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问我能够坐您旁边吗?”舒适的弧形靠背椅挡住了焉何原本的视线,一直到礼貌的询问声响起来,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

“啊,当然。”他一边回答一边看向四周,四周还有很多座位。发现这个情况,正想问原因,却只见这个男性带着大大的口罩,而那一双露出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摆放在自己膝盖的包裹——接着这个男性拉了拉口罩,把整张脸弄得更严实后,坐在焉何边上的座位:“啊,抱歉,我有些小感冒,本来应该远离别人的,但是……”

“因为你对这个包裹……或者说是这几个字很感兴趣?”焉何指着封面的“科学已死”四个大字,“这是汉字,各种族的语言被‘世界语’替代之前的一种语言。”

“您的判断很准,我的确因为对这几个字很感兴趣才想来搭话的——毕竟‘法案’之后,想要学习世界语之外的语言就必须要去办理申请了。”男性对焉何的友好感到松了一口气,“KE-XUE-YI-SI,这几个字用世界语来说的话是不是‘科学死了(Scienco mortis)’?”男人用非常标准的汉语读出来——甚至随着熟悉声调的出现,焉何脑袋里居然浮现出搬家前对门邻居那一股字正腔圆“京腔”的味道。

“啊,对,没错。”焉何稍稍把身子侧向,“2124年的报纸,我记得当时2124年的各种媒体牛鬼蛇神很多——一直到地球寰宇企业的成立统一管理那些花边新闻之后才好些。”

“编造谎言是西方新闻工作者的必备技能,尤其是对象是东方的时候。”

焉何勾起嘴角、扬起眉毛:“这句话我小时候经常听见。”

随着双方的你来我往,眼前的男性逐渐抛下拘谨,熟络地伸过脑袋,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细细品着几个字:“这是很有趣的论断,虽然不知道科学是‘真的死了’还是别的什么的,总之我看到这几个字之后没来由地有一种‘危机感’——当然,2124年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比如第四次数学危机、接踵而来的物理学危机以及近年来被称作只有极端唯心的疯子才能找到规律的‘无序力学’危机?”

“对,每一次媒体上提出来世界规模的‘危机’,世界末日似乎就真的进了一步,真的,我是真的有这样觉得——末日就在明天。”

“末日?”焉何戳着报纸上这几个铅字,“然而危机真的存在吗?曾经的数学危机、物理学危机最终却都迎刃而解了。‘科学真的会因为一个危机’——比如2124年艾萨克的逝世而真的死掉吗?我认为更多是媒体利用噱头煽风点火引起看客跌入身临其境的恐慌中——他们最喜欢这样了。” 焉何的观点非常明确:科学的真理就摆在那儿,或许未来会出现更多艾萨克、爱因斯坦、牛顿去发现解决危机的钥匙,而各种所谓危机的提出大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挑起的。

男性对于焉何挑起的话题很感兴趣,进一步凑近焉何并压低声音:“有很多阴谋论者——我中学时期也是其中一员。外星人,我知道你一定感兴趣。我曾经认为有什么伟大的东西锁住了我们的科学,现在我甚至都会这样认为:都是外星人搞的鬼。对、就像科幻小说中那种。毕竟美苏太空争霸都过去好几百年了,我们都没有建立火星基地……”外星人搞的鬼。焉何皱起眉头,居然又是这句话。

啊呀!

他心里因为外人提出这个词而产生的焦躁感而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一天来自言自语、自我思考中反复和“外星阴谋论”碰撞的缘故,他发现自己面对他人提起这个词的时候,内心不可避免地升腾起一股尴尬和厌烦——就像是独自能够看尴尬剧并且开心地尬笑、但是一旦发现别人在看同样的尴尬剧、自己就会觉得烦躁恨不得拉掉对方的电闸一样……他发现自己没有其他的理由结束围绕这个论点的交谈后,下定决心要说服这个男性不再谈这个令自己感觉到脸红脑热的话题:“你真的科幻小说看多了——尤其是配合你这神神秘秘的低声私语,让我想起二战结束时候沉浸于‘外星人侵略地球’的焦虑中的美国人。”

“或许吧,但是谁又能证明‘阴谋论’的错误呢?”这个男性看样子真的打算一问到底,甚至眼睛里露出对自己的论点百分之百确信的表情——好吧,毕竟宇宙、外星人的话题,几乎每个男性都或多或少喜欢或者带点兴趣。

同样,因为这争辩引爆了焉何的焦躁和尴尬,所以他做出了“对峙到底”的决心来尝试说服这个男人:“总有人沉溺于阴谋论,总有人敢于说出‘科学死了’这个无聊的想法,但是就实际来说,谁有这样胆量如此断言“科学死了”呢?历史上的巨大危机数不胜数,但是都被化解了。而从历史和人性上分析,那些下了笃定论断的人就像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而断言葡萄不甜那般。”焉何的父母很喜欢这样说自己,但今天他却发现自己居然对着一张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报纸和一个素未蒙面的男性用上了这句话。

