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克托在房间门口看到了一张地图。老旧的羊皮纸,以红线描绘着山谷中的小路,甚而有绕过关口的捷径。

背后草草地写着:

‘您爱她,她也爱您。请走得慢些,再好好想想。不过是一趟旅程,走到边境,便折返回来吧。回到这小镇,无论想要在此久居,或去往别的城市,想必都能得到帮助与欢呼。’

他将那地图藏了三天,酒瘾一次次袭上心头。他继续在钓鱼时发呆,犯傻,总算迷迷糊糊地估算出,就此走到边境,至少有一月的路程。而他们能走得更慢些。

第三日,他为她用草茎与野花编织了花环,在她自齐腰深的花海中探出头时给了她。

他们在午时最后一次于那小溪中玩耍,而后便向南而行。克托两手空空,巴布瑞泽一手扛着钓竿,一手拎着满满的鱼桶,而她仍身着那与山野同色的裙装,头戴花冠。

他们从老磨坊旁走过,此后余生不再来到提洛奈亚。

·

那段时日,他们仍沿途嬉笑。繁森重重,树木的气息无比浓厚。带的食粮不到十天就消耗一空,于是他们又分出更多时间来打猎,偶尔碰见深林间的池水,自然也要安坐一日,试试巴布瑞泽新制的钓竿。

那花冠引来了无数蜂与蝶,她一直戴在头上,歇息时也不肯摘下。它渐渐失去了水分,开始凋零。待到出了森林,面对那焦黄开阔的谷底与远处深远的天空时,已完全枯萎,碎裂到了发间。

魔女的风暴也许亦波及了此处。大棵的树木大多枝叶浅黄,数量稀少。那草地也不再柔软,人踩过时会发出干脆的声音。天空好像永远带着一丝黄昏的色泽,蒙了淡淡的尘埃。

他们对照着地图,从主路上脱离,登上了山坡。在错综复杂,人迹罕至的荒野中行走。那无数焦干的山峦、缓坡似是永远也走不穷尽。他们忍受了数日的干渴,总算看到了一片略有绿意的土地。

庞然大树下,废弃许久的院落在深山中孤立。院墙早已残缺,生出了枯草。他们进了院落,看见了一口井。接下来便在此歇息了一晚。在那倒塌了一半的矮墙缺口中,能看见山脚下,屹立于一片沙尘的界碑——无人看守,因抵达此处的道路已近乎被掩埋。

两块古老的石碑相距数十米,之间以石子浅浅地垫了一条线。

那碑上想必刻着:

流有兽血之人,过此线,即为奴。

这条久远的法律自神圣王朝时期实行,至今还在运转。与之相对,在遥远的南境,雾谷的吊桥也刻着类似的话语:

流有兽血之人,过此桥,即自由。

那是乌克雅在无数次妥协后最终的荣耀。

那一夜,他们三人在黑暗中交谈了很久。

她哭得厉害,又拽着衣角不肯松手。克托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最初碰见的那刻。

那个时候,还存在另一种选择。但彼时,他尚未如此如此爱着这个孩子。

在密尔的港口,他们本能向南行。一路穿过丛林,沿着雾谷前进,直到碰到那座吊桥。而后,他们将看着她走过吊桥,成为乌克雅的人民,在那稻之国自由、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带着自责,带着悔恨,向她诉说了这种可能,她倒反过来安慰着他:那些眼缝丝线的人于南境无处不在。他们本就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而少女装出的坚毅与倔强就只有如此。她哭得更加厉害,她想要回到那个小镇,想要与他们继续在一起,想要就这么三人一直旅行下去——

可老人告诉她,他已经老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撒手离去。并且,他们两人都是罪人,是被圣所通缉的对象,能一直陪伴着她的可能微乎其微。一点点风声走漏,他们便会被押上刑台,留她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人。

难道她去往古国,便不是孤零零的了?

是这样,但也不是这样。她将在那里长久地继续活下去。兴许不幸福,但毕竟能平稳地活下去。

时间,时间才是最重要的事物。他们两人都降生得太早,又出现得太晚,并非她命中定要与之相伴,与之共生,与之爱恋之人。他们都无法承载她的余生。

她仍需要等待,等待那个某人出现在他生命中。那才是她该陪伴着一直旅行下去,直到老去,乃至死后合葬一处的存在。

——可是,她那时已然为奴,受了玷污,即便如此,仍能遇到那人吗?

