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马会受不住。”
麦那斯感受着身下可怜马匹身躯的颤抖,认真地说道。
“我们也没办法。在那里拖延了一天的时间……”
莱特叹一口气,勉力催动自己胯下的坐骑。他感觉这位半生在硝烟和烽火中的老术士还没能从那个世外桃源的余韵里回过神来。
二人再度加速,向着远方飞驰。
他们已经换了几匹马了。
在维南遗憾地表示不能提供赶路的坐骑——因为他们除了用于拉马车外出采购的几匹矮种马以外再无代步的牲畜——以后,二人前往最近的村庄购买了马匹,然后开始赶路。
这已经是他们换的第三匹马。他们风雨日夜兼程,但是依旧不能懈怠。
莱特说了,麦那斯也知道,教会的追兵就在他们的身后。
甚至,二人险些在半道上被伪装成商队的教会人员抓捕。
宗教国和王国之间的争议领土并没有形成任何的有规模的城市。比起说是自由土,不如说是王法不至之地。
柔风之乡那样的,靠着“和平”来守护的地方终究还是少数。更多的村子,是充满了野性,金钱和鲜血气息的剽悍集落。
如果可以的话,麦那斯希望把柔风之乡作为他旅途的终点。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他不适合那个地方……就算那个地方一定会包容他也一样。
不过他希望至少能够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多去那里看几次。
而在此之前,他要保证那里不被即将燃起的战火毁灭。
“……年轻人。”
“嗯。”
“宗教国……真的打算开战了?”
“是。”
莱特的声音在迎面打来的疾风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老夫直言,你们的胜算并不大。”
麦那斯并不是在试探或者说妄言。
他当然也想王国有足以让宗教国投鼠忌器的力量。但是如果国内最高的战力也就是莱特这样的水平,那么在高端战力上的缺乏绝对会让封建王国在面对宗教国的宗教军团时捉襟见肘。
然而莱特的回应让他微微吃惊。
“我知道。”
“知道?那你为何……”
为何而战?尊荣?富贵?翻盘的希望?还是……
“因为,那里是我的故乡。”
麦那斯认真地审视着莱特的侧脸。
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卷发被头盔箍住,露出来的部份顺着风向向后飘动,面甲里露出的双眼直视前方,满是坚定。
老术士只感觉一股锐气扑来。
“好!”他禁不住轻喝一声。而后又摇摇头,笑了,“老夫果真是老了吗?”
他没有所谓的“故乡”观念。
他确实出生在王国,在那位路瑟三世的治下。
他的父母在他的印象里面已经淡去。在他年少时,他的父母前往西方经商,把年轻的麦那斯留在学院里,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直到后来种族战争爆发,兽人攻陷他父母前往的城市并且执行了残忍的屠城手段的消息传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观念里面就再没有所谓的“故乡”。
他最擅长的其实并不是去挥舞自己的力量。比起这个,当时的他更喜欢谋划,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让敌人陷入绝境。
他曾经以忠于路瑟三世的麾下,带领小队,出谋划策屡建战功为人生的意义,但是后来王子的叛变,让他生出来忠心之无用甚至不及一把长剑的想法。
他从国王身边的谋士团逃出,投奔当时年轻而愤怒的路瑟四世——不,那时的路瑟四世是那位叛变的王子,而那位二皇子只是一位不为新王所承认的王弟。
这个王弟的身份反而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四面八方涌来的追兵,时不时出现的刺客,在营地里突然打开的下界传送门……
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比自己小一些的少年的,愤怒而不解的眼神。
年轻的身体颤抖着,跪倒在恶魔和卫兵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前。
“为什么?皇兄他……为什么?”
