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相信你,麦那斯卿。若是果真如此,则大事可定。宗教国正在屯兵边境,本王亦在增添兵力……当援军到来,我们说不定可以拥有逼退敌军的底气。”

从壮年逐渐步向老年的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把上半身整个倚在柔软的王座椅背上。

来自那个世外桃源的援军,大大缓解了强弱差异悬殊的博弈带来的压力。

路瑟四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般闭上眼睛,一会又慢慢睁开,看向这位曾经的臣子,脸上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现在他们再一次相遇,又像是命运的安排一样再度成为了君臣。

当年倚仗着军师的谋略的皇子成为了国王,而出谋划策的臣子已经老去。

这对君臣之间的互信,依然存在吗?

没人知道。可能就算是此刻对视着的两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此刻王没有退路。他只能相信……相信这位旧臣能够帮助自己继续走在自己的仁王之道上。

麦那斯从单膝跪地中颤颤巍巍地起身,长久维持的姿态让他的肌肉有些不堪重负。

国王缓缓地开口:“麦那斯卿……”

他正想要出言让麦那斯退下——想要自己一个人静静时,急促的敲门声从远处传来。

这位疲倦的王一下子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恢复了正坐,而麦那斯则慢慢退到了边上,目视国王示意。

王摇摇头,表示无需退下。

“进来吧。”

于是二人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盔甲发出的响动。

来人是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只是腰间的剑被宫廷卫士收缴了,而且没有穿着头盔。

国王看见他的样子,微微皱眉。

“为何……?”

士兵的样子,相当凄惨。

他的盔甲凹陷了下去,一些碰撞中产生的缝隙里面填满了已经凝结的血渣。甚至,在他的凌乱微微烧焦的头发上除了灰色的火药,还能看到不知道什么东西——大概是某种组织液——甚至有可能是脑浆,将油油的头发和硝石粉与那些零碎黏在一起。

这样的士兵本不应该立即前来禀报。爱兵如子的路瑟四世曾经规定过,任何情况下受伤的传令兵都应该得到救助,消息由其他士兵代为传递。

除非……这个士兵带来的是,相当紧急,以至于需要目击者本人亲自传达的消息。

士兵像是不堪重负般一下子单膝跪地,凌乱的盔甲碰撞响动中麦那斯仿佛能听见他膝盖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喀吱声。

“……请原谅我的无礼,国王陛下。”士兵艰涩地开口——他甚至没来得及喝水,“但是,我们遭到了攻击。”

“哪里?谁?”

国王用力眨了眨眼,将身子微微前探。

他在猜想,不会是……

他猜对了。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抱歉陛下。”士兵为自己的疏忽而致歉,然后面色凝重地低下头。“是宗教国的舰队。在下所护卫的舰队遭到多对少的伏击,十不存一。某上岸之后就一路往王城赶来,他们的目标,是港口。”

国王用力一拍额头,闭上双眼身子后仰,面露痛苦之色。

“海港——本王应当想到的!吾只关注了边境,不曾想……”

看来许久的和平让国王的战术思维退步不少。换作是麦那斯,就算兵力不足也要想办法守住海疆。甚至,可以把当地居民从易攻难守的港口撤出来。

“我们已经派人前往港口通知居民撤离……”士兵欲言又止。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他没能说出来的话。

国王知道他的意思,麦那斯也知道。

“既然来不及……那就别撤。”

麦那斯开口,国王只能把正打算说的话憋了回去。

他感到疑惑:“为何?”

如果让登陆的军队强行役使这些百姓,他们不仅能就食于当地,甚至能获得一道让王国军感到投鼠忌器的屏障。

——他们拿你的亲人来当挡箭牌,你们打不打?

老术士从一侧的阴影中走出对国王拱手。

“臣愿意再次为陛下打开传送门。”

传送门?他疑惑地看向面前的这位,然后明悟。

“本王倒是忘却了。然而,麦那斯卿……”

国王欲言又止。任何人都知道,如果要创造一个足以运送能够抵挡宗教国舰队的兵团的传送门,定然会引起大陆上的轩然大波。

在驱魔战争结束时,诸国意识到了术士的力量运用在战争之中所产生的巨大破坏力,于是互相签订了契约规定在冲突和交战中不再使用术士的力量。

当然,只是明面上这样说,在私底下有不少的国王或者领主奉养了几位术士,专门用来刺杀对手的政要或者贴身保护自己。

不过那终究是小股力量,各国之间把这件事情当作是潜规则,对此都是互相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如果大规模地开启传送门,那是在打当时签订契约的各国的脸。最坏的情况,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各国会开启一场关于术士力量的军备竞赛,然后不久之后大陆再次陷入战火,甚至第二次驱魔战争。

要为此而撕破脸皮,以至于不惜挑起燃遍大陆的烽火吗?

