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镇最出名的,就是这里的酒馆集群。当夜幕降临,标示着本土风味或者异国风情的酒馆——正经的和不正经的——将会用魔法石的明灯,点亮这一整片街道。

当然,白天的酒馆群里,只有眼红的赌鬼,被丢出门的未醒的醉汉,和默默在酒馆里面饮酒的落魄旅人。

“熔炉城”酒馆。

这间以矮人王国主城命名的酒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有一个曾经在那里做过铁匠的矮人酒馆老板罢了。里面被精心修缮过一番的铁砧和铁匠锤被摆放在显眼的位置,像是炫耀一般向外人宣示这它们光辉的历史。

“——不过,只有老人才喜欢炫耀旧事啊。不是吗?”

阳光从透光性不强却干净的窗户照进酒馆,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里面开出一条光路。

“……要你管,死老头。你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往事吧。”

酒馆的老板,威尔,此刻刚刚把一个赖着不走的醉鬼丢出门外,看向正在清扫狂欢一夜之后乱糟糟的酒馆的一位老者。

“我也只比你大几岁吧,小弟。”老者脸上皱纹密布,却精神矍铄。他露出笑容,手上编织着一个清洁魔法的法阵,“说到底,既然你可以叫我老头,那我又何尝不能自称壮年呢。”

“麦那斯你尽会贫嘴……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威尔操起扫帚,看见蓝色的法力丝绸在地板上游走,就叹了口气把它丢到一边,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椅子上,双手抱臂看着老者。

名为麦那斯的老者没理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挂在墙上的铁匠锤。尽管日日擦拭和打磨,但久不经强力锻打和高温的锤头已经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斑斑锈迹。

他伸手,在酒馆里游走过一圈的丝绸重新化为淡蓝色的法力流入他的身体,酒馆里面也焕然一新。

“像你这样用魔法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像你这样用铁匠锤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你说话呛人的习惯就不能改改?”

麦那斯挠了挠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就像是他年轻时一样。

“那还真是抱歉……”他的白胡子翘起,看起来很是得意,“……老朋友。偶尔也要捡起来锻造的手艺吧,在我离开之后。”

酒馆里面静悄悄。被丢到外面的酒鬼迷迷糊糊地醒了,自己爬起来摇晃着离开,无人的酒馆街里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你要走了?”

麦那斯从衣帽架上取下陈旧的斗篷披在身上,拿起墙边的长木手杖。

“对。在那以前记得结清我这段时间的人工。”

“……和住宿费抵掉了。”

“那么,看在朋友的份上,给我来一壶酒吧。”

“就不能不去旅行吗?

“我说过我想去北边看看雪……”

“那是借口!”

矮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特色的一部大胡子蓬蓬地在他的胸前散开:

“你只是赌气!我知道他们对你做的事情不可原谅,但是……”

“但是什么?”麦那斯看向他。

“……我错了。”威尔呼出一口气,像是泄气的皮球一样坐回椅子上,神色沮丧。“但是,北上的道路很危险……”

“威尔。”

听到老友久违地叫了自己的名字,矮人吓了一跳。

“是?”

“……等你过百岁生日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吧。”他站在酒馆的门口,面带笑容,就像是年轻的时候,两个人约定好一起翘课去冒险一样。

威尔看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类。

岁月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威尔已经六十岁了,而他已经六十五。

明亮的太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进酒馆,把他已经佝偻的背影拉直了一些。

威尔眨了眨眼睛,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带他逃学去参加冒险者小队的,一脸坏笑着的小法师。

在从职业者学校毕业之后,他们两个走向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威尔回到矮人王国做了一名铁匠,但是因为一次恶客上门而被迫离开;

而麦那斯,据说他在这之后反常地过上了平庸的一生,而最终因为年迈而被法师塔从杂役里面开除。

“那么,再会。你的酒壶我带走了。”

声音在酒馆里面回荡,然后渐渐变淡。

矮人就这样把脸几乎埋在胡子里面,在那里枯坐了好久。

良久,他起身,在酒馆外面挂上“今天不营业”的牌子,关上了大门。

像是喝醉了一样,他拖着沉重而摇晃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张桌子上,他装满好酒的酒壶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麦那斯身上一直携带的,他的最贵的行李——一个空的银质魔法酒壶。

“你……这样的话我又欠你的钱了啊……”

阳光依然温和。

新的一天,依然慢慢按着太阳向穹顶靠拢的速度逐渐升温。

今天晚上,这间酒馆的常客们会带着骂声离开这里。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到了明天的晚上,他们依旧能够在这里畅饮,欢歌,以及见到他们的眼圈可能还有点微红的矮人朋友。

“阿嚏!阿——嚏!”

温暖的阳光下,麦那斯打了个打喷嚏,感觉一身的老骨头都快要散架。

他揉揉鼻子,在嫌弃地避开的人流中继续慢慢前行。

“也许我这人就不适合搞什么道别——阿嚏!”

——人类的寿命在一百年到两百年。

——而矮人,至少在五百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