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那斯呆呆地看着那几截被生生切断的囚栏。

骑士剑轻点他手上的圣光枷锁,一直束缚着他的坚实枷锁随之化作光粒消散。

“请跟我来,老先生。”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有力手掌透过断开的铁栏伸向他。

漆黑而冰冷的监狱在他的眼中好似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面在他的背后,是下面堆满了干柴的十字架;另一面在这只手的方向,是变幻不定的未来。

思考只在一瞬之间。

“好。”

他伸出手,被从地上拉起来。

天予不取并非愚蠢,有时候人生也需要在生命和大义中做出取舍。

但是他觉得自己的旅程不应该停止在这里。至少……在弄清楚真相之前。

他并没有想着去解决什么,以他的力量当然是没有办法解决此事的,也不会有哪一国的君主会相信他的个人经历和推断。

虽然冲突向来为他所不喜,但是在他寻得什么机会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首先,是从这里活着出去。

“听着,年轻人。”他站直了身子,用低低而紧促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但是我跟你走,因为我的处境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

“但是,你是如何进来,又打算怎么离开这里?”

他看向这位年轻而有力的男子。他此刻正将骑士剑收回腰际,闻言说道:“老先生,我奉路瑟王的命令前来解救您,其余一切稍后再议。这里的守卫已经被全部清除……我们需要快点离开。”

“好。”

麦那斯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你杀了他们?”

“是。很抱歉使用了这样残酷的手段……”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他们的尸体在哪里?我需要那个。”

“……”

……

作为为第二王国的英主路瑟服务的年轻骑士长,莱特认为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大场面。像往常一样,他在从国王的会议里了解到情况后,自告奋勇地潜伏进宗教国,并从他们的宗教犯牢狱中带走了国王想见的人。

一路的危险和千钧一发都不足提,那些东西在他的履历里多得不能再多。

但是这个国王指名要见的,据说与国王有旧的老人,就算是在王那里了解到了所谓的“术士”的存在,他的手段中的邪恶仍然让人汗毛倒竖。

“……差不多就这样了。”

这位老者的手中此刻正堪堪扶着那把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骑士剑。

剑身上面用血液描画着奇异的纹路,而锐利的尖端深深陷入这位被他刺穿胸膛的教士的伤口内。

原本趾高气昂的教徒在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受到致命的一击,此刻靠在他平时沾都不愿沾到的肮脏地牢墙壁上的他已经失去任何生机。

淡紫色的微光在剑身上血液的纹路里亮起,然后顺着血液一路到他被死者鲜血浸润的双手。

教士的身体像是被传说中的吸血鬼吸干一样迅速干瘪下去,而老者的肌肉开始生长膨胀,同时露出痛苦的神色。

没有多久,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这一次他将剑轻松拔起,交回给莱特。

“这是……”莱特惊奇地发现剑身上的血液化为灰色,像粉尘一样剥落。

“——走吧。”

老者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能够带着一丝疑惑最后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然后跟上那变得轻快的步伐。

一路从层层的楼梯登上去,麦那斯能看到一个个倒伏在地或者倚靠在墙边的尸体,全部都是一剑致命。

当年那个白手起家的二皇子,也最终是有了能与宗教国匹敌的精锐部队吗?

他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五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脸庞棱角分明,五官在昏暗中微微模糊,但是锐利的双眼中露出不可摧的坚毅。

没有经历过什么失败。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无败似乎是一件荣耀之事,但是没有遇到过硬茬的利刃很可能会在遇到不可破的挫折之后崩裂。

“出口就在前面,请您小心。我持有通向宗教国与王国边境争议地区的传送石……到时候劳烦您打开传送门了。”

年轻人的声音传来。

现在外面应该是在黑夜之中……麦那斯在心中算着时间,把身体贴近墙壁。

传送石,术士在原先的种族战争中崭露头角的第二个经典招数。

作为撕裂空间甚至是撕裂次元壁的精通者,相比法师的传送术,他们能够通过传送石的引导打开两个坐标之间的空间通路,对较大数量的个体进行一定距离的传送。人类和兽人双方的军队通过这种传送的手段开展了各式各样的奇袭和反奇袭。

