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醒了，麦那斯先生。”
微凉的晨风吹进来，麦那斯慢慢睁开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鼻腔里溢满了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他盯着木制的天花板上原木去皮打磨干燥之后制成的房梁，长吁一口气。
自由了。
入狱，审判，偷生，解放，如同二流戏剧一样的生活，给他枯燥的心脏注入些微的新鲜感。
“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张口问道，伸出手摸了一把自己被积累的油汗弄得粘粘的额头，然后皱起眉。
“按照通用时，现在是早晨三时。”
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计时方式。为了方便各国之间的交流，在驱魔战争的最后，各大参战国——包括大陆上所有的种族——制定了共用的计时方式。
一天被分为九时。前三时属于“晨”，中三时被称为“午”，而末三时则唤作“昼”。
麦那斯一般是在早晨二时醒来。三时对他来说太晚了……
……但是这种躺在床上的感觉竟然如此舒适，让他还想要继续待一会。
“……什么味道？”
他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
“‘柔风之乡’……老夫以为你们这里会叫作‘风车小镇’。”
饱暖思淫欲。
在脱离了性命之忧之后，人们往往会开始注意到自己的生活质量。
因此麦那斯在这个称为“旅行者之家”的旅馆里花钱——当然是莱特的——租了一间浴室，把身上积累的那些酸汗和黑泥全部搓干净，然后不断对着自己释放清洁术直到魔力差不多枯竭。
此刻他正坐在旅店的一层，与莱特相对而坐享用着简单的早餐，顺带和旅店闲下来的伙计东扯西扯着。
“老先生，咱们村子的恩主可是个有文采的呢！”
年轻的伙计看上去相当殷勤，让人怀疑有钱的王国骑士是否给了他预料之外的巨额小费。
想到这里，麦那斯瞥了正在一本正经地拿出手帕擦嘴的骑士一眼。
身边有个有钱的家伙似乎也不错。
“老先生您有何吩咐？”
“不……无事。”将视线从露出疑惑神色的莱特面上转开，麦那斯再次看向那个伙计，“恩主？愿闻其详……”
伙计笑了笑，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干练地收起来，然后把那些盘碗交给另一位倚着扫帚正在打盹的少女。
“比起让咱说，不如让我带您去看看！”他说着，转头向因为被打扰了小憩而面露不满之色的少女招呼了一声，“——安妮，这些盘碗交给厨娘。你稍微帮我看一下店， 我带这两位老爷去村长那里看看！”
“……真的没问题吗？”
莱特看着从大门里小跑出来的少年，不禁问道。
“啊~~你又偷跑出去！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在三人的背后响起，随后是赌气的摔门声。而少年竟然露出得到释放般的笑容：“没问题！安妮是我的妻子，这家店是恩主托给咱们两个管理的呢！”
不是伙计？
麦那斯捋着雪白的胡须，对那位少年口中的“恩主”感到愈来愈好奇了。
……
正在向着正午移动的秋日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让一行几人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
昨天晚上疲惫的两人直接寻摸到了村子里唯一的旅馆然后匆匆睡下，并没有闲心来观察这个村子的模样。
除了密布的风车，这个村子的建筑并不多，村民也不多。他们管理着不大不小的麦田，圈养起来的家畜和燃烧着炉火的铁匠铺。
鸟啭声从远处稀稀落落的森林中响起。
他深吸一口气，为这里的氛围感到讶异。
这里的村民虽然少，但是居然，“不只是人类”。
少年一路带着二人穿过村庄，周围的村民向他打着招呼。
“小子又给安妮赶出来了！”
他们这样笑道，包括正在练习剑法的人类，在地里驱使着奇异机械耕作的地精，在铁匠铺里打铁的巨魔，甚至……能看到在分类里被归为“罕见魔物”的双头食人魔，在捧着法术书一本正经地研读。
“才没有……！”少年对着这些善意的村民挥挥拳头，然后转头看向二人，“这个，村民的大家过于热情，让二位见笑了。”
麦那斯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些声音逐渐远去。在圆石铺成的小径上前行着，三人都没有出声。
本来应该催促麦那斯快些出发的莱特竟然也不发一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道路，一直延伸到森林里面。
少年一言不发地走进树林，麦那斯也跟在他的后面。
森林并不算茂密，至少基本上遮不住什么落下的光线。
而这也给了那些小草生长的环境。
共存的柔软草皮与绿树一同，柔和的日光将整片森林点亮，偶尔穿过树梢的松鼠，不知名的小鸟仿佛在歌唱着这里的祥和和平静。
这里的自然之灵很强大……但是，并没有“威严”。它就像是温柔的母亲，安抚着这里所有生灵的内心，平息它们的狂躁，消弭这里的争端。
长久绷紧的心灵在这里得到放松，麦那斯居然感到潜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恶魔能量在被慢慢地软化，就像从咆哮的恶狼变成温顺的奶狗。
