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森林,便是一种古老的寂静降临。
森林如此繁杂茂盛,雨声已微不可闻。千万的树木,亿万的岁月共呼吸,无数的神秘与未知藏身枝叶之间,注视着令旗举起,石块铺就,国王来临,王朝死去。
而今,有猎人孤身一人于雨夜奔跑,身后狼群悄无声息。祂们一视同仁,将其作为一阵风,一滴雨予以接纳。
只因——这森林,实在太过庞大,太过长寿,这千年来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无数的欢声笑语,低语倾诉,哀怨哭泣,莫不如一阵风雨。
这便是南境。
仿若此方仅有树,仅有自古无人的寂静。仿若历史——那些血与争端,无非只是树下不可见的空与影。
而树海飘摇,从未改变。
·
狼群的吼叫遥遥响起,交相呼应。脚下的碎石路散散长着一层杂草。从垫高的路面流向两侧树丛,那往后的阴影内,有攒动之物顺合他的足音跟随跑动。皮毛蹭过枝叶的细微声响唯独在呼吸屏住时才能被听见。
它们在等待着。沃里亚知道,等待着旅者为更快冲入城墙而收起武器,等待着有人在凹槽中折断脚踝。只要被追猎者稍有停息、稍显露出弱势,便会一拥而上。这些狼群由纯血教派调教,狡黠得能够嗅出金属的气味。它们永远只在必定得手之时现身。
前方显露出了火光。被削尖的木头桩子成排挺立,出现在雾气尽头。浸润燃油的皮毛掩在稻草之下,在围墙之后的瞭望台顶端放出光亮。
他贴着木桩,在火光映照下向另一侧跑去,头顶遥遥传来弓弦振鸣的声响。木箭上并无鸟羽,愚钝地坠落于地,将尚且徘徊的狼群惊走。
有人移开门栓,向他招手,他从缝隙挤入,顺手把长刀塞回刀鞘。
营地内一片漆黑,唯有高处的岗哨篝火腾亮。有个半老的男人坐在绳梯顶端,一手攥着长弓,向这边轻微举起手来。沃里亚向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那男人沉默地扭过身去,继续盯着围墙外的小道。
他这才看向了为自己打开门栓的那人。黑暗中难以视物,无法看清他/她的相貌,只见其耳朵尖端的毛发被淋透,顺从雨水耷拉而下。
“日安。”
温润的语调带着雨水的湿气。会在这种地方生存的,无非是部族中最下等的贫民,或是自由城邦的奴隶。但这声问候,却像是来自于一名货真价实的贵妇。
沃里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听那老妇人轻轻笑着,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右手,用微覆毛发,柔软而褶皱的双手包裹起来。
她拉扯着他,让他跟上步伐。沃里亚又抬眼看了一眼岗哨上的那人。老人破旧的褐色皮裤下略微突起——看起来是尾巴,而非武器。手边丢在油盆边的长弓简陋不堪,堆在另一侧的箭矢不过是略微削尖的细枝。
他跟了上去。狭小的营地内四处堆放着木柴,空隙中尽是甲虫和老鼠蠕动的声响。老妇人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向前,嘴中碎碎念叨道:
“潮啦。老爷子又忘了收拾进屋啦。只能但愿之后太阳多挂几天,他和咱都没力气再把它们好好摊开晒晒呐。”
那语气依然分外祥和,让人听不出半点因穷苦产生的粗俗。沃里亚所熟知的大多密尔人都将自己的丈夫称作‘死鬼’——像老妇人这个年纪(还没分开)便又稍微带了点怀旧的爱意,改叫作‘老不死的’。他越发好奇自己进了什么地方,心中的戒心已近乎散尽。
柴堆之后,有一间倚靠着围墙,用树枝和稻草搭建的小屋。虽然看去破败,但空隙也用枯草叶片细心填充,内里透出暖暖的光芒。
老妇人短暂松开他的手,弯腰去敲响摇摇欲坠的小门——这门洞造得相当低矮,大概是为了防止热气溢出——过了段时间才传来回应。
“母亲,门没拴上。”
还很稚嫩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嘶哑。老妇人将门推开一缝,回头看沃里亚一脸惊奇,露出了优雅的微笑。
