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晨。
麦那斯在约好的地方和莱特碰面了。看了看后者还在发红的耳朵，他不禁露出有些促狭的笑容。
“还没好呢，小伙子？”
“……”
莱特严肃的脸上表情不停变化，最终还是停留在了苦笑。
“您就别提这事了。今天可是面见王的日子……”
“面见？老夫见过的大人物多了，这多大点事……”
……
“……至于吗？”
麦那斯被套上他这辈子穿过的最浮夸和舒适的服装，由两位装备精良的破魔骑士引导着来到王座大门前。
大门被轻轻推开，露出里面并不奢华又能显出威严的装饰。
“请进。”
于是麦那斯缓缓走进去，两边是护送的骑士，在过去一点的两边则是整齐排开的朝臣。他们面色严肃，仿佛在迎接一件相当重大的大事。
麦那斯有点想要左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熟面孔，但他也知道这个场合相当的正式，就按照礼仪低头快步走到御前，单膝跪地。
“好久不见了……麦那斯卿。你我应当平等相见。”
坐在王座上的王者的声音比起麦那斯的记忆里已经变了很多。变得多了一点稳沉，少了一点朝气。
“感谢您，路瑟王。”
于是他从地上起身，双手背在背后抬头看向坐在这个国家最高位上的王者。
岁月给麦那斯的脸上留下了很多痕迹，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位当年的二皇子。他原本白净的面庞多了风吹日少的环境，看来没少离开王宫去四方视察；而一部褐色的整齐胡须挂在了他慢慢显出皱纹的脸上，给他增添了不少的威严。王冠下的眉毛看上去比当年稀疏了一点，在那以下的双眼却不再有软弱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坚毅和被收敛起来的慈悲。
国王同样也在打量着这位当年为他立下大功的“心狠手辣”的策士。
然后，他突然起身，长吁出一口气。
“最近事务繁多，本王还有些许私人事宜同这位贵客沟通有无……辛苦了众爱卿，你等可自退下了。”
那些整齐的朝臣转向他们的国王，郑重地躬身，然后各自有序地离开了皇宫。
麦那斯就这样看着这些，直到全部朝臣离开，大门再度关上。
一口悠长的叹息从他的上方传来。他将头转向那个方向，看到威严的王者微微放松了仪态，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当年一别，你我都变了很多，麦那斯卿。”
这还是君臣之间的称呼。麦那斯低头表示惶恐：“老夫阴狠，大王仁慈，不敢与大王称君臣。”
路瑟四世再次叹了一口气，将腮帮子搭在手上。
“你始终不愿意为我所用……为什么呢，麦那斯？是本王入不了你的眼……还是你只想要闲云野鹤的生活？”
“……往日，老夫只愿能摆脱一切纷争，而今老夫愿各国不再言兵。”麦那斯回复道，“至于功名，并不适合老夫这等人。”
“不再言兵……本王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总想着仁慈和良善能够消弭一切争端，可是最后……父王……”
麦那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当年之事大可不必再提。”
路瑟四世闭上双眼，将食指和中指搭在眉心处按压几下，摇摇头，然后再度睁眼看向麦那斯。
“我也不想再提。”他取消了作为王者的自我称呼。“可是不战争，是没有办法解决那些问题的。所以……”
逐渐走向老年的仁王，此刻眼中却露出了厉色。
“……我需要你的帮助，一如当年那样，麦那斯。”
“不。”麦那斯想起维南的那些嘱咐，他摇摇头。“如果王一定要兴兵戈，恕在下……无法相助。”
“为什么？”路瑟四世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同麦那斯对视，“为什么不能，麦那斯？”
“他们侵入了我们的领土，他们大军压境，将我们的国土变成他们口中那个‘争议地区’！我们想要和平……但是他们苦苦相逼，我们只能战争！不战争，我们的和平……就会沦为废墟……”
这位国王看起来又一次想起了当年事，他坐回到王座上，痛苦地摇头。
“……那些和平没用，麦那斯。还记得当年吗？我向你描绘着和平的景象，跟你说着未来我将要用和平去拯救这个充满纷争的世界，结果你选择了在那个寒夜毅然离开我前往南方。当时你一定认为我相当幼稚，并为此在心中嘲笑我吧，麦那斯。”
麦那斯摇摇头。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般想的。
然而国王只以为这是麦那斯的搪塞，以及不想触及他的痛点。
“你无需骗我，麦那斯。你南下加入了封印者，成为了人人唾弃的术士，干出来让大陆上的生灵都唾之以鼻的事情……你知道吗，当时的我也是这样想的，甚至，我在想幸好你没有留在我的身边。我继续坚守着我的仁慈，可是呢，麦那斯？”
他再一次站起来，炯炯的目光直射在麦那斯的身上。