这种境界竟然略和于德鲁伊的古书上记载的，在种族之间的烽火硝烟和纷争还没有污染这个世界的时候，所谓的自然与生灵的“大同”。
他疑惑于为何这个村子能够在没有任何围墙和守卫的情况下发展得如此顺利，现在他得到了答案。
但是，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塑造这样一方净土？
“贵客来访……老朽有失远迎。”
如同山间泉水清越的嗓音传来，麦那斯想，他离答案已经不远了。
在这稀疏森林的深处，居然能够看见一片竹林。
疏疏的清风从竹叶的空隙拂过，绕在众人身边久久不愿离去。
竹子。
这种据说来自海的另一端的植物并不常见。据说在那一头的强大的王国里，他们被吟游诗人式的浪漫和上古神族式的坚毅营造得幸福，和平而稳定的日子催生了大量热爱生活的所谓“文人”。他们比最好的小说家还要富有想象，比最好的吟游诗人还要幽默风趣。
而竹子，就是那些文人们的象征。
每一棵修竹都仿佛拥有灵魂和独立的人格。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随风而动，却又坚毅不可拔。
麦那斯开始明白为什么传言里的那些文人都喜欢这种古怪的植物了。
文采气，剑气合为一体化作清风，由成规模的竹林流进竹林中居士的内心，足以让任何人变得高贵。
然而这种植物相当少见不仅是因为没有人去发掘过它的这种观赏价值，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向来通往东方的海面上都没有来访的船只。
那个国度实在太远，远到已经几乎成为传说。迥异的文化和稳定的生活吸引过不少的航海家，但是他们往往在食物耗尽以后无功而返，或者干脆消失在了喜怒无常的大海中。
到底是谁，能弄到这种稀少的植物？
“——二位请进吧，咱就先回去了。”
少年玩笑般地向隐藏在竹林里的木质建筑鞠了一躬，然后反身向来路跑去。
他突然的离去有点反常，莱特转头看向麦那斯，眼神中多了警惕。
“……问题不大，跟老夫进去吧。”
竹林里面的，竟然是一间“图书馆”。
然而这图书馆一样的建筑，又与传统意义上的图书馆有些不同。
踏上原木的台阶，就是手制的木架子上摆放的花盆——这些粗糙的花盆明显出自村子里的工匠之手。
这位大能很懂得生活……麦那斯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小植物和花朵这样想道，至少比那些所谓的豪奢贵族要懂得多很多。
“二位若是对老朽这陋室感兴趣，大可以随便看看。”
清澈的声音再次传来，于是本来已经走近那些图书馆里的架子上摆放的书的麦那斯收起了好奇心，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晚辈麦那斯，见过这位老前辈。”
确实是前辈，而且是老前辈。
踱着缓慢的脚步走来的，竟是一位须发皆白的精灵。
作为主世界生命最长的种族，精灵的老态往往在三百岁以后才开始慢慢显现。
白发飘飘，衣袂飞舞，从那些大部头的书堆里现身的精灵看上去像那些传说故事中的湖中仙人。
“无需多礼。老朽维南，这个小镇的守护者……”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二人于是跟着他的脚步深入这些书籍的迷宫，“……如各位所见，这些书籍基本都由老朽编写。”
全部？
麦那斯知道为什么这些书能透露出来一种时代感了。毕竟是放在这里已有百年的著作……
这位如同林中古树一般古老的老人，在书堆尽头的小屋内与麦那斯和莱特相对而坐。
他熟练地拿出一套看上去很奇怪的壶和杯，在里面加入绿色的叶子——大概是茶叶——和微微冒着热气，加热过的泉水。
“实不相瞒，其实是老朽吩咐旅馆的小子带二位前来一晤……”精灵几乎已经要被眉毛胡子吞没的慈祥面容上露出了苦笑，就像是在向旁人抱怨着家中不肯听话的后辈。他抓住小壶的提手，在每人面前的小到让人感到疑惑的小杯子里倒上微微呈绿色的饮料。“……那小子顽劣，如有冒犯之处老朽就先向二位道歉了。”
麦那斯端起那个小杯，从升腾的水汽里嗅到沁人心脾的香。
他感受到温度，轻轻吹了两口气，旁边的骑士却直接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因此被烫到了舌头，险些直接将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这是好东西。您来自传说中的东方？”
麦那斯微微啜饮一口，只感觉唇齿留香又不显过于浓厚，比当时他在法师协会喝到的“好茶”要高了好几个档次。
“并不。老朽曾经有一位来自东方的朋友，但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麦那斯理解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往事并不是他们炫耀的资本，哪怕是光荣的过去，也会勾起他们心中的思念……尤其是，对于长生种来说。
独活比早逝更让人痛苦。
所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这个村子很不错。柔风之乡，很美的名字。”
老精灵笑了。
“确实很美。那是老朽的妻子给这里起的名字，她是个充满幻想的旅行小说家，而老朽当年只是个莽汉……她先我一步离开，而我在这里，”他说着，指向房间里摆着的墨水瓶和散乱的稿纸，“在这里，替她看守着这个安息之所，然后替她将她未完的故事，写下去。”
