗伯特知道,接下来的路是他必须走的了。
* * *
“不,没什么。我们该走了。”
罗伯特强行挤出一个微笑,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糟透了的大衣。
“走?去哪?”
凯特似乎完全不理解状况。
“没什么。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然后呢?”
“继续,当自由的赏金猎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