“你成功地封印了破裂的下界传送门，而我……麦那斯，而我！”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与麦那斯直接对视，“我就这样守着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妄想着那可悲的和平，甚至到最后，连我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够守护！”
麦那斯就这样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帮我。”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恳求，“可是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麦那斯。除了战争。我现在想明白了，麦那斯。除了战争，我没有任何办法！”
说完，他的眼中带着殷切的期望看向麦那斯，就像当年他还是那个二皇子时，这样殷切地等待着这位父亲的老臣为自己想出来一条扭转乾坤的妙计。
然而麦那斯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他深深地看了这位当年高呼着“和平”的充满理想的皇子一眼，心中想着现实的折磨和打击最终还是击败了他，让他改变了他的心*智和理想。于是他决绝地摇头，看着王眼中的神色逐渐变得绝望。
“不……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我吗？”他激动地抓住麦那斯的衣襟不停摇晃着，而后者却毫无动摇，只有衣衫和白发在飞舞着。
“够了！”
麦那斯低喝一声，正在恍惚中的王者居然后退了一步。他深吸一口气，当年的事情在他眼前一件件划过。
“父王……死了……为什么……哥哥……”
在那个雨夜，这位曾经的二皇子给他的印象，是一个只会哭鼻子的年轻人。
然而他很快就展现出了他的指挥潜力。
“派出精锐骑士！前往支援我们的步兵……你问为什么，麦那斯？人心！那些人在为我战斗，在用他们的肉体来填补战场，而我们只能报之以援助和支持！否则……我们和皇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能失去人心。”
他看似愚蠢的仁慈，却一次又一次在危难中拯救他。
来自深渊的恶魔，来自皇兄的刺客，来自战场的流矢。
那些士兵，那些他麾下的百姓甚至贵族和大臣，他们为他挡住了这一次次的明枪暗箭。
甚至，这种仁慈让残暴的新王麾下开始离心，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王弟一方倾斜。
可能这位二皇子到现在都不知道，但是麦那斯知道，让他们取得胜利的不是麦那斯屡出的毒策，而是现在被他唾之以鼻的“仁慈”。
于是他看向这位成熟过头，却开始变得迷茫的王。
“王啊，你知道吗……”他缓缓地说道。“其实您不必改变。”
“……什么意思？”路瑟王转头看向他，眼神中尽是迷惑。
麦那斯呼出一口气，注视着王迷茫的双眼：“您在我的眼中……一直都是当年那位仁慈的皇子。”
“……是吗。”王低下了头，褐发中露出的几根白发让他看上去竟然格外苍老，“是啊。我依旧没变。”
他走上台阶，颓然坐回到他的王座上，抬起头时却已经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麦那斯。我依旧选择保有我那无用的仁慈。我会向强大的军队低头，尝试用我的性命来保全我的国民……如果不能，我会和我的国家，和我的人民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抱着我的仁慈进入坟墓。”
然后就是许久的沉默。
良久，路瑟四世抬起头，却发现麦那斯还在那里。
“我不会用所谓的旧情或者是人情来绑架他人为我所用。”他长叹一声，眼神里多了决绝，“你走吧，麦那斯。我不会强制你为我所用。”
但他惊讶地发现麦那斯笑了。
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旧臣，此刻竟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才是我当年效忠的主君。”他说道，然后在国王震惊的眼神中单膝跪地。“麦那斯.唤魔者，此刻，直至王国与宗教国的战争结束，将为您所用。”
“你……”王的声音开始颤抖。“……你的意思是……”
“没错。”
是的，没有错。
麦那斯的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将再一次暂时加入您的麾下。”他抬起头，眼神中露出锐利之色，一如当年年轻的王弟见到的那样，“……我最近，是一位和平主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