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不大,奈何观众稀少,还显得宽敞。克托为三人买了门票。他们在前排坐下。
不多时,戏剧开场。克托刚听那曲调,立刻便知道了这出戏的内容。它是近几年来最为出名的戏目——自最初的诗篇开始,魔女的故事已被改编了无数次,传唱了无数次。
他想要带着她离开,可不知道该想个什么理由。
这个故事的背景,正是他们想要刻意遗忘,却不可能遗忘,甚而一日日接近的国度。
万载国度。群猫之国。奴隶之国。
而戏子已经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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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一年初春,公主长发苍蓝,如映夜之海。
蜂舞蝶飞,她要去那原野,与母亲同住。溪水潺潺,马车吱呀,她半睡半醒,枕于绘本,做着遥远的梦。
而在路途前方,已经硝烟四起。人群裸足,行走于血水泥泞之中,街道上满是流浪的野犬,以吞食无家可归的贫民果腹。
早已有人看见那华丽的马车,平庸的骑士与王族的徽印。于是,流言四起,他们在最阴暗的角落中谈论谋划。路障被放下,关卡被设定,长刀也已磨得锋利。
公主栽入了逆贼的圈套。贫穷的男爵占山为王,成了劫匪。他要公主的血,要她孕自己的种,以此宣称他伟大的血统。
而男爵已经老朽。他自称为龙,每一日躺卧于黄金,只顾苟延残喘。因而,此事便由他人代劳。
魔龙座下育有五子,长子愚笨,次子痴情,三子癫狂,四子懒惰,五子怯懦,却最为孝顺,深得老龙宠爱。
于是,公主被许给了男爵的第五子,就此困于龙巢之中。勇者尚未降生,而世间魔龙盘踞。国王远力不至,公主的呼救亦遥不可及。
其夜,烛光昏暗。她瑟缩哭泣,他踌躇不前。
因恶龙不一定生出恶龙。他为她的哭泣心碎,只敢小心蹲坐在她身边,试图安抚下她的恐慌,最终,一人心交力瘁,一人唇干口燥,两人竟互靠在一起,于天明时沉沉睡去。
待到日升,一夜无事。
而男爵正来察看。两人听闻脚步声,匆匆醒转。
不言,不语。长席铺就,互枕于此——默契使然。
她被他抱入怀中。感受到了他的心跳,也因而明白,此人与自己相同,都是血肉之躯,都是思维之灵。
她在一瞬恍然:
并非龙与受囚者,并非公主与劫匪之子,他们本就该相遇,而后相爱。
仅此而已。
而余下一年,她或为装出受孕而胡吃海塞,或为初次涉足山野而心花怒放,或为那份爱恋几近痴狂——
此为喜剧,此为闹剧。
在那龙巢中,她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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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军队已准备代发。金刃的侍卫自王城出发,抵达了龙巢。
男爵的党羽被悉数剿灭。他本人被强迫着吞下了劫来的黄金,其家族亦然覆灭。
长子受领了毒酒,次子被切成碎片,三子自缢而死,四子在贪睡时葬身火海。
五子看完了血亲们的下场,即将被推上刑台,公主在最后一刻将他护在身后。
‘此人于我有深仇——异于他者。他该为奴,未偿罪孽便不得死去。’
因此,他成了奴仆,是人下之人,是不得自由之物。
(克托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她目不转睛,盯着舞台。)
因而,他成了她的奴仆,她的专属,她的私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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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此生活在了一起。公主的寝宫僻静而深远。她的母亲不为王妃,她是末位的末位,是古国成堆的公主中最不值钱的一个,自然不必担忧有任何打搅。
于是,他们爱得坦荡,爱得痴狂,爱得炽热。
连一刻也不想分开。自起床到入寝,自洗浴到进餐,无时无刻不相互陪伴,无时无刻不在互爱。
她教他读她所爱的诗。她教他沏她所爱的茶。她教他爱她所爱的一切。
她如此如此想要完完全全占有他,他亦完完全全想被她占有。他们每一日如此度过,在那隐秘的所在玩着他们自己的游戏,创造着他们自己的世界。
那花园仅他们两人,草茎繁花编织冠戒,圆桌矮凳互成王座。
他们是彼此的王与王后。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是对方的爱意,这在他们的王国中是唯一有价值的事物。
‘幸福,幸福,幸福。’
唯独一事——
‘爱的花总该结出爱的实。’
然而,任凭公主如何想要那血肉,那将她最爱的他与她完美结合的孩童也总未出现。
她拜访了自遥远南境而来的巫医。
‘小姐,您并不为繁衍生命而来。’
巫医冷漠地说:
‘您是灾厄,是毁灭,是与生最无关的一切。属于您的,唯有燃烧与死亡。’
她不听,不信。仍带着那细微的遗憾与他度日。
蜂蜜的茶,焦甜的饼干,花与树丛与他们隐秘的幸福。
.......