“进来吧,混血的狼人先生。里面有火,可以暖暖身子。但请别拔出那刀——会吓着孩子呢。”
·
室内有股温暖的腐烂气味。沃里亚靠着门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老妇人从小屋中央的火坑旁走过,坐到了蜷缩在床的少女身边。
她们小声交谈,内容似与沃里亚毫无关联。他也就不在意那窸窣的话语声,只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小屋。
天花板很矮,被几根看起来相当脆弱的枝干支撑。靠墙的梁柱上拴着一堆肉块——是很久以前猎来的了。他能清晰地看见蠕虫在干硬的皮革下扭动。
地板被用烧干的土层自地面略微垫高,那对母女所坐的床铺则是柴堆垫上了柔软的干草,底下些的地方已经潮透,周边散落着一小堆蜗牛壳。
“先生。”
老妇人一句话将他的视线移向了床铺。沃里亚本来出于礼节,不好得直接直视卧床的少女,如今一眼瞥见她的身姿,便惊得楞在了原地。
她的容貌相当美丽,与一旁端坐的老妇人颇有几分相像——这母女两人都生着类似猫耳的兽耳,瞳孔是淡淡的褐色。不同的地方在于,老妇人面生金黄色的毛发,而少女稚嫩的童颜白净光滑,与人族无异。
让他肠胃紧缩,心脏一瞬停跳的,则是那容貌之下的情形。
少女赤身裸体,靠住墙壁。双乳与那羸弱的身躯相比肿胀得异常,如今正被两个婴孩分别咬住吮吸。他们格外乖巧,即便不得奶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互相怀抱,用双足轻抚她肿胀的腹部。年幼的少女不断扭动身体,用下巴碰向婴孩的脑颅,似是想要将他们从自己身前撵开。她的美貌与之下臃肿如蛆虫肚腹的躯体分外不合。
老妇人发出叹息,伸手满足了她的心愿,将两个孩子一并抱到自己怀中。如此,那胴体便尽数袒露——她冷冷投来视线,与沃里亚对视。瞳孔中毫无羞涩一类的意味,只是淡漠,如燃烧后的死灰那般干冷。
残肢的切口边缘在潮气中起了褶皱。老妇人自干草床中找出蒲扇,呼啦呼啦地赶走苍蝇。少女的瞳孔微微偏转,定向了在屋顶处盘旋的飞虫。她轻声说:“母亲,毯子。我冷。”
老妇人又连忙放下扇子,向沃里亚歉意地一笑,把两个婴孩摆到干草床的角落,他们依然无声无息。她躬身从火边拿走一块兽皮,将烘干的皮面垫在少女身下,再把那失了四肢的身体严实裹住。少女点点头,在母亲的帮助下侧过身子,头抵着墙壁闭合双目。
“先生,”老妇人让婴孩们靠住自己,这才再度面向沃里亚,“会到这种偏远的地方来,不会是迷路了吧?”
“啊......嗯。”
他还记得自己来时......至少是下达谷内的道路。雨夜中视野和嗅觉都近乎失灵,为避离狼群,想必是在奔跑时错失了方向。他的记忆中可并未有过这间诡异的小屋。
“那么,往这条路继续往前,直直地走,就能到密尔的大道。记住脚下的触感就好。尖锐的碎石子由昔日伐木工铺设,如你所知,通向人来人往的好地方。满是泥巴的小道尽头是纯血者们的部族,他们吃人——”
老妇人微笑着瞥了一眼沃里亚的犬耳,“是吃‘留存兽血’的部位。先生的耳朵很是危险,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最后需要警戒的,也许是那条红砖铺设的小径。那道路已经残破,枝叶近乎遮住了入口,不大容易被发现。但是嘛,未免也有误打误撞的时候......若发现脚下的触感光滑而平顺,还请原路返回。”
她的神色带了神秘的意味。沃里亚突然有种聆听睡前故事的错觉——当然只能是错觉,他生来就是孤儿,是娼妓与旅者的后裔。
不知是否是在他脸上看到了近乎童稚的期许,老妇人呵呵一笑,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身旁两个悄然入睡的孩子。
“那条路的尽头,”她试探般开口,看沃里亚耳朵不自觉竖立,便伸手示意他坐好,而后笑着说了下去,“那条路的尽头,是青白色的石砖搭建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