身边的男性听的很认真,焉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似乎他正在等待自己提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观点。“还有……”焉何接着抖了抖报纸,示意《科学已死》这篇文章的落款:该文是翻译自《科学杂志》2124年的一篇原文。2124年是喜欢自称“最大骗子”的艾萨克教授死亡的那一年……所以这就是“科学已死”这篇文章出现的根本的原因?当然不。艾萨克教授除了关于人类社会的十三个伟大预言之外,专精的是“人文历史学”和“数学”,并非人们思想中的真正和“科学”沾边的“物理学”等各种一般人看不懂的高深理论,仅仅因为一个历史学、数学家的死亡,就大放厥词声称科学已死是绝对不符合常理的。那么为什么这篇文章会取这样的名字?自己如何驳斥这篇“科学已死”的观点?驳斥点在于——这篇原文的作者是……

“这篇文章作者是艾萨克的老对手,盖尔·罗教授。”焉何解释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盖尔·罗非常厌恶艾萨克——就像是历史上的拉斐尔厌恶达·芬奇一样。在艾萨克去世前近5年时间,作为对手的盖尔·罗在学术上屡屡落后且毫无建树。”

“这能说明什么呢?”

焉何的思路在一层层思考中已经非常清晰了:“这是无能之人的狂吠——借助已经死去的敌人的威名,捧高敌人,以掩盖自己未来不会有更大建树的‘障眼法’:艾萨克作为数学、历史学的巨人死了,在这些领域中没有人能够超越艾萨克,那么‘盖尔·罗自然也没办法超过’。这或许就是盖尔·罗写这篇《科学已死》的原因,这篇不合时宜地刊登在权威杂志《科学》上的不合时宜的‘哀悼祭文’,声称科学已死的背后绝不是学术探讨,而是一个谎言,是盖尔·罗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而制造的噱头。”语毕,焉何把积攒在肺中的代表着满意地气息一股脑吐出来,并且大大换了一口气,以浑身放松半躺在座位上的方式来向眼前的男人宣示自己的胜利:宣示这篇《科学已死》代表不了“科学真的死亡”了的论点,也宣示“很多提出‘科学已死’的人,都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无能”这一论点。

焉何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胜利了。

“你错了。”男性摇头,语气稍显失望,“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盖尔·罗是无能的小人的论点上的,立足点不正确、那么论证自然就不正确。毕竟你并不了解盖尔·罗,他在历史上也将会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很多有关盖尔·罗的书上很详尽地记载了他糟糕的为人——包括他逼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寰宇企业首席执行官 康德·李的丈夫,韩定的事情。”焉何记得自己看过的每一本书的内容,“连韩定的自传里也同样有所叙述。”大学和研究生期间常年泡在图书馆的他很明确地记着那本韩定的回忆录,那本书是如此记载的:“主动和艾萨克交恶的盖尔·罗教授是一个比较刚愎自用的人——尤其是生活上。虽然我不认为说艾萨克的死和盖尔·罗有关,但是我相信他在哀悼艾萨克死亡的同时,心里也一定卸下了某种负担……”

说到这里,他身边的男性忽然捂着嘴很小声的笑起来,不过这笑声里似乎却不包含任何嘲笑。也然也正因为如此,焉何完全不知道他笑什么:“怎么了,我觉得你的笑包含着另一层意思。”

接着这位男性停止轻笑——突然得就像是运行中的机械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甚至连表情都变了。

“这位……先生?”

先生这个词还没有落地,这个男性就用机械一般的声音说:“都是谎言,这是我笑的原因。”

“谎言?”

“接下来你只要听就好了,把你听到的都藏在你的脑袋中,永远不要说出来和写出来:这是一个囊括了艾萨克、盖尔、韩定的巨大的谎言。”

“你是指科学已死?所以科学真的没有死,不是吗。”

“不……科学真的死了。这一切都是外星人搞得鬼。”

满怀期待的焉何发现自己的长篇大论换来的居然是这个男性疯疯癫癫说出的“毫无营养”的话语,遂再一次强调:“我说了,科学已死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很好论证了那些说‘科学已死’的人都是无能的,自我认输的。”

“不!科学真的死了, 科学的死亡的已经有很多征兆出现!第一个征兆就是大一统论的失败后‘绝对唯心的无序力学’的提出。而最近的一个征兆……你应该是最明白的一个,伊卡洛斯……啊,不,此刻或许应该用你东方的名字来称呼你吧?科学真的死了,即使是你也明白的,何焉。”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我不懂。”焉何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射出的光芒似乎要穿透自己的精神。

“你在逃避。最近的征兆你比谁都明白,因为你是当事人——你证明了AI永远不可能被造出来。虽然那篇论文被判定无效并被直接删除,但是我都知道。”

“不可能,那天在场的只有我的导师和我,而我的论文当时就在导师的建议下完全删除了。”内心最隐秘的东西被挖掘出来——焉何此刻很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强人工智能不可能被研发出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说法,如果被更多人……比如“龙骨文”公司知道,焉何会像无理数的坚定信徒西帕索斯一样被抛进大海的——就像曾经说出“艾萨克自称是骗子”的塞可埃尔一样,自己一定会被整个寰宇企业控告。

“但是你没办法瞒过我。”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取下自己的口罩,接着露出来的是他脸上代表着“人形机械AI”的、闪烁的蓝色条形灯,“你好,伊卡洛斯·焉何,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的、不可能再被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我的名字叫做‘XH-i’,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韩忻。今天我来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

“为了告诉你:都是外星人搞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