直到那伟大国度觉察了她的本质,于是万般倾覆,
她不情愿地从梦中登上了舞台。
·
逃亡开始了。
向北而行,到那雪域高原,繁森之中。
他们逃向圣国,国王的追兵在后,仓促之下进入了裂缝旁的堡垒。
那是古老的宗族世代居住的所在,生人的到访即刻便被发现。
圣花之叶将他们安置于山巅。塔楼高挺,寒风呼啸。雪与深渊哀鸣不休。
而他们两人互拥取暖,于篝火之后注视那漫天雪片,以体温、亲吻慰藉彼此。
他们仍旧幸福。不管到了何处,他们仍在一起,便无需他物。
公爵性情仁厚,对这两位囚犯万般关照,当她声泪俱下之时,更是在那火边告诫了他们:
‘向南,去那丛林之国。在那里,无论是你们的王或是那伟大国度的使者,都再无法探寻。’
第二日清晨,他们受领了公爵给予的钱袋,便踏上了旅途。这一次,非得冒着风险再度回到古国。
因那时自由航线尚未开辟,贩奴者和商队仍自古时开辟的信使长廊来往。
(他再一次看她时,正对上了视线。少女将手放到他手上,他翻过手背,轻轻与她相握。)
他们再度返回了故国,向着终能让两人永远相连,永不分离的场所走去。
奔跑,奔跑,因那份爱炽热如火,那份渴求堪比煎熬。
他们互挽着手,自那荒漠,自那古城,自那无数的砖与路上走过。
黑裙如蝶,赤瞳如血。
他伴着,爱着这样的她。
长剑如虹,绿瞳似叶。
她随着,恋着这样的他。
如共舞,如色彩的螺旋,如命运的浪潮。他们将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希冀的所在,走到再无人阻遏这份恋心的尽头。
已经抵达了南方,已经能看到那方山巅,那通向丛林的隘口。
他们夜宿于悬崖上的古堡,紧闭陈腐的大门。
那之后已闻军马分至。
余烬哀鸣,她在黑暗中颤抖,如第一日相遇那般——直到他以抚摸安抚,在耳边无数次倾诉过爱意,方才沉沉睡去。
他拔剑出鞘,下达厅堂。
那大门已然开启,银袍入内,身后灯火通明,利刃如海。
不言,不语。此为银冰之剑,为圣花之血,为追猎之首。
他一人阻住门厅,举剑而立。银冰止住下属,孤身入内。
两人对视,各进一步,长剑相触。
.......
他被银剑刺中胸口,抽去体温。血液冻结,手中长剑亦凋零碎裂。
他是强盗之子,是公主之奴,而非法师,战士或武者。
决斗,而后败退,如此而已。别无诈变,别无期满。
颤抖,颤抖,血水干涸,体肤剥离。胜者长久地叹息,将银剑拔出。
古堡的霜冻随之弥散,剑士唤出的雪域褪去。温度回归余火,冻烂的体肤渗出血水,就此散作一团。
她赤足自厅堂顶端走下,仍睡眼惺忪,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
于是,预言明验了:
他如此冰冷,如此苍白,如此支离破碎。
‘你是我的所有物,未经我许可便不许死去。’
公主自星火中唤来魔焰,而热度早已传达不至。
所以,仇恨燃起了。
如此剧痛,如此狂乱,如此癫狂,足以让灵魂发出哀鸣,撕裂扭曲变形。
她得到了‘本质’。
仅此一瞬,那余烬中窜出了烈焰,将古堡包裹入内。马匹恐慌悲鸣,凡人沦为焦骨。
她正是魔女。毁灭、仇恨与杀戮的焰之魔女。自生来便注定如此:
发狂,而后成为被敬畏、怨恨、恐慌的灾厄。
那日千人皆数被吞食为灰,成为风暴的一体。
而烈焰继续膨大蔓延,直到将山峦烧作沙尘,泉水蒸发殆尽。
城镇、商道或是城堡,一切归为虚无。
此方唯有沙漠,由骨灰构成的黑色的尘之海,而火焰仍长久燃起。千年古路就此阻绝,瑟兰纳尔隘口从此人迹罕至。
魔女诞生了。
在此后极久远的时间,航道开辟,名为‘自由’。南北两境再度联通,诗人们才终能够向世界叙述这段故事。
·
戏子鞠躬谢幕,映着红布的火炬随即撤去,长棚内陷入了昏暗。
克托起身,她仍握着手,好似愣神一样呆然地跟着站起。而在两人另一侧的巴布瑞泽,正杵着下巴,茫然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舞台。
“走吧。待的时间久了,挺憋闷的。”
“......嗯。”
她点点头,跟着他离开坐席。水手默默坐在自己位置上,抬头见两人离开,才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帐篷外的空气分外凉爽。在盯着蔽狭的舞台看了一段时间后,就会觉得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星空也清澈了许多。
他看她直盯着天空,未免有些不安。
“这出戏,让你不高兴了?”