对于国王无声的疑问,麦那斯只是摇摇头。

“不,陛下。臣只请求您能派出几个能统兵的骑士与我一起去。”他伸出两根手指交叉在一起,“十个左右就足够了。”

路瑟四世额头上明显要比那位大主教深刻得多的皱纹开始堆叠。他深思着,然后顷刻又看向了麦那斯,双眼稍微失态地睁大。

在这一刻他一定认为,果然这位曾经的毒士所说的“和平”,和他所想的“仁爱”还是差得很远。

“麦那斯卿,你……”

…………

“……什么,民兵?”那在温柔乡之后明显软化了一些的年轻嗓音里面全都是不可置信,“你疯了,麦那斯!”

比预想中要多一天的假期让莱特相当满意,然而当他的小院大门被再一次敲响的时候,他被通知要随这位国王请回来的老先生一同通过传送门前往港口城市。

此刻他的面上写满愤怒。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国王对平民极好,顺带国王手下的臣子们也对平民极好。

就在这两个“极好”中,王国从来没有采用过民兵制度,相比起其他国家,他们从税费里抽取结余的部分奉养更庞大的常驻军队。但是结余并没有多少,所以在人民的颂圣声中,王国的武力就一直没能够得到多大的发展。

对于莱特这等年轻人来说,民兵制都是存在于那些守旧的残酷国度里的遗物了。

只要国王反对,没有人会同意民兵法——至少在这个老牌权贵在烽火中全部湮灭,各大家族忠心耿耿欣欣向荣的年月里。

这对于和平中的王国是幸运的,对于战争中的它却是极大的不幸。麦那斯想。

“你无权抗命。”想到这里,麦那斯的语气冷淡,就好像是说出自己要去哪里的杂货铺买一把扫帚一样,“王给了我处置这件事情的权力……你就在名单之中。”

“王?王怎么会?”

看着年轻人脸上露出的理想崩塌一样的神色,麦那斯最终还是多说了几句。

“他没有选项……老夫也没有选项。”

这是一场豪赌。

如果能把远道而来的宗教国军队拦截在港口城市甚至是港口本身,两军就有主力对峙的机会,而国内也有充足的时间来等待援军的到来。更重要的是,如果打赢了这一仗,宗教国就要考虑一下发动战争后是否会遭遇全民皆兵的“欢迎”。

但是如果此战失败……

宗教国依然会在港口城市驻扎下来……只是少了役使的民夫罢了。

“竟然是这样吗……”

年轻的骑士像是想明白了,他的神色看上去充满了痛苦,然后那双坚毅的眼睛就转向了麦那斯。

“……我明白了。”他说,“但是在出发之前,请让我再见一次我的妻子……不,还是算了。”

看上去他相当明白这次行动的危险性。

“走吧。”

麦那斯没有说什么,于是莱特悄悄地离开,就好像他那惊喜的回归。

在那即将打开传送门的大厅里,有十四位感到忿忿不平的骑士已经在等他了。

…………

在小巷的出口,麦那斯伫立着,看着莱特的背影慢慢消失。

他们此行将给港口城市——包括整个沉迷于和平的景象里面的国家——带来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以及血与火之中的死亡。

也许他们还没做好准备。

但是,时不我待。

麦那斯想道。他们带来的东西……也不仅仅是这些。

他摇摇头,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脑海中挥去,然后无奈地转头看向那幢温馨的小宅。

“别躲着了……出来吧。老夫能‘看’得见。”

“对不起,老先生。我无意……”

话音刚落,一位低着头的少女从一边现身,赫然是莱特的妻子。她的眼眶通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你每次都这样看着他吗?”

少女不语点头。

“每次都这样的悲伤……?”

依旧是点头。

“……又何必呢?他本来就是国王的骑士长……”

他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是少女的眼泪又开始落下,于是他叹气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老先生!”

“……嗯?”感觉到长袍衣袖上轻轻传来的拉力,麦那斯转身看向抬头注视着他,梨花带雨的少女。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离谱……”少女的泪水顺着白嫩的脸颊滴下,带着哭腔和哽咽的声音让人心生恻隐,“……但是,如…如果可以的话,请将他活着带回来,拜托……”

接下去就是不成声的呜咽。麦那斯的胡子和嘴角往下撇去,稀疏的眉毛也耷拉下来,额头上的皱纹又更深了一点。

战场是残酷的,没有牺牲,就不可能胜利。少女应该也知道,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作为指挥者,尤其是他这样的指挥者,不可能答应每一个这样的承诺。

虽然这样……

“——老夫知道了。”

“……诶,诶?”

“老夫说,知道了。”

…………

宗教国的舰队来得相当的快,但他们还没能登陆。

当麦那斯和前来任指挥官的骑士们通过传送门到达的时候,他们正在快速接近港口。

“——诸位!”

既然还有时间,那么战前的动员是必要的。那些惴惴不安的平民,他们有的早已经忘却了杀戮,有的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此刻正在聆听着从国都赶来临时指挥他们的这位大人的讲话。

“国王待你等不薄。”

麦那斯在下面飞快扫了一眼骚动的人群,对上面在讲话的骑士使用了一个传声魔法——他通过稍微修改这个法术的结构来形成扩大声音的效果。

那个骑士的讲话是他安排的……他们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相信诸位也承认,当今圣上乃是百年可称第一的仁王。还是说有人对此有异议吗?”