虽然失去了法杖的麦那斯的法力比平时低了一大截,但是要引导这样程度的传送勉强一下还是可以的。

当然,这个传送石引导的距离不足以直接到封建王国的城市,但是一旦离开这个地下室的禁魔区域,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再也没有教会的人员能够搜索到他们的行踪。

能够不知不觉地离开当然是好的。

但是,似乎他们不能如愿了。

地牢的出口直接连通了贯穿内城外城的地下通道。这里曾经是王族为自己准备的后路,现在它成为了唯一能在晚上离开首都的通道。

当然会有把守的士兵。但是据这个年轻的骑士所言,这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最近放松了把守的力度。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教皇?

这样的想法初一生出来就被他打散。无论怎么样,他不管逃到哪里去,都只对教皇有害无利。

那为什么……?

在潮湿而阴暗的地下通道中前行着,二人很快抵达了地牢的出口。

每间隔一段,就能够看见倒伏在地的巡逻教士的冰冷尸体。

但是这么一丁点守卫,绝对不可能被安排在这种关押了重要犯人的地方。“因为完全不担心犯人会越狱”?麦那斯相信那位能够被冠以奸雄之名的教皇绝对不会做出这么低级的决策。

那么,就是……

“啊……这下咱们麻烦了,年轻人。”

晚风很令人舒服地吹来。

即使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在久经绝对的黑暗的麦那斯眼中也稍显明亮。

现在他们身处宗教国主城的郊区。几天不见,变得更加萧条的落木依旧在抖落它那已经为数不多的黄叶,像是为二人辞行。

而那纷飞的黄叶后,麦那斯见到了那个也许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在此,等候二位许久了。”

零。这位精灵骑士的金色长发在晚风中凌乱。此刻她身披闪亮的甲胄,腰间锋利的圣剑蓄势待发。

“……啧!早就发现了吗!可是为什么……”

年轻的骑士咂咂嘴,铮地一声拔剑。

“在下,无名之辈。阁下是?”

“好剑。”

零由衷地赞叹道,看着斜斜指向她的剑锋在无月之夜微微透出的黯哑冷光。

于是她也拔出腰间长剑。

作为教会的惩戒骑士,她的长剑以魔法金属,包括精金和秘银铸成,并且附着了复杂的符文和祝福。

看上去比那把足以斩断牢笼的骑士剑要轻许多的白金色长剑,在空气里挽出一道剑花。

“无名之人……请指教。”

话音还未落,轻盈而危险的身影就在夜色下突前,同样轻盈的剑刃直指对手咽喉。

她想干什么?麦那斯惊疑地看着年轻骑士反应过来,并且横隔剑身勉强挡下这先发制人的一剑。

按理来说,她应该直接袭击麦那斯……这样不仅有机会直接解决问题,还能让对手为了保护目标而进退失据。

她想放我走?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麦那斯借此反而能够沉下心来,开始观赏两人之间的缠斗。

轻微恶魔化之后得到提升的动态视力紧跟上两人的动作。

年轻的骑士挡下那冲着要害来的一招,能感到手中的骑士剑发出一声悲鸣。以面挡点确实不明智,但是他发现自己的速度完全不足以在自己被封喉之前拨开向他直挺挺刺来的圣剑。

幸而这把陪伴他多年的骑士剑在他用几乎是所有的积蓄去请大匠强化之有了非同一般的强度,否则内部构造定然是要出现一些裂纹了。

骑士用蛮力运动微微发麻的手腕,斜向上将轻剑隔开,然后借着对手一时被反冲之力影响的间隙兜头向下劈砍。

重剑相比轻剑或许是少了灵活,但是沉重的剑刃一旦开始加速,一把良好的重剑就如同倾倒的山岳,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让人难以躲避。

然而麦那斯知道他的老对手不会躲避。

“来得好!”

她轻喝一声,换双手剑为单手,空出的手臂下探,调整身体重心。

莱特本已经打算好在对手躲避后强行扭转剑势将其荡开,然后趁机脱身,没想到零居然会选择直面他重刃的冲击。一时不能变招,他干脆放任居高临下的劈砍向对手落去。

他想看看他的对手打算怎么样接住他的斩击。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手并没有对他的锋刃采取任何措施。

她瞄准的,是斜向下收成锋刃的剑面。

出剑!