当时的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位二皇子这个问题。他能做的只有在自己这位暂时的主人身边出谋划策,利用当时教会国的力量处理掉了叛变王子的恶魔主人,然后以反间计诱杀了王子最爱的王妃,穷途末路的新王没有逃跑,于是陷在乱军之中,最终束手被擒。
新上位的路瑟四世还是没有忍心去看自己皇兄的处刑,但是他去了。
看向这个当时从他的手上狼狈脱逃的无名策士,新王的眼中仿佛透出能将他灼烧殆尽的火焰。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那火焰在铡刀落下后终于熄灭。
我杀死了他最爱的人,而那个人是无辜的。
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不考虑逃跑,才能够……让我报仇。我没有错。
当时的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错”的他在某个寒夜不辞而别,顶着风雪踏上了南下的道路,去寻找结束这场驱魔战争的方法。
背井离乡,他来到繁华到让他几乎不敢相信是在战争状态中的法师国度。
事实上,单纯是靠着恶魔身上产出的各种魔法材料,就已经足够让法师协会填补财务上的缺口甚至还有盈余。然而恶魔对法师协会的多位大法师下杀手,让法师们不得不放下发一笔战争横财的想法。
他在这里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有一天在冒险者协会里接下一个讨伐恶魔收集材料的委托。
他加入了一个名为“封印者”的术士组织。
说是术士组织,其实这个组织直接隶属于法师协会。就算知道今天,在众多国家的声讨下,法师协会还是承认封印者的身份——至少在明面上。
他的术士天赋比起法师天赋明显好很多。按照他的教导者的说法,“这样阴险狠辣的家伙不当术士简直就是在埋没人才”。
他纯粹把这句话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于是在面对那些没有头脑的恶魔时,他的用来算计人类的计谋更是将恶魔玩得团团转,甚至引发了下界的内讧。
然而当他在处理一支庞大的赶来攻击人类城池的恶魔军团时,他在法师协会上级的暗示下选择了将它们引向兽人的偏远村落。
那些村落里面当然全部都是老弱妇孺,而气血旺盛的兽人是恶魔最好的血祭品。
但是兽人王在血祭仪式开始前“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本来应该后知后觉的他直接赶来将祭坛破坏。
被屠戮一空的老幼引起了兽人王的怒火,恶魔与兽人双方在化为废墟的村落上展开决战。
在此战以后,恶魔元气大伤,而兽人也损失惨重,直到今天也没能恢复与人类军团直接扳手腕的底气。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其实他可以早一点通知兽人王这个消息,而不是刚好掐到恶魔已经杀死所有居住在那里的兽人的这个点。
但是他没有。他最终让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冤魂,和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的英灵在他们的故乡上空游荡。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没有当初父母死在兽人手上的缘故,又或许他不敢承认。
为了达成他的目标,他在关闭最后的下界传送门之前真的出了不少的毒策。每一次通过选择“牺牲”某些东西来换取更大的利益,他的思考模式就与标准的术士的思考方式贴近一点。
他认为他的前半生是值得耻辱的,而他的后半生却没有用来赎罪。
驱魔战争结束,他成了兽人榜上有名的战犯,同时又被教会派出的惩戒骑士马不停蹄地追杀。他并没有时间,他只想着苟且偷生,直到最后进入了商业国,在老朋友威尔那里住了几个月,毅然决定踏上旅行。
从一开始的忠义,到复仇,再到活命,他的目标,他的生存意义一直在变化。但是未曾有何时,他像现在一样不被这些生存意义所束缚。
他想要去做的事情,只发自他的内心。
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但是“为自己”,难道又不是生存意义……?