骚动着的人群开始逐渐安静下来,看起来并没有人去质疑这位国王的仁慈。

于是上面的演讲者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然而此刻的王城中,我们仁慈的王正在落泪!”他的语气平淡,却好像藏着巨大的愤怒,“他为我们带来了和平的生活,为我们带来了富足……”

“……他讲得不错。”

混在情绪逐渐被拨动的人群中的查尔斯偏头对身旁的莱特说道。

“在这里的每位骑士都绝对效忠于王。”

这位年轻的骑士长似乎还没有从要从人民中征兵的事情里恢复过来,就只是定定地看着在高台上讲话的同伴。

“老夫知道你们都不服气……但是,这是战争。”麦那斯叹了口气,回想着这个国度以前四分五裂的模样,“我们要采取一切办法……慈不掌兵。”

他拄着法杖缓缓转到高大的莱特面前,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

“牺牲和利用永远是战争的基调。”他浑浊的双眼里露出狠厉之色,干瘦如鹰爪的手掌攥紧又松开。“军心可用,就利用军队;民心可用,那就利用人民……调动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为战争服务……你懂吗?”

莱特的迷茫的面容里显出不忍,又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淡漠。他摇摇头,又将视线转向高台上。

麦那斯只能摇头叹气。

他没有办法让这些骄傲而热爱和平的骑士们服从他的命令,只能够指望他们看在国王的命令的份上尽忠职守。

群众的情绪被一步步调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他们振臂高呼着,似乎下一秒就能踏上战场为国王死命。

盔甲发出的声音穿透这些呼喊声逐渐靠近麦那斯。他转头看去,看见一位一脸冷漠的骑士——他并不是从王城调来的任何一位,而是管辖整个港口城市的领主。

国王并没有足够的兵力来给各个地方安排驻军,同样的,地方也还没有发展出来大大小小的贵族豢养的私兵,尤其是在这个专门进行各种贸易的港口城市里,就连作为骑士阶层的领主也变得跟那些文官一样疏于锻炼。

他们唯一的武装力量只是维持交易秩序的城镇警卫队和一队水军——那些水军还在分散巡逻的过程中被宗教国远征军舰队各个击破,现在这里就只有比民兵稍微精锐一些的城镇警卫队作为武装力量。

他想要痛骂这位领主,然而这位领主却抢在他的前面,从他入境的那一刻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看得出来他相当爱护他的领民,比起来自王城的骑士们的同理心带来的同情,他的反应要更加激烈。如果不是有国王的手谕和骑士长莱特的出面,他估计会带着那些人民向着内陆撤退龟缩。

现在这位领主慢慢走来了。相当久没有穿戴过盔甲的他现在气喘吁吁,然而面对这位王城来的“战争使者”他还是表示出了他作为一名领主的骄傲和轻蔑。

“——我们的铁匠已经按照这位‘大人’的吩咐开始加紧打造那些把我的人民送上绞肉机的装备了。还有其他那些不知所云的奇怪设备……”

这话如同荆刺一般,扎人。

麦那斯并没有回应他的语气,只是点了点头。

他并不喜欢和说不通话的人计较……这些后辈里面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骤然得宠的幸臣,然而那些人因为对于国王的忠心又必须听命于他。

这很有趣。

“不错,至少能够听懂通用语。”麦那斯的目光转向他,“至于绞肉机……让你的领民陷入困境的从来不是老夫的决策,而是你。”

羞恼地愤怒着的领主从眼前这位“幸臣”的双眼里看见了诛心的利刃般的锋锐。

他这样说道:“是你让你的百姓缺乏保护,是你让他们暴露在随时可能有的外界的风险之下。你从未见过战争……你只知道抱着你的仁慈让你的领民成为待宰的羔羊……回去吧。”

喧哗声中,被召集来的青壮男性领民——现在应该说是民兵,散去了,准备为第二天的由骑士提供的基本训练,以及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他们看上去热血沸腾,但是麦那斯知道,这些被一下子激发出来的热血沸腾并不持久。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他对身旁的莱特说道,“在登陆的舰队做好准备之前,我们必须寻机先发出击。”

这位骑士长点点头,并没有说话。麦那斯也只能叹口气,拄着手杖慢慢给自己安排的住所里去了。

而那位领主,他愤怒地离开了。尽管他对这位上面“空降”的指挥者极度不满,但是到了出击的时候,他必须和那些派来的骑士一样率军出击——比起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民兵来说,他率领的应该是他操练出来的那些,现在唯一能称得上是“精锐”的部队:港口城市的城镇警卫队。

两条影子在夕阳之下背道而行,在那些交错的影子下面重叠,慢慢地越拉越长,最终分开,也不知道是谁压在了谁的上面。

……

“什么?你来指挥我的城镇警卫队……凭什么?”

