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堡已经在森林深处挺立得太久。漂亮的三阶石梯两侧摆放着花坛,里头本来种的是秀丽又娇小的各色花朵,如今也长成了覆盖住窗户,攀沿至台阶之外的花丛。

通向这三阶石梯的道路是极其狭窄的——两侧有木栅栏自深林中切出了曲折又优美的小径,荆棘与藤蔓在两侧盘旋升腾,非得让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而那城堡本身呢——石砖早已被藤蔓的绿叶覆盖得严实,缝隙里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柔柔的嫩草。即便如此,它也不会给人一种过分阴沉潮湿的印象。也许是因为那构成外梁和窗框的咖啡色木材纹理舒缓,而屋檐上亦点缀着繁花。

栅栏顶端及石阶之上的屋檐都悬挂着小巧的提灯。其内的燃烛数个年轮前就已燃尽,但不时仍有人在星光黯淡的夜晚瞅见密林深处似有灯火,那其实是萤火虫嗅到残油的气息蛰伏之上......

那是魔女的居所。

其内住着乐师、小丑、魔术师、园丁等等一切供给女王娱乐的角色——乐师就是乐师,小丑就是小丑,除此之外谁也不是。他们全员都是疏离活物的女王为满足某种功用——也只能满足某种功用而创造的造物。

若在平日,厚重的门扉与窗帘足以遮掩之后薄弱的提琴声与欢声笑语。迷途者好不容易穿越过曲折的小径,扶着扶手踏上三阶石梯,将藤蔓自门前挪开,即便把那门一敲再敲,恐怕也得不到回应。

但是,也有特殊的时节。

当时钟到了划分日子的午夜,那日若是数千年前起源——如今已被人遗忘的狂欢节,三阶石梯之上的门户大开,所有窗一并开启,放出橘黄色的光亮。

被人厌弃,也厌弃人群的女王在那夜会沉沉睡去,而她样貌各异的造物们,终于也得到了机会,大摇大摆地走出森林,步入俗世的街道,加入到狂欢之中。

远古的狂欢是肆无忌惮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被如今的我们自记忆中抹去......连究竟在何时日都难以记起。无论身份贵贱,无论财富多寡,凡能歌善舞之人都能喝上最金贵的酒水,用平日里垂涎的美食填满肚腹。

并且,虽然在给孩子们讲的故事中我们不会提起——

(老妇人看了看两个入睡的孩子,俏皮地伸出食指,抵在唇前。闭目歇息的少女眯着眼睛看向母亲,轻微偏转过抵在墙壁上的兽耳。)

——但受家世所阻的少年与少女也能在这一夜间尽情缠绵。

这一切,都得多亏狂欢节的最最根本的规矩:加入狂欢的人们不得以自己本来的面貌出场。要么戴上面具,要么化妆,总之,让自己面貌越离奇越好。

魔女殿下的喜好稀奇又恶劣。出自她手笔的造物们自然是狂欢节上最受瞩目的一群。这些奴仆,平日里被女王指使玩弄得劳累,在那一夜间硬要把足以弥补这一切的欢愉尝个够才好。

偶有喝得烂醉的凡人被那群顽劣的家伙拐回了城堡,在女王苏醒前继续狂欢。若能在魔女醒来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也许还能及时和造物们说声再见,听着鸡鸣寻路离开古堡,回到家中。

喝得太过上头的倒霉蛋么,只得在头痛欲裂悠悠醒转时发觉自己躺倒在烛光昏黄的大厅之内,眼前是美丽的魔女冷冷俯视,四周那群同自己一起饮酒作乐的损友尚未脱下面具——惋惜、坏笑、皮笑肉不笑皆浮现于本该是面具的面容之上。

木匠总是需要木材。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好久好久。渐渐的,部族或是村落的长老开始发现了狂欢节上总有年轻的小伙子和喜好寻欢作乐的少女失踪。从某些幸运儿口中,他们得知了密林深处的城堡与厌恶世人的魔女。

长老们集结起青壮年。他们拎着锄头、斧头便要挺进那森林之内,会一会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女殿下。一名少女却阻在了众人身前。她是在当代该被尊为公主的女孩,看过从古至今无数的大书,聪慧得发觉了那位魔女的起源。

她说,这不该是会见一名女王该有的礼节。

年轻的人们自然不懂,但因为她的美貌与聪慧近乎不相上下,见那瞳中已要滚落泪珠,都纷纷退步。长老们竭力回忆过往,也终于认可了她的劝说,不再坚持挺进森林。

但这事情总该有个进展。女孩便自告奋勇,要亲去和魔女殿下交谈。她温习过更为古老的礼节,将长发在溪水中洗得亮丽,只等着狂欢节再度到来。

而魔女殿下——这位总在那吵闹的夜晚睡觉的慵懒女王,也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她——倒也相当聪明,但奈何那些造物真是太狡猾了。恐惧与求生欲让它们总能在最后一刻收拾好因狂欢留下的一片狼藉。女王也总是听信了它们的戏言:那个烂醉不起的人,是迷路的旅人。