铛,铛。

起初是并不快的,如同玩笑般的两下一左一右击在重剑的两侧。

然后,那速度在莱特不可置信的眼中逐渐加快,直到——

——直到那只握着轻剑的手腕,和在看起来挟不可破之气势落下的重剑左右舞动的圣剑一同,化为一道美丽的幻影。

怎么可能?

莱特感觉到,他手中的重剑在颤抖,已成之势在飞快地被消耗。

然后他看见那道白金交映的幻影如同美丽的毒蛇,顺着他的重剑向他撕咬而去。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后退,而是选择了接近他吗!

他方知事情的不妙,准备收剑后跳。

然而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他的剑——不,不仅是他的剑。

一左一右的震击从他的骑士剑开始,延伸到他的手臂上,此刻竟然真的如同毒蛇般将他的身体“咬”在了原地!

进退两难,攻守失据。

他已经失败了……这两招之间,是妥妥的“秒杀”。

轻敌了。不,是他本来就太弱。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到达剑道的顶端,为此他接下一个又一个王派下的任务,从未失手让他的自信心开始膨胀,而后生出了孤独求败的自傲,所以没有计划就一个人潜入大陆上最老牌势力的重要地牢……

他没有闭上眼睛。武人的荣誉感让他咬紧牙关,睁大双眼直视正在接近的死神。

“——停手吧。他不是你的对手。”

血丝微微爬上他坚毅的双眼。他感受到自己发麻的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松开,沉重的骑士剑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锋利而轻盈的圣剑平稳地停住,尖端离他的喉管仅有咫尺之遥。

冰冷的夜风挟着剑锋释放的凉气吹过他的面庞,让他的脸颊裂开一个小口子。

而那几乎取他性命的剑刃,如同向他袭来时一般轻易地从他的要害处退开了,仿佛这只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切磋。

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拭去脸上渗出的血液,感到一丝不可置信。

为什么……?

麦那斯的心中此刻也装着迷惑。

“你打算放我走。别装,我知道……”此刻的他正负手慢慢靠近在此前的几年里一直以狩猎他为使命的这位危险的追猎者,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放松,“……为什么?”

她快速地收剑回鞘,踩了一脚地上躺着的骑士剑,让它旋转几圈之后回到手还在颤抖的年轻骑士的手中。

“……你应该感谢这个莽夫,在进城的时候杀掉了一路的我们的眼线。”

教会国的夜,即使是在最发达的主城,也因为宵禁政策和人民本身的“简朴”生活而死寂。

活动在这暗夜里的,只有教会伸出去的触角,那些看着这个偌大帝国的“眼睛”。

麦那斯知道她的意思。如果让其他教士看到她就这样放走了让大主教丢脸的邪恶宗教犯,她会被作为叛教者受到最严酷的惩罚,甚至被塞进亡灵界或者下界的传送门。

但是她依旧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琳伸手,在虚空中伸手掏出当时从麦那斯手上收缴的法杖随手一抛。

长杖在空中转出一个漂亮的轨迹,被后者稳稳抓在手里。

“现在,趁着我还没反悔离开这里……”她背过身子向着远方高大的城墙走去,“……然后,在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能稍微拿出点真本事……麦那斯.唱魔者。”

老术士笑了。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对手——此话不假。他明白零在想什么,但是他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

“烧毁森林……是你自己的决定?”

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

“——我只效忠于教皇大人。”

“好,多谢。来日方长……”

他从骑士的手中接过传送石,依靠着法杖的施法让他轻松不少。

空间的通路,从虚空中的某处一点点往外开始撕裂。

“走吧。”

麦那斯没有说什么矫情的话,只是转身走向传送门,重新变得瘦弱的身影在泛起的空间涟漪中消失不见。

而骑士宽厚的背影似乎有点落寞。踏进传送门之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零的背影。

“我叫莱特,王国骑士。精灵,有朝一日我会击败你!”