冲突终于还是在临时的军帐里爆发了。

宗教国舰队靠岸的消息传来,麦那斯决定让刚刚拿到了新装备的民兵,和能够调动的一切武装出发击敌,希望能够把他们拦截在港口两侧的海滩之外。

每位骑士都被叫到军营里面单独接受麦那斯的安排——这位精明的谋士一向认为完整的谋划在战斗结束之都应该只被掌握在他的手中;而现在,他正在向众人宣告他选定的出击时间。

麦那斯的面前是一张港口的地图。新月状的沙滩拱着管辖港口的小镇,形成一个天然的港湾。

据领主所说,平时停泊在那里的大小船只在战前已经被拖回,防止它们变成敌军的战利品……

……蠢货!

麦那斯的心情很不好。未战而言败……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了这位面红耳赤的贵族样的骑士一眼。

“——老夫有本次战斗指挥的独断权……你只需要服从命令。”

不是说骑士并非贵族,但他看着这样的骑士只觉得不顺眼。

有一个热爱和平的国王不是什么坏事,会变成坏事的是国内缺乏居安思危的想法。

柔风之乡虽小,尚且能够为了保护自己的平静而积蓄力量;这样的一个封建王国却居然连一个对海的重要港口都没有守军。两者对比之下,显得格外讽刺。

王接受了这个和平的提议,却不知道整体的和平需要用局部的战争换来。

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认同。

除了他这个没有受到国王教化的异乡人。

“!……你……”

领主的手指向他——麦那斯能甚至一眼能看出来那双细嫩的手保养得如何良好——因为愤怒,而跟着他的身体大幅震动着。

“……你难道不打算服从国王的安排?”麦那斯完全没有搭理他的心情,摁着案几缓缓从椅子上起身。“嗯?谁?说说看?!”

久坐之后的他有点颤颤巍巍地环视着接下安排的十五位骑士,却没有人出声反驳。他的目光于是最后转向了那个骑士领主——只是一眼,强烈的压迫感竟叫他的怒火涌回他的胸腔,只能憋屈地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灼烧。

他的面上带着屈辱,转身快步离开了军帐,其他的骑士也没有回头看他。

麦那斯坐回椅子上,紧闭双眼单手托额。

“……各位若是无事就先回去吧,鼓舞一下自己麾下的士气……最后一点,莫在临战关头忘了怎么识别老夫的信号。”

“““诺!”””

整齐的应诺声响起,随后众人跟随着骑士长莱特离开。

而独留在帐内的麦那斯,他遮在额头上的手慢慢合拢成拳头,然后拳面向下拍在桌子上。

在他再度睁开的双眼中,只能见着淡漠……那种对生命的淡漠。

…………

清晨的内海上方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麦那斯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抵挡了早上的与晨露一同来的寒气。

入秋了。

他看着那些沉默的阵列从他的身边一列列地过去,高矮参差的民兵们的身影在薄雾中模糊。

没有人说话,只有盔甲的晃动声和靴子踏在沙石上的沙沙声。

这些新招的民兵看起来在这短暂的训练中很有收获……但是他们不知道战场是什么,麦那斯想。

这不算是问题。当那些友军和敌人的伤口中洒出的鲜血相互交织在一起蒙住他们的双眼,所有的士兵会忘记他们心中的畏惧,然单凭着自己的本能中的兽性去挥动他们手里的武器,直到他们恢复理智——也就是士气崩溃。

士气其实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想办法让麾下的士兵放弃思考罢了。越纯粹的军队就越不容易崩溃。

宗教国的军队,无疑就是那种纯粹的军队。不。应该说,那支军队并没有士气。不会为士气所鼓舞,也不会因为士气的崩溃而溃散。这一点是它最大的优势,也是麦那斯最大的突破点。如果麦那斯能够保持双方队伍的战力平衡,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两支队伍的指挥者之间的谋略的较量。

他闭上双目,在脑中回忆着描绘出来的海港的地图,和法师之眼提供的敌军登陆的位置,旋即睁眼看向前方蒙蒙的雾气。

柔风之乡的增援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来。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在港口城市将他们击退,确保他们能够成为封建王国用来和宗教国谈判的刚好的一块筹码。

“那就来吧……像以前一样。”

他低声自语道,紧了紧斗篷,环视一眼由自己率领的城镇警卫队,看见骑士长莱特正在通过士兵们让开的一条道路策马缓缓前来。

“——差不多时候了,大人。”

“……其实老夫还是更希望你能称老夫为‘老先生’。”

骑士长并没有回话,于是麦那斯吐出一口白气,再度看了一眼这些对他还并不是太熟悉的麾下。他们是这次作战中唯一能够骑得上马的部队……也是麦那斯的谋划能够成功的关键。

“……差不多了。”他最后回想一次给每位骑士布置的出击时机,拉起了自己身下马匹的缰绳。“我们走吧。随老夫去……击溃敌人。”

突袭在沉默中拉开序幕。

号角声只是用来鼓舞士气和威吓敌人,这两点都不被麦那斯所需要。

在逐渐开始散去的雾气中的号角,只能够提醒那些狂热的军队他们的敌人所在。

所以他们必须沉默……在他们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能杀几个是几个。

前方的厮杀已经开始。一直盘旋的法师之眼终于被发现并且击落,麦那斯手握这支“精锐力量”身居后方,闭上双眼计算着时间。

“为什么我们不出动……?”