“……晚辈不知，多有冒犯，实在抱歉。”麦那斯没想到这样刚好触及了老精灵的回忆，起身低头。
老精灵摆摆手，将杯中逐渐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并无大碍。那些老朽的记忆都已经淡了……只是，无法遗忘。这个村子里，除了老朽的妻子，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老朽在这里，看着一代代人长大，老去，然后又是下一代。”
麦那斯听着，并没有说话，一旁的莱特更是这样。长生种和短生种混居的孤独，不是他们这些生命短暂的人类能够想象到的。
老精灵将茶杯放下，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两人于是看向他。
“这一切的一切，对老朽真的很重要。一直以来，老朽用精灵族的自然魔法所改造的领域守护着这里不受那些魔物的侵犯，村里勤于锻炼的各族村民击退那些时不时前来骚扰的悍匪也绰绰有余……”
莱特不禁点头表示赞同。不说那些练剑的村民流露出来的连他也无法小觑的气势，单纯是那些食人魔，就算没有他们的法术，他们的肉体力量也能够让那些羸弱的人类盗匪屁滚尿流。
那声音里能听出来带着一点自豪，然而老迈的精灵看向二人——不，是麦那斯，眼睛里竟然流露出恳求之色。
“……然而，终究是老了。为了在驱魔战争中保护这里，老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现在，老朽已经没办法像几百年前一样穿上盔甲提起剑去在乱兵中保卫这个村庄。而滚滚而来的铁骑不会被森林的恩惠感化……装备精良的军队，也不像流匪那样色厉内荏。”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位老前辈？”
说着说着，麦那斯身边的莱特却拍桌起身，面色里全是警惕。
麦那斯不明就里，正想出声询问，然而老精灵率先起身，竟然将他直接按回了座椅上，让他有点怀疑人生。
“……不得已而为之，抱歉。老朽知道二位正在前往王国的路上，所以将二位找来，但老朽绝非想通过让二位消失在这里来阻止战争……”
战争？麦那斯看向莱特。
“没错。”莱特只能开口解释，“宗教国已经对我国下了战书。这次王让我解救您，是打算让您……‘官复原职’。”
麦那斯的脸色变得沉重。
“老夫说过自己已经不会再……”
“我知道，但是我们正在危亡的关键时刻。不管怎么样，念在旧情上……”
不得已泄露了王说要留他亲口告知的内容，莱特显得相当沮丧。
“但是，”就在这气氛急转直下的当口，维南再次出声了，“……为什么，不尝试阻止这场战争呢？”
……
“老朽替这里的孩子们谢过各位。”清瘦的竹林在夕阳的余晖下增添了一丝暖色，“尽管有要事在身，但想必两位这一路颇有劳顿，而前路尚远且无处补给；还请二位在这里多歇息一天。”
“前面是……”
麦那斯挠挠灰白的头发，试图从记忆里面搜寻出这片区域的地图。
而莱特很明显对这一带相当了解。
“争议区。”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这一块地区并没有实际的统治者……而且在多年的战争之下这片区域已经不适宜再进行耕作。前面这一段，是通缉犯和流匪的聚集地。”
……
暮色沉沉，往往伴着离别。
“——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吧。”
“您这次可给我接了个大任务。”
莱特苦笑道，看着眼前的村庄越来越近。
“那又怎么样？那些强援……年轻人，你能够拒绝吗？你，老夫，以及路瑟小子……我们，都没有理由拒绝。”
麦那斯只是耸耸肩，想着老精灵对他们立下的承诺。
“……请二位替老朽先回到国内向王国的国君备案。我们的食人魔战斗法师，人类武士，巨魔炮手和地精飞行编队会在那些飞行器上好油之后出发前往王国支援。”他低下他白发苍苍的头，“还请二位，务必帮助老朽。如能阻止战争，老朽必当重谢。那些我们掌握的技术……”
“喂喂——停下来！”
粗重而嘶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麦那斯的思绪。
“啊哈……看来那样的村子，只是少数。”麦那斯看向眼前这位提着沉重长刀的拦路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但是，你确定要从我们这里讨食？”
“什么讨食，死老头！老子一刀就把你……”
铛。
随着响亮的声音，大汉被反震之力推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来。
“你，你是……”
他的话噎住了。不得不说，穿上维南当年用的盔甲，再提着骑士重剑和维南心爱的盾牌的莱特，确实是挺有威慑力。
“……不得不说，这面盾牌是挺好用的。”
“嘛，毕竟是精灵制造……”
两人就这样踏着夕阳走进尘土飞扬的村子。那个狼狈的大汉看看二人远去了，才敢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堵在村口作凶恶状，心里祈祷着下一位不会是什么难啃的硬骨头。
“和平……还远得很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