她大多的心力,毕竟还是投入到了制作之中。

魔女热爱故事。她的古堡里自有一间漂亮又豪华的剧场。她能制作出最好的特效和舞台,乐师们也随时待命,为难的却是演员。

她最最喜欢的一出戏需要很多很多人一并登台。如先前所言,园丁、厨师或是小丑,是没法做这回事的。她又另造了成堆的配角,一位旁白,几位歌唱家,最终只剩下了两位主角。

她非常非常地用心,认真到觉得这也许将是自己最为杰出的作品。终于,将那两位‘恋人’之一给造了出来。

小丑是逗人发笑的,厨师是为端餐上桌存在的,那英俊的少年,便是为爱与被爱制作的。

魔女很累了。她决心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再制作同少年成对的女主角。

然而,在往后短短的数月之内......她甚至忘记了那间剧院——那些仍旧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就等着观众和主角到场的造物们。

她越是同那少年对视,越是在午后闲暇中同他依偎,越是习于用餐时坐于他膝上,就越觉得——她不可能再造出和他成对的存在了。

是因为这件作品太过完美。魔女一口咬定。她想,自己若真想要看到那出剧,定然得更加透彻地研究研究他本身——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从笑容、姿态、气息、体温和嗓音到眉梢和每一根发丝。

接着——还要好好研究,如果、如果能制作出来的话......那个将爱上他,被他爱上的女主角,被他触碰、与他对视,同他拥抱时该是怎样的心态。

剧院落上了厚厚的灰尘。灯光与幕布下,它们忙忙碌碌,再等不来大幕渐起之时。

狂欢节再次到来了。

造物们死性不改,仍旧趁着主人熟睡时狂欢。它们致意要拉上‘恋人’,但少年前日早已收到了女王的指令。他好不容易推脱了邀请,搬着椅子坐到女王床边,握住那双小巧灵敏的手掌,预备听着她的呼吸直到黎明到来。

窗帘飞扬。室内一片漆黑寂静,更是映射出远方的灯火明亮、人声鼎沸。‘恋人’的心脏——他的构造极为精巧——开始咚咚跳跃。

正在此时,门扉之外传来了如夜莺般婉转的嗓音。

“有人在吗?”

那正是前来拜访女王的女孩。‘恋人’知晓礼节,短暂松开女王的手,前去接待客人。

少年为她打开门扉,领她在厅堂内就坐。听闻了她的来意,便歉意地告诉她,今夜正是女王入睡之时。

“真是遗憾。”

聪慧又美丽的她紧盯着‘恋人’的面容,又像是为了分散注意一样连忙说道:“但即便如此,若能让我一睹女王殿下的尊荣,此行也算是值得。我想向她问好,得不到回应也无关紧要。”

“请跟过来吧。”

他起身引路,见女孩因穿越森林而沾染了泥泞,膝头亦磕出了血丝,从怀中找出柔软的手帕,为她擦拭干净,再挽起她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帮助她踏上阶梯,深入塔楼,到了最深处的寝室。

烟火升了起来。他们两人一时间只楞在门框处,互挽着手,看远处天际闪烁光彩。短暂屏息后,‘恋人’和她一起到床边坐下。

女孩细细端详过魔女的睡颜,向少年略一点头,站直身子,依照远古的面见国王的礼节,一丝不苟地行了礼。‘恋人’呆愣地盯着那优美的姿容,直到她再度坐回身边才回过神来。

沉寂降临。片刻,女孩小声问道:

“这座城堡,总是这么空荡荡的吗?”

“不......很热闹。只是如今,大家都外出游玩了。”

她瞪大了眼睛。

“那么,为何您仍旧留在这里?”

“这是女王的命令。我要守在此处,直到黎明来临。”

女孩轻轻点头,看到少年向往地紧盯窗外,身体不自觉地向他挪近了一些。

“我.......”她仓促地瞥了一眼魔女的睡颜,“也许能留下来?——至少今夜。这样,女王殿下便不至于太过孤单。”

“如果你这么期望的话。”

他略微显出茫然的神色。她露出微笑,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与他一起看向窗外。此后的一夜,不知是谁——或两人都有此意,他们不断接近,直到双肩相触。

而在他们身后,沉眠的女王,则沉浸在登上了舞台的美梦之中。

下一年狂欢节,女孩再度去了那座城堡。‘恋人’这次未再执行命令。他被她牵着手,一并加入了狂欢。他就此成了我们的一员——如今,古老的南境部族,未免都流有他的血脉。

而深林中的魔女踏上了舞台。久被遗忘的旁白高声报幕,演员们蹦蹦跳跳,齐声为大幕掀起报数。

‘三!’

‘二!’

‘一!’

魔女身侧空空荡荡。她紧攥裙摆,第一次想到,她终究并非提线木偶,而不过是胎生之物。出了子宫,便孑然一人,再无所依。得到,失去,相遇,或是重逢,别无剧本牵引——仅是未知——无尽的未知。

而人类将其称为命运。

她将古堡的门户大开,只期望、守候着‘恋人’归来。数百、乃至数千年月已经过去,狂欢节已被遗忘。她开始知晓:即便是造物,终也有腐朽毁坏的一日。

......但人类本身却近乎永恒。

这世界毕竟如此广大。迷途的旅人啊,便是只有一寸皮肤、一根发丝、一滴血液与他相似,女王也终会得到再度让他复生的素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