从旁边传来的年轻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开始起风了。

雾气在散去,轻轻的微风撩动他斗篷下面露出的白发和胡须。

“……还没到时候。”

他只是摇头,没有解释。

他在数十年前就从来没有给麾下的将士解释过他的谋划,那个时候是担心背叛——而现在,他在担心那些骑士根本不会服从他的布置。

这些年下来,他终究还是孤家寡人。

身边没有声音再传来,于是他又一次闭上双眼,感受着微风带来的海水的咸味和淡淡的铁锈味。

厮杀已经在某处开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计划里将除了骑士长之外的十四位骑士以及那位领主的任务进行了细分。

“起风”是第一批的六位骑士开始接敌的信号。

“雾散”是第二批的四位骑士投入战场,切断海湾战船和敌军部队之间的道路的信号。与此同时,那位领主将和另外四位骑士前去烧掉宗教国的战船。

而最后一个信号——“点火”之后,所有的部队反身和敌军纠缠在一起时,他将亲自率领着这支骑兵突出,作为生力军加入战场,将被纠缠住的敌人分割开来以便后续赶来的点火部队进行绞杀。

其实他们的人数要大于宗教国……但是民兵和远征军的素质差距可以将人数带来的优势毫无疑问地反转。所以他只能选择这种至为简单又至为残忍的策略,用第一批的部队的损失惨重换来让敌军陷入被动的局势,最终,如果在最为理想的情况下,被切断退路的敌军将死伤惨重。

这样会牺牲很多人。但是所谓慈不掌兵,这样无疑能够取得战略上的优势——适时分批加入的援军也能够保持在战场中部队的基本士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雾气已经散去,太阳渐渐向中央去。

第一批和第二批的部队已经和敌军纠缠到一起去了。

然而那计划中的火焰却迟迟没有升起。

“……他们是什么意思?”

麦那斯计算着时间,每一秒钟过去,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按理来说没有问题……

只是按理来说。

他感到地面有微微的震动。

那是……大批步兵靠近的声音。

而且是跑步靠近。

“——大人!”他派出的侦察周围环境的斥候骑着马回来了,带着一个糟糕透了的消息。“是溃兵,我们的……”

麦那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霎时暗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正常。

他仰头向天。

天空中已经升起的太阳很刺眼,刺到他的视野上出现难以消退的亮斑。

为什么会这样?

在他的设计里,只要没有能够达成优势,任何阶段在战场中的队伍都没有能够脱离战场的能力。

战场最忌逃兵。比起劣势战斗造成的士气的下滑,一个逃兵给一支队伍带来的影响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所以他宁可让那些人全数折损在那里也不愿意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斥候仍在报告。

“……领主先生带领着其他几位骑士打开了撤退的道路,随后纠缠中的队伍从打开的缺口撤退……死伤惨重。”

他懂了。

那些人……他们不懂把后背交给敌人是在自寻死路。他们只觉得事不可为,而那是在帮他们解围……是在他这个残忍的指挥者的手下救出自己人民的性命。

一支逃跑的军队会比一支劣势的军队多出来大量的死者。在大家都各寻出路的情况下,乱成一团的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麦那斯没有时间来思考原因,他已经看见了那些沾满尘土鲜血和汗水的带着惊惶的面容。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雪白的眉毛胡须痛苦地皱成一团,然后睁开已经变得遍布血丝的双目,拔出法杖下令。

“全军出击……掩护我们的同胞撤退!”

说完,他率先打马冲出,向着那些败兵来的方向。

“——麦那斯大人!”

在愣了一下之后,莱特用脚后跟猛踹马腹,战靴上的马刺刺破马腹上的皮肤,战马于是在惊嘶声里向着老术士离开的方向加速。

至于那些面面相觑的士兵,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分出一半人跟上了他们的骑士长。

……

莱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冲上去。

他穿过一群群狂奔着的溃兵组成的浪潮,感受到越来越浓厚的血腥气味。

这样的战场在他的人生中可以说是第一次见到。不如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

民兵和训练有素的敌军军队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在这里,现在的他看到的只有“地狱”。

逃跑的士兵丢掉手上残破不堪的武器,哭喊着,手足并用着,又或者是在跌倒之后跪倒在地上,在他们的同伴的尸体前向一步步逼近的敌人大声求饶。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意义。套着已经被凝固的鲜血涂满的甲胄的阵列沉默着向前推进,钢铁的洪流碾碎任何在前进路线上的敌人,无论他们是否已经投降。

