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的怒火得到了平息……这场百年前的恩怨,也最终画下了句点。
老精灵维南身上的盔甲尚没有卸下。他坐在一块残垣上,凝视着苍茫的天空:那里是巨龙离开的方向。
“麦那斯,朋友……你说,曾经我做的一切是不是错误的呢?”
麦那斯凝视着老精灵在盔甲的衬托下依旧魁梧的背影,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还没有给自己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谓纷争,不过是用一个新的怨恨来掩埋旧的怨恨罢了。他很清楚。他想他的这位朋友也懂。
“现在我……我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老精灵第一次显露出了看起来已经遗失多年的无力。麦那斯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毫无意义——他本想这么讲,原来他也是这么和其他人讲的。
但是现在他没有办法继续这样的论调。他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在自欺欺人。说到底,这一切真的没有意义吗?维南的复仇,德莱根的报复,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再往前,在他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地方,维南的冒险者朋友们,他们前往屠龙的那些不为他所知的目标,这些也是毫无意义的吗……?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置身局外。他身处局外,却插手局中。
再过几百年,待他的一切都随风飘散,到那个时候,他所做的一切在后人的评议下又是错是对?
“——这一切不是毫无意义的……不,你是对的,维南先生。”
坚定有力的嗓音传来,麦那斯回头看去,莱特用带剑鞘的骑士剑充当拐杖,从军营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
“你终结了这一切。”
莱特的声音相当嘶哑,看起来高温灼伤了他的喉咙。
“不会再有巨龙和冒险者的恩怨……只有光辉的冒险者传说。”
“虽然传说真的存在是一件刺激的事情,”丹尼也从远处走了过来,补充道,“但是,还是让它作为能让孩子们憧憬的童话故事吧。”
麦那斯也笑了。
他看向远处伫立着,看着这边露出复杂表情的另一位精灵,而后者回他以威胁的目光。
未来的事情,就留给未来人来评说吧。他们所要做的只是……
“——执行心中的正确,这就是你该做的。”他拍了拍老精灵结实的肩膀,感受它逐渐从紧绷到放松。“现在,让我们开一场庆功宴。”
…………
是的。是否了解,是否知晓,是否隐藏在迷雾之中,这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在此刻能够像这样一样聚集在一起;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标而产生了相同的羁绊,成为了“朋友”。
在此刻,种族还是势力都被抛下,在这里的众人,只被简单的关系联系在一起。
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就近在蛮国的小城里面包了个酒馆。
法师协会的法师们和流浪骑士团里面的糙汉勾肩搭背,高歌欢笑着。
和周围庆功中的众人混在一起,这样的一桌五人显得并不多引人注目。
“再来……我还能喝……”
作为骑士的莱特竟然是众人中最先倒下的一个。
尽管是在负伤状态,他依旧没什么拘束。他的部下们看起来对此颇有微词,不过最后还是仅限于提醒他们的队长不要因为过大的动作而将刚刚接上的骨头弄得错位。
“……我也差不多了。”
丹尼举杯,黝黑的面庞上微微泛红。酒量甚至不如从未喝过酒的前骑士长的艾迪在逞能喝下第一杯之后就被法师协会的其他法师们背回了房间。
“感谢各位,”厚重得令人安心的木制酒杯相碰,里面微微溅起酒花。 “若非各位出手相助,实在想不出来这次的事情能够怎么收场——敬各位,不,敬我们。”
说完,他将酒杯中的浊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子上。
众人相视一笑。
““敬我们。””
尽管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但是莱特依旧把一大杯的酒全数倒进自己的嘴巴里,让一部分顺着自己的喉管直接进到胃里,另一部分从嘴角溢出,从下巴滴下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骑士,圣骑士,魔导师,村长,还是旅行者,谁的身份在这里完全不重要。
因为,今天他们本来就是作为“凡人”出现在这里,对抗所有凡人共同要面临的灾难。
“各位的故事应该被传颂。”维南酒量惊人。尽管喝下的量完全不比众人少,现在的他脸上竟然全无一丝醉意,只是胡须上像是麦那斯的某个矮人朋友喝酒的时候一样沾满了酒珠,“我将……一本新的小说——感谢各位将平静的日子找回,我要开始新的创作了。”
“……”用灰袍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零并没有说话。比起维南,这位精灵显然并不擅长于融入这样的气氛。事实上麦那斯知道,愿意参加这场庆功宴对她来说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那一定会是一个伟大的故事。”麦那斯笑着接话,“但是保密性一定得做好。或许童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么我们的主角将是来自虚空的术士、叛逆的王国骑士、食人魔长者、侠客道的圣骑士、还有……”维南笑着用手指一一点着自己的新书里将要出现的“角色”们,最终指指自己,“……旅行的小说家?”
正在喝酒的大家哄笑起来,将嘈杂的酒馆变得更加吵闹。
…………
“你变了不少,零。”
“……”
得到城主的允许在城外支起的临时营地外面,两位曾经的老对手一个坐在沙地上仰望星空,一个笔直地站立着望向远方。
“可能你没有意识到,但是很多东西都是在变的,包括我这样的老家伙…”麦那斯说着不禁笑了,“…我跟你说这些作什么?”