“......有点。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嗯——”
克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低下头,细弱蚊声般说:
“.....我在想,那个国家,我们正在前往的那个国家,也并非......空无一物。在我们分别之后,我也许会看见那个花园,看见魔女曾歇身的所在。在那个时候,一定,就会再想起今天的一切......以及,之前和往后的一切.......”
与他们一同旅行的一切。
他哑口无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坦白讲,他想要被想起,想要被她记得,因他爱着这个小小的少女,巴布瑞泽想必也是如此。可他并不知道,这段记忆在往后看来该是什么滋味。
她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孤身一人,回忆起他们时,究竟会笑还是哭呢?
“几位,要去古国吗?”
两人无言期间,听见背后传来了话语。回头一看,似是坐在他们近旁的另一位观众。
男子一身浅褐色轻装,打扮得像个猎人。他同克托握了握手,巴布瑞泽在一旁怀抱双臂,警惕地盯着陌生人。
“这地方毕竟安静,但并不足以作为鄙人偷听的借口。在此,先献上歉意。”
男子将窄边帽子取下,以右手拎着帽檐,划过半圆,放置于左肩,同时左手后负,头与腰皆轻微下沉。这姿容倒与戏子的鞠躬莫名相像——克托注意到,一块指头大小的白玉从他脖颈间垂下,在半空中晃荡。
起身,仍将帽子拿在手中,他将玉石与丝线略一整理,便再度面向了克托。
“鄙人是服务于苍蓝之王的行商,毕竟在观看了与故乡相关的戏码后又听闻几位谈论起了故乡,便不由得失礼地插了话.......”
他歉意地笑笑,蹲下身去,与她视线平齐。
“想必将是一趟很愉快的旅程。那儿有很多很多的猫——家养的,野生的都有。若有幸去了王都,更要看一看那处别宫,听听古国的剧团于实地的演出。并非我自吹自擂,那可比今晚这些半吊子够味多了。”
她歪着头,盯着那男子看了片刻。他仍蹲身在地,不过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鄙人名为池边,在更向北的地方也有不那么‘古国’的名字,不过如今既然接近了国界,暂且以此称呼也无妨。”
他微微一顿,站直后打量过一行三人,又说:
“几位若要继续南进,倒不妨同我一道。在此相遇,属实算是缘分,各位想必将是排解寂寞的绝佳旅伴。若不放心,也能找熟识的人问一问.....”
“......那可好。”
克托干巴巴地回应,越发小心地避免让视线触及她的面容。不知她如今是何表情,心脏却沉甸甸地坠下——这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他们终究得向南而行,逃避的借口已再无法找到。
他竭力压抑着苦楚的神情,肌肉不免抖动了几下。商人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便发现了那在黑夜中并不显眼的耳朵。
“.......”
商人不动声色,越低下身去,在巴布瑞泽阻止之前,即掀开近旁的发丝,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兽耳。
“......哦。”
平淡的呢喃。他退开一步,再一次看过这一老一少,轻微叹息一声。
“抱歉。各位还是另寻他就。我不会为你们带路。”
他用指尖捻起缀挂的白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克托一眼。
“我不否认同胞们为那庞大的利益痴狂......但请记住,并非都是如此。我们中终究有人保有良心,并终生不愿出卖。但愿,能在更令人愉悦——离那国界更远的地方与各位重逢。告辞。”
突兀出现的中年商人,将帽子端正地放回头顶,如风一样轻快地转身离去。克托看着他的身影隐没于山峦,才回头对巴布瑞泽说:
“原来也还是有他们那样的人......看来这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水手轻微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她已埋下头,拉着克托的手向老磨坊走去。一路上,无人发话,他们就这样回到客栈,进了各自的房间,作了截然不同的梦境,直到次日都再无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