他看着一个个民兵倒在自己的眼前,目眦欲裂。

这只是敌人的最前锋,并非大部队的所在。然而即使是零散的几个追猎者,就能够给这些乱糟糟的溃兵以无法逃避的死亡。

溃兵涌来,他胯下的战马在受惊后人立而起,大声嘶叫。

他看到一位像丧家之犬一样,脸上带着血液,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的狼狈民兵向他爬来——他早已经忘记了如何直立行走——口里还喊叫着大概是自己家人的名字。

而从他身后沉默地走近的宗教国军士,高高举起手中提着的沾满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战锤。

不……

他想要大喊出声,却感觉喉咙梗住,无法吐出哪怕是一个音节。

战锤落下,民兵的粗糙头盔凹陷下去。他沾满泥土的手掌颤抖着向前伸出,然后软趴趴地放下。

当莱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战马已经不知所向,而他一手提着沉重的沾血的骑士剑,另一只手提着不知名的宗教国士兵的头颅。

他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涌动,在冲刷着他的血管,让他的呼吸急促气喘如牛,让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他把手里的头颅丢下,也不取下背后挂着的盾牌,双手提剑冲进敌群之中。

这些宗教国士兵的可怕之处在于纪律,单论个人强度当然不会是这位骑士长的对手。于是他在这战场的最前沿刮起了一道死亡的逆流,一个个穿着精良制式盔甲的士兵在他的剑下授首。

那些民兵,为什么他们非要被赶上这样的如同绞肉机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战场?

他没有办法理解。他们本来是一个个完整的家庭其中的一员,他们应该享受和平,享受自己的劳动和努力结出的幸福的果实……

他从斜斜地倒下去的士兵身上用力抽出卡在里面的重剑,怒吼着挥剑斩向正在向他挥动长戟的另一个敌人,喷涌出的鲜血洒在他的头脸上。

……他们不应该被送上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生命在战斗技能以外的努力多少全都失去了价值,唯一存在的只有生命“强度”的对比交换。

成功还是失败,真的有意义吗?

长戟被斩断,他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再次收割一条生命。

生命就像这样,在每分每刻,在战场的任何一个角落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流逝着。

不知不觉中,他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宗教国一方的主力部队正在向前推进,而他也在逐渐被敌阵吞没进去。但毫无察觉的他只是挥剑,再挥剑。

正当他逐渐麻木和疲倦之时,如同针刺般的危机感狠狠扎中他的心脏。

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巨大的力量从他的剑上传递到双手,他像是被战车撞击般在地上向后滑动了好几米,扯出一条长长的轨迹。

“——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这样是无法击败我的。”

冰冷的声音传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握紧刚才几乎脱手飞出的骑士剑,抬头向那个方向看去。

是那位圣骑士,那位在他的逃脱之夜碰到的,对他来说几乎无法战胜的圣骑士。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此刻她身着闪亮的甲胄,那把如同毒蛇般令他恐惧的细剑,此刻被收在漂亮的剑鞘里面,挂在她的腰间。换而提在她手中的,是一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双手剑。

他并没有想到,即使是在那个时候,这位圣骑士也没有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闪亮的骑手在马背上俯视着双手颤抖着的狼狈不堪的剑士,好像树梢上的老鹰在俯视一只无法逃跑的受伤猎物。

锋锐的杀气扑面而来,席卷他的全身,叫他丢人地发出像是低等生物面对高等生物般的颤抖。只是一瞬间,细细的冷汗就爬满他的全身。

“……既然这样,也没有让你活下去的意义了。”

圣骑士——莱特记得她的古怪名字似乎是“零”——将手中长剑丢在一边,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拔出腰间细剑,徐徐向他走来。

打不赢。

会死的。

他的面部肌肉已经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以至于叫他无法想象此刻自己面上的表情是有多难看。

他换单手持剑,吞着口水取下了挂在背后的那张老精灵维南赠送给他的盾牌。

莱特自谓并非懦夫。正因如此,他没有转身逃跑,而是试图去面对……至少,他不想因为在把后背留给敌人的情况下死去。

——来了。

他尝试捕捉这位圣骑士的动作,却终究只能看见一道身影在闪动一下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还要反抗吗……?先取你的武器。”

“——呃!”

风声响起。随着清脆的响声,他的手臂大幅度地向后甩去。让整支手臂麻痹的打击之下,他的骑士剑被狠狠击飞。

在哪里?

他喘着粗气,持盾的另一条手臂绷紧用力,布满血丝的双眼四处寻索却看不见敌人。

声音再次响起。

“……第二下……刺穿你的盾牌。”

风声再次响起。感受到狂风刮过他的面颊,他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在盾牌上,闭上双眼。

毫无疑问地,死亡正在向他袭来。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他深爱着的妻子,他的那个温馨的小家,还有在王城里等待着战士归来的老王。

然而,盾牌上传来一阵出乎意料地轻的冲击力。盾牌并未被刺穿,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护额下那张美丽脸庞上露出微微的惊谔之色。

“……零!这样的小孩子也值得你去下手吗!”