惩戒骑士并没有停下,只抛下一句冷冷的话语:

“拭目以待。在此之前……弱者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创口再度裂开的面上露出不甘之色,然后也转身快步走进了那个扭曲的传送门。

几秒钟后,传送门坍缩消失,宗教国都城的城郊,又只剩下平静的空气。

……

现在的大主教终于无暇为那位可能从火灾中活下来的“清算者”担忧了。

“他跑了!”

不出所料地,大主教愤怒的咆哮,在被改成圣殿的王宫中回荡。

“一群废物……你们不配获得上神的慈悲!”

“一个人!就一个王国的骑士,然而你们竟让他跑了!”

此刻的大主教依旧穿着教皇的装束,执行着他“代理教皇”的身份和义务。放下了矜持的老男人此刻丑态尽显吐沫横飞,如同金鱼一样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刻薄双眼布满血丝。

然而下面的教徒没有任何的动静,将教义中的“喜怒不形于色”演绎到极致。

“零号!你是故意的……你是叛徒!你违背了教皇大人的意旨……咳咳咳……”

过于用力的嘶吼居然让大主教开始不断咳嗽。穿着清一色的教袍的教士们微微抬头看向王座上,就好像观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的看客。

在大主教的咒骂中被斥为叛徒的零此刻也抬头看向那个几度易主的位置。

她并不担心有什么人会相信这句话——她只是在思考。

她在认真地思考,思考为什么曾经作为圣骑士首领,在教皇麾下征战四方未尝败绩的大主教会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

权力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奢靡已经腐化了他的四肢。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值得敬佩的强者了。

最终她得出的答案是,“目标的失去”。

大主教曾经与这个国家的最后一位国王有很深的仇隙。

他为了有朝一日手刃自己的宿敌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去让自己往上爬,一路爬到教会军权明面上的一把手。

他的手段狠辣并且高明。他的意志坚不可摧。直到……

……直到那位王者,最终被教皇杀死在他引以为荣的王座前。

大主教咳嗽了几声,继续咒骂着,咒骂着当天所有死去的教士的直属上级,但是大家只是沉默而麻木地听。他们把头再次埋了下去,零也一样。

不能变成这样。她想。她唯一的目标,不能这样无意义地失去……

……还有,那个男人口中曾经提到的“清算者”,到底是谁?

教皇,大主教,还有那个术士。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

“……所以她就这样放走了您?”

时间回到那天的晚上。

莱特还在空间转移的微弱眩晕中的脑子依旧无法相信老术士的解释。

“你会明白的,年轻人。”

麦那斯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感受着难得的自由和秋夜的晴朗星空。

“……每个人总是为了什么目标而活着。有的人目标多,有的人目标少。目标单一的人自然容易达到超凡……”

他回头,用干瘦的手指抚过年轻骑士脸上还在流血的疤痕,那道疤痕开始愈合,直到只剩下一小条不明显的线条。

“……可是你想过吗,来自路瑟四世麾下的骑士哟。”

他不管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的莱特,继续自顾自地向着北方走去,与他头顶上夜空中的几颗孤星一同踽踽独行。

“——对于那些人来说,如果他们的目标被其他人轻易地完成……那就是,相当于否定了他们为之努力的前面所消耗的人生啊。”

他的话锋一转:“其实任何的凡间活物,放不下的东西都很多,绝不止是目标。放下了目标,就会转而追求其他的事物……算了,老夫知道你也不想听。”

他闭上嘴,开始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喜欢在年轻人面前拉扯这些没营养的大道理。

“否定?目标?”

莱特并不擅长去理解这些人生的哲思,他努力地思索着,试图去理解老法师的话语。

“哈。旅行之神保佑……走快点小哥,咱们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疲惫中带着一丝兴奋的衰老声音在他的前面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索。

“您为何会相信这种奇怪的神明……”

他快走两步,在长满青草的山坡背后,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村子。

多到让人惊叹的风车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转动,顶端的小窗散发出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如同温柔美丽的村姑提着灯笼迎接远来的旅人。

“……说来话长。那是老夫的一个朋友告诉老夫的……”

两人并肩而行,在乌云笼罩不到的这块土地,他们的背影在孤独的月亮散发的澄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什么?”

“——只要虔诚,就会有神明在你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