“……”
零什么都没有说,而麦那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若有所思。
“是了。卡洛琳,她是个好孩子。”
“……”
零依然没有回应。不过麦那斯知道她默认了这一点。
“查尔斯小子……没想到他成长了这么多。”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你会被那些年轻人们改变的。尽管你不愿意也是这样——人生总有一些比挑战强者更有价值的事情,也许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
“你并不比我年长多少。”
零终于回话了,话里还是以往带刺的风格:似乎是在暗示麦那斯没有发表这一篇长篇大论的资格。
但是麦那斯只是笑。他望向野地的苍茫夜空,一颗流星正从他的同伴们之中坠落,然后带着尾焰斜斜划过天际。
零也没有再说什么,伫立着像是尊美丽的石雕。
流星的光芒逐渐消逝,最后隐没在夜色里。
浩瀚依旧闪烁,星空也不会因为一点星芒的消逝而黯然失色。
“——你没有发现吗,零?”麦那斯率先打破了这个沉默,冰冷的夜风中,他衰老的声音听起来稍显疲惫。“我经常跟你说这些。”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麦那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说这些话并没有要教训你的意思,或者其他。”
“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仅此而已。”
“你完全没有必要找我。”
月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或者只是一直没有人意识到它。
月光从星河中流泻下来,将黄沙和干燥的泥土转化成点点闪烁的星尘。微风吹拂,这星尘便开始流动在二人的脚边。
“我其实……在我的前半生里,没有什么朋友。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朋友。”麦那斯用回忆的目光望向皎洁的月亮,仿佛要从今日的月光中找出旧时的模样,“你们调查过我,应该是知道的。很多时候,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活。”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看起来做了这么多事情,不是吗?”
“——如果你指的是……”
“……哈。坏事做尽,那也算是一种吧。”
“……”
当对方的话语不再作为敌人的废话而存在,零发觉自己有点看不穿这位老对手到底想要跟她传达什么样的信息。这种无边无际的漫谈,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
不,其实也并不算是。
曾经的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某位少女也时常和她这样找不着头尾和目的地自言自语。
“但是。其实那些事情,我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谁——”麦那斯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唔。你就当我是在给你一些变得更加‘人性化’的职业经验吧。”
老术士摊摊手,笑了。
零忽然意识到,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原本一直不苟言笑的危险术士就开始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想到代理教皇大人给她安排的“要多笑”的艰难任务,零暂且把“不需要”三个字咽了下去。
“你能耐心听我说完,真是难得。”
你能这么多话也真是难得——零本想这么说,但终于还是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
“言归正传。”老术士见她的沉默,就自己接上了自己前面的话题。“现在,我真正地感觉到我是在为了什么东西而前进着;尽管可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哪怕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正确?”
“我学到了很多。”面对零尖锐的质问,麦那斯给出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从那些故事里。”
“你们这些神秘学者总对这种传说故事感兴趣。”
事实上法师和术士们并不愿意被称为“神秘学者”……在遥远的过去,一切除了牧师的施法者都被称作“巫师”的年代里,神秘学者被作为这些“怪人”的代名词。
“某种意义上,是的。”
但麦那斯并不在意这些。倒不如说,到了现在,所谓名分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已经活得太久啦,零。”他将头颅仰向夜空,一颗陨星正拖着尾焰从天空斜斜划过,在夜空中留下最后的痕迹。“我常常在想,规定我们‘老去’的,究竟是我们已经走过的岁月,还是剩下的要走的路的长短?”
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作为精灵族,她现在还很年轻,留给她的岁月也还很长。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难道年龄真的是按照这种方式去计算的么?
不过麦那斯显然也没有打算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我是不想要老去的。”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死……但其实,说给你听吧,既然你难得这么有兴致。”老术士自顾自地说着,零低头,从他的双眼中看见反映出的漫天星光。“在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着要死去了。”
“你在和我战斗的时候不是这么表现的。”
麦那斯呵呵笑了。
“那个,唯独你不可以…还真是抱歉了。”从他的脸上,零第一次知道这个老术士还能露出这种惹人厌的神色,“总之,回到我要说的,那次我真的就要接受走上火刑架的结局了。虽然不怎么好,但其实也不算太坏。”
“至少,那样比较可靠。”麦那斯想想又补充道,“灵魂得不到转生这件事情,我是不太在意的。”
“明明是研究灵魂的人,却对灵魂失去了渴望?”
听到零冰冷的质问,麦那斯苦笑:“正是因为这种研究……灵魂被亵渎,躯体被占据的术士太多了。更何况,就算寿终正寝,亡灵法师往往更比闲着没事干的神明大人更在乎我们这种无信者的遗体和残魂。”
零没有说话。这的确是事实——尽管教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宣布亡灵法师在大陆上彻底绝迹,并且将这件事作为教会为众生谋幸福的证明之一,但是那位巫妖的出现和教皇接到神谕之后的莫名消失,已经足够证明亡灵界已经重新试图对生者的世界伸出触手。
“所以……刚才我讲到哪了来着?”麦那斯懊恼地一拍脑袋,“你看我,还没有彻底老去的时候总是一心求死;而到身体真的开始凋零的时候,我却又想要继续活下去了。只可惜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我实在不知道你要表达的是什么。”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要说的是……第一,去作你自己以为对的事情;第二,在这个基础上珍惜你自己的性命。这就是‘人’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不。恰恰相反。圣骑士大人,”老术士的语气忽而严肃起来,“‘正确’往往求而不能得。比如,当教皇从北方回来时,你应该如何自处?又应该…对那孩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