当然。老人抚摸着她的脸颊,在黑暗中,那小脸上满是泪水。热热的液滴沾湿了手指,让他也久违地生出了哭一顿的冲动。

他带着哽咽,语调颤抖,仍继续说道:

那件宝物,并非与某人相遇所必须的信物。它是为了在相遇后,为证明她已完全属于他,并让自己更加称得上这份相遇——让这份心意升华的附加品。是一种与其说为某人,倒不如说为自己而保留的珍品。

而你,他说,即便失了它,依然称得上任何一个人。

她哭累了以后,便在他怀中睡去。一片漆黑,他人的存在仍如此鲜明。有人在抽鼻子,他想,定然是向来沉默寡言的那人吧。

·

过了那条界线,她裹上长袍,遮住耳朵,同时也更加寡言。三人不间断地赶路,有时数日都不说一句话。

他们看到了猫群。走街串巷,蹲伏在每个角落,花色各异的流浪猫。它们簇拥在竞技场边,等待着号角响起,欢呼消散,沟渠中淌出血水,便从中捡拾出碎肉残渣,以此果腹。

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往日诗歌中传唱的清泉不再明净,潭顶浮着一层薄膜似的尘埃,里头满是蚊虫的幼苗。街道上甚少见人,外出者都面蒙纱巾,以免吸入远方飞扬至此的骨灰。

白石之城在遗忘之海西侧,建于险峰山顶。阶梯错综复杂,下方的城镇中,还在营业的客栈都设在竞技场附近,他们与那群猫一同在街边过夜。

徘徊许久之后,他们总算摸清了道路,沿着白色的长阶向上,在窄门边给守卫看了那张羊皮纸。如此,总算进了王公贵族的住所。

阳光无比热烈,此处已贴近天际,而无处不在的白色石面更将一切照耀得仿若白昼之梦。

那座别宫就在此处,它并未荒废,甚至比昔日魔女居住时还要华贵。古国人吸食着她的恨意与恶毒,仍不免引以为荣,实在奇异。

宫门紧闭。他们在墙外看着那攀沿上树木的蔷薇,听着鸟鸣,也算到此一游。

克托在墙边坐下歇息,她枕在老人膝上,沉沉地睡去。巴布瑞泽似是难以平静,绕着那围墙不停走动。他多次停留在两人身前,默默地盯着熟睡的她,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午后,她醒来了。他们进了王宫,将她交予了接待者。奴仆带着她与那封契约离开,克托和巴布瑞泽茫然地坐在阳光遍洒的庭院里,看着远处喷泉洒出水雾,雪毛乌足的长毛猫在阶梯上伸展躯体,而庭院中花木繁茂,向阳而生。

两人无话可说。今后的很长时间内,想必都将如此。

愣神期间,有人在背后呼唤了他们,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发色苍蓝的女孩牵着兽耳的她走来。两人年岁相近,所散发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那女孩兴许是公主,却表现得像古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小小女王。她盯着他们打量片刻,点了点头。

“她要和你们道别。”她转向兽耳少女,将她推向身前。

那双褐色的瞳孔中并无泪水,神情却软弱得让人怜惜。她走过来,分别在船长和水手额头上留下一吻。

“我会等。同时也会记得你们......请记得我,并好好活下去。”

她微微一笑,虚幻得好像要融于阳光。

“我明白你们为何一直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但如今已无关紧要。我是雨,先于苗降生的雨。”

——请你带我离开。

她在克托耳边低语,褐色瞳孔亦接近到了眼前。一瞬间,船长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决心即崩溃殆尽。

他已经知晓了她的名字,她是雨。他觉得这名字是多么地适合她,他多想要在之后很久很久的年岁中,每次呼唤这个名字都得到回应。他多想要带着雨——这惹人怜爱的少女逃往天涯海角。

他想要在临终时能看到她。她在他的床侧,触摸着他的手,告诉他:不要害怕,她会陪在他身边,那之后并非一片虚无,他不过先去一步,她终也会去往那里。

若是能那样死去.......他甘愿舍弃一切。

小小的女王想必看到了他神色的动摇。她冷冷一笑,“此处就只有我在场。要逃便逃吧。你们从未来到此处——我也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她并非他的所有物。

她是他之外的存在,是不该与他一同沉沦衰亡的青春的生命。

他更想要的,果然还是让她在他临终后仍能活下去。

他笨拙,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来,最终也只说:

“那好歹是位国王。”

这便是他们仍旧天真的明证。好似生为国王便比其余人更善良,作为国王的奴隶便不是奴隶。

他知道这话说得愚蠢,可当下竟再想不出别的安慰。

“国王,”她淡淡地说,“我曾经爱过一位真正的国王。”

惨然一笑,她回到了女王身边。与魔女流着相同血液的公主,再一次傲然地扫过他们两人,便牵着她的手走回了宫殿。

过了片刻,有人呈上了一个匣子,其内满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块。克托接过那匣子,递给巴布瑞泽。两人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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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他们跨过了边境。克托被当场逮捕,押送往英忒美大公的领地进行审判。巴布瑞泽带着匣子侥幸逃脱,再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