正在此时,沧桑的呵斥声从圣骑士的身后传来。莱特眨眨眼,看见身上涌动着紫色光芒的麦那斯在多有创伤的战马上背对他,一边大喝着一边挥手用怪异的火焰把几个冲向他的敌人烧成焦炭。

骑士长此刻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敌人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一地焦尸。

是什么时候……?

在他的身后响起了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被溃兵阻拦了一阵的骑兵队终于赶到现场。零啧了一声,上马转身而去。

“迟早的事情。他已经无法再变强了。”

在和麦那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那么就拭目以待吧。至少……”麦那斯并没有趁着她回到队伍中的机会偷袭,而零也没有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下手,“……有人在等着这孩子回家。”

“等待?毫无意义。”

零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在涌动着前来的步卒之中,而麦那斯则挥手布出一面火墙,调转马头向莱特的方向前来。

他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莱特伸出干瘦的手掌:“上马,小子……对了,记得拿好你的骑士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为了胜利。”麦那斯轻描淡写地说道,莱特此时才发现似乎是因为消耗过度,这位老人的面色相当苍白,“……只来了一半人吗。”

神情恍惚的莱特找回了自己的爱剑,骑到了麦那斯的战马身上。

“已经不需要了。”他笑笑,带着自嘲的口气驱动马匹,“大部队已经基本撤退完毕……走吧,我们回去。”

莱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

麦那斯呼吸着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空气,只觉这空气仿佛夹杂了细细的刀片。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然后又被狠狠划伤,伤痕一直延伸到他的肺叶,让他无法呼吸。

如同破碎的酒瓶锋利,又如同干燥的枯草憋闷,几乎要开始燃烧。

他失败了。可是……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那些骑士为什么违背自己的命令,不能理解那些民众为何在临战的一刻失去了勇气。

港口已经陷落。宗教国正打算进一步打下他们撤退到的这个小镇,然后依靠这里作为落脚点派遣信使去国内请求进一步的兵力输送。

士气衰弱,不幸死去的民兵无人敛尸,他们的兄弟和朋友为他们哭泣着招魂,伤者的呻吟和败兵的悲泣充满整个营地。

他狼狈而逃。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失败……却是他的第一次完败。

他喜欢用劣势去做诱饵引诱敌军,这一招屡试不爽。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次他规划的局部劣势假戏真做,变成了全面的溃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状况。

他没有心思回到军帐里讨论战略,也没有那剩下的十位中的任何一位骑士来找他讨论下一步的计划——讽刺的是,前去阻拦追兵的麦那斯和骑士长全身而退,那些没有在之前的鏖战中减员的骑士却有六位在逃跑的时候死于乱军之中。至于剩下的,他们都忙于对伤员的救治,或者,就算有时间,他们已经不再信任他这个失败的指挥者。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握好这群骑士的内心想法,更没有想到会有骑士为了“内心的正义”选择背叛他,做出了“对那些无辜人民更好的选择”。

人民的士气来的也快去得也快。一旦优势局面不复存在或者战况陷入胶着,民兵部队的崩溃如同被推倒第一块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不可阻挡而充满了连锁反应。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缺口……这次就偏偏是那一句大声的号召,让他们的士气开始崩溃。

他们和军队不同。麦那斯深知这个,民兵绝对不愿意为自己的任何一个战友去送死,除非那战友是他们的兄弟;更别提要他们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来为大部队争取优势。

然而他从来只考虑手下的士兵的士气,却不考虑那些指挥自己手下的指挥官们的想法。那些民兵心中隐藏着的怯懦一旦被什么人激发出来,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他们的溃败。

他最终还是吃了自己对战术的隐藏的亏。

他只怕别人会通过了解他的全局战术来针对性地扰乱他的布局,却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将领对于战局做出自己的判断。

时代已经变了,这里不再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分裂之地,而这里的军人也不再秉持着将后背交给自己的指挥官的信任传统。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胜任这个总指挥的位置。

但是至少为了国王,他得打完这一场……打赢这一场。

痛定思痛,现在的他并不是无路可走。尽管被屠杀众多,在消耗战之后他们依旧保持着略微优势的人数,只是这些士兵基本都已经失去了战意。

他能走的路就只剩下一条……

他又想到了那张在他的心目中越发令他厌恶的领主的脸。

……如果那些指挥官有自己的判断,就拿东西逼他们走上这条路。

“你有你的‘仁慈’……那么,老夫就做一次恶人又何妨?”

在一段时间的不知去向之后,这位败军之将再一次出现在了军帐中,用国王的手谕强制召集了骑士们,竟然是下达了港口小镇包括军队全镇撤离的命令。

“老东西……你害了我的人民!”领主再一次出现了——麦那斯很遗憾他不属于那战死的六人中的一员,此刻他正在对着麦那斯咆哮,口水都吐到他的脸上。“你的决断已经迟了!那些亡灵……和我,都不会原谅你!”