他长吁了一口气,从回忆中解放出来定睛直视前方的道路。
这种东西是想不通的。所谓哲学研究到最后,往往变成一个无解的闭环,所以哲学家多疯子。
离开柔风之乡以后的道路就开始逐渐变得荒芜。前面的道路也是一成不变,偶尔有几棵枯死的树木孤立在道路的两侧。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王国的模样,却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像,剩下的都是纷飞的战火,和血腥的杀戮和肮脏的相互算计仇杀。
说起来,这不仅是这位骑士的归国之路。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他的。
……
夜色匆匆降临。
按照地图,他们现在已经离王国派出的斥候的遮蔽范围不远了。而一旦当他们进入到那个范围,那么他们就可谓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然而现在的情况对他们很不妙。
“……所以老夫说了,这样跑马,它会受不了的。”
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的莱特看着这匹口吐白沫的可怜马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它的四肢无力地抽搐着,明显是已经活不长了。
他们并没有能够在天黑之前找到村庄。
莱特想起在资料之中术士都会一些召唤术,于是转头看向麦那斯。
“什么……祭品召唤?这个老夫可做不来……老夫的仪式匕首送人了。”
他的匕首确实是送人了,而靠着那把骑士剑进行的魔力转换会让那些生命能量十不存一,一匹马召唤出一只小鬼都困难,更别提召唤什么虚空兽和地狱战马了。
至少,魔力传导性要有零的那把圣剑的程度吧。
“真是糟透了。”
“……我们也没办法,年轻人。”麦那斯从马背上下来看着地上那匹慢慢停止抽搐的马匹,想着莱特这一身盔甲装备的重量,“现在老夫只能祈祷,教会的追兵不会在我们的背后……”
跶跶跶。
急促而密布的马蹄声响起,莱特看向麦那斯,面甲下的眼睛露出讶异之色。
“这样看着老夫干嘛?”侥幸活下来的马匹趁着这个机会从麦那斯身边奋起溜走,麦那斯无奈摊摊手,从背上把法杖取下来,看向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向二人逐渐逼近的教会人员。
““真该死,老伙计。你不该把我放在这截烂木头里。这里不适合我……比如那个小骑士的那把剑就不错。””
他刚刚把手杖拄在地上,贱贱的声音就在他的脑海中开始回响。
“……老夫当天没把你直接弄碎就算老夫心慈手软了。或许我下次该找个禁魔装备把你放在里面……?”
麦那斯在脑海里回应道。
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他当初从献祭匕首里面驱除出来的那个“能够蛊惑人心的”邪恶灵魂。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个东西毫无危害,但这其实是因为它是一个适应刀剑类武器的自主意识。
在被封印进那把匕首之前,据说它差点被一个邪恶的家伙封进一把寒冰铸成的符文剑。不过因为它的嘴实在太贱——按照它的话来说就是“自我意识太过于强烈”,所以最终没能被选上。
想着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制造出来这样的器灵,麦那斯旋转了几下法杖,在空中划出光亮的纹路。
怎么战胜这些人?他们在赶路中已经疲惫不堪,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些人包围——他们的赶路本身就是为了不陷入这种被包围的僵局而计划的。
也许不该在那个地方停留一天。
但是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麦那斯开动他的思路,寻找着这个合围的破绽。
空气在杀气的影响之下逐渐变得凝滞起来。一时间,这里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和缓慢的脚步声。
莱特一手剑一手盾牌,摆出来防御的架势。麦那斯的法术正在成型……
“动手!”
不知道是在黑夜里的谁低喝一声,剑拔弩张的双方态势在一瞬间释放出来。
一支长剑挥来,紧随其后的是一把飞来的战锤。
麦那斯只是微微思考,身子一侧,那把长剑就在已经成型的防御魔法上擦出火花而偏移。他用法杖用力一敲那个教士的脑袋,飞来的战锤正好叫他的脑壳开了花。
莱特则是顶盾格挡,一剑刺穿了他的对手然后用上挥的盾牌狠狠落下,将试图绕到他背后的几个教士顶开。
进入了乱战……麦那斯默契地和莱特拉开了距离。
两人贴在一起确实是能减少攻击面,但是对于擅长战斗的老手来说反而是让他们失去了利用武器长短和攻击距离的机会。
一把长戟带着破风声落下,麦那斯一斜身向前,双手法杖接住了长柄,微微倾斜之下,正好刺进背后袭来的教士的肩膀。
身后传来武器落地的闷响,麦那斯没有回头看,手上法杖发出耀眼的辉光。
他来不及补充魔力,所以只能够用这些低级的法术来制造一些类似于闪光弹的效果。
不过,这样的情况要比刚才的那种合围好多了。
刚才的那一句是谁喊的?
不会是那群教士,那群教士以为是我们……但是也不是我们。
那么,是谁?
他想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事实上,比他想的还要来得快。
陡然的闪光的影响慢慢消散,麦那斯趁着这个机会把法杖的底端插入地上的尸体,吸取一些生命力用于身体的强化。
他感受着手上恢复的力量,把那把长戟一下子从它倒霉主人的手上抽出来,反向向前砸去。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他直接松开手,寻找着下一个能给他提供武器的敌人。
长戟并不适合乱战,刚才这货纯粹属于自己找死。
恢复了视力的众人再次向他袭来,挥出或者丢出手中的武器。
消耗魔力释放魔爆术?那不能解决问题……
他看着向他袭来的一个手持短剑的敌人,心中感叹着“教会的人也会使用这种不入流的武器”。
正在脑中思考着应对方式的麦那斯只感觉眼前一暗,那个敌人就突然停止了行动,直直地倒下。他的胸口上,一个小血洞在往外流血。
这是……?
他使劲用法杖隔开几道挥击,在脑中自动无视了那个器灵嘴贱的抱怨,定神观察整个战局。
莱特那边暂时没有问题。虽然在零的面前就是个渣渣,但是那些一般的教士和他比起来也差得远。他一手挥盾一手挥剑,攻守兼备之下一时间竟然把那些围攻他的敌人压制住。
然而麦那斯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没办法打开局面。虽然麦那斯这边的情况看上去如履薄冰,稍一不注意就会瞬间被几把武器同时击中一命呜呼,但是他在闪过那些攻击的基础上消灭了不少敌人。
而莱特看上去将那些人压制得死死的,却没有办法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样下去会输。可是……
开始有骚动在攻击的人群中发生。
在地牢里的黑暗中得到充分锻炼的夜视在此刻发挥了效果。
那是一道“黑烟”。
一道黑烟在教士之间穿梭。每当那烟雾凝聚成一团,则必然有一个教士无声地倒地。
阴影魔法?是谁?
这种法术有点像书上记载的,居住在亡灵界和地下城中黑暗精灵的把戏。这些光精灵和森精灵的远亲与他们原本都同属于主世界的高等精灵,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相互分隔开,最终形成这种互相看不起的局面。
不管那是谁,至少是一个强力的支援。
那么……
他大喝一声,手中法杖横扫一圈,荡开周围的敌人,同时快速吟唱着魔法。
灼目的辉光亮起,然后紧接着是和强光一起快速扩散开的能量波。
光亮术+魔爆术。
反应不过来,方才又被打乱了重心的几个教士在强大的冲击下竟然没有稳住下盘,被微微击飞而起。麦那斯看向空中,果然看见了像是一道黑烟般的身影。
甚至不用凝结,那道“黑烟”只是扫过几人,他们的脖子就被划开,炽热的鲜血如泉喷洒而出。看起来,不会反抗的敌人终究还是更好解决。
那么就简单了。麦那斯再次举起法杖,然后重重落下。
——魔爆术!
……
夜色苍茫。
那些逐渐被转化成黄沙的泥土受到鲜血的滋润,又稍微与土地粘合在了一起。
此刻的这里,已经没有能站立的教士了。莱特挥剑杀死最后一个在地上抽搐的敌人,拖着沉重的染血盔甲向老术士走来。
“真是难以置信,老先生。我们……竟然击败了这些人?”
然而麦那斯面无表情,还顺手用法杖给他的额头来了一下。
“年轻!你真以为翻盘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老夫可是亲眼看见你被几个教士围起来,按着打。”
“合围……合围不能算是单挑!骑士的事情……”
莱特正在念叨着什么,一声尖利的口哨就划破了夜空。
“……是谁?”
麦那斯看到一道黑烟在向远方遁去,但最终失去了踪迹。
又是跶跶的马蹄声响起,两匹装好鞍的好马从黑夜中现身,跑到了两人的面前停下。
并不是战马。教会的战马都相当刚烈,在它们的主人战死后宁死不屈,二人只能一头头将它们宰杀。
“……今天有位神秘人士在帮助我们。”麦那斯说着,跨上马背,“走吧。老夫想要在你们的王国里看到明天的日出。”
两人骑马远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
而在死亡的教士中,那些被刺穿心脏的躯体里,一丝丝的阴影如同蛆虫般扭曲蠕动。
夜,在死寂中给黑暗染上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