而麦那斯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无言的沉默,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心灰意冷。

已经完全丢掉骑士的礼仪的领主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其余的骑士们也各自散去,没有人有心情在此久留。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骑士长。他回头看了一眼麦那斯,眼神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之意,随即帷幕闭合。不算大的军帐里,只剩下麦那斯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双眼聚焦在虚空中长长不语。

“……大人,您的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良久,一位幸存下来的他的“骑兵队”的成员掀开营帐走进来。

他的声音嘶哑,双目涣散。虽然换上了新的衣衫,但是这名士兵已经不大可能再次踏上战场了——他们的战马也已经被收回。

“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

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营帐。确定外面不再有人之后,麦那斯将油灯吹灭,自己一个人从座椅上起身,疲惫的老眼注视着从帘子缝隙里面透进来的落日余晖,橙黄的微光在他的眼膜上反射出一丝亮色。

“为了……胜利。”

他轻轻地说道。

三天后,全军起拔,留下剩余的城镇警卫队随着行进速度较慢的城镇的妇孺晚一步动身。

——然而,军队还未抵达目的地,就传来了城镇被宗教国军队围困的消息。

士气为之一转。那些又惊又怒的民兵喧哗着请求掉头回去解救他们的亲人……而麦那斯,这位给他们带来战争的王的使者,领着一排马拉的铁筒和一对民夫从他们原来的目的地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柔风之乡提供的样品技术。”面对着骑士长疑惑的眼神,麦那斯的脸上在这几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叫做……‘火炮’。”

“为什么……”

对于他再一次的疑问,响应着愤怒的民兵们的呼声的麦那斯笑容中露出了掩藏不住的杀机。他轻轻摇头,采用了同样的回答:

“为了胜利。”

莱特顿住了。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无法看穿这位老人。

也许和他想的一样,每一位民兵都不应该被派上战场……

……但是,如果没有人应该上战场,又有谁来保护剩下的人呢?

…………

“为了国王!”

炮弹带着硝烟从天穹划过,留下一道撕裂晴空的轨迹,接下来又是另一道。

地面上弹跳的铁弹在敌军的阵列里撕开一道道血肉的通路,但他们毫无畏惧,继续向前压来。

而骑士在怒吼,他们身后的那些民兵在咆哮着,紧握着手中在之前战斗中崩断又被修补的临时铸造的武器。

面对着沉默着前进,宛若天降又好似亡者之师的敌军,所有的战士们集成最简单的锋矢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随着号角冲锋,直到那些战士开始填补进火炮在宗教国的部队里面制造的裂痕,并且试图将它们扩大。

两军的前锋一旦互相接触之后,火炮的作用丧失,一切的个人武勇成为笑话,最简单的肉体和兵器互相开始进行像是死神的小摊上面进行的生命的交易。当短兵相接,没有人奢望着活下来,只是凭着自己本能的趋利避害的兽性在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武器,直到自己的意识在某一刻突然之间中断。

宗教国的军队纪律性无疑是恐怖的。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惨叫,只有偶尔传出来的闷哼声。他们在沉默中挥动武器,一如他们在沉默中走向他们认定的神赐予的命运的终焉。

“士气可用……”然而面对这样的强敌,麦那斯的脸上带着震撼的神色,不是因为不知所措,而是因为出乎意料。

那些不懂战争的人民。

他们手上临时铸造的武器在与宗教国远征军的精良装备交击时崩角,他们胸前的护甲被轻易洞穿;他们挥舞武器的动作依旧保留着长久挥动锄头镰刀或者抛出渔网带来的习惯。

然而没有人后退。比起那些一声不吭的远征军,他们怒吼着和如同绞肉机的阵列绞杀在一块。血肉横飞之中他们发出痛苦的惨叫,将鲜血喷在对面的双眼上,用手中卷刃的长剑把被蒙住视线的敌人奋力刺穿。

麦那斯亲眼看见一个民兵的武器被斩断,然后他用敌人的刺入自己的身体长剑同时刺穿了自己背后的敌人,同时狠狠用牙齿咬住那个被限制住的对手的咽喉。

血液从他的嘴里像是泉水一样涌出,在他的身体上和在他的脸上,他的热血和敌军的鲜血混在一起。三个人一同倒下,绘成最扭曲而残酷的战争绘卷。

用和敌军差不多的兵力可以使战况陷入胶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麦那斯的预想。

看着卷成一团的两军,麦那斯吞下一口口水。

他已经做出了自己一生以来最疯狂的决定……他背叛了自己的士兵,只为了激发出他们不死不休的勇气。

如果有人揭发他,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接下来,他还要去做一件更加疯狂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脸上岁月刻下的痕迹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凝滞的石雕。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感受着胯下坐骑的躁动不安。

——来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干瘦的手指慢慢握紧,那枯木枝一般的法杖从虚空中浮现,上面闪动着紫色的光芒灌进麦那斯的身体,“你,来这里做什么?”

达达的马蹄声从远处慢慢靠近,然后停住,旋即就是利落的下马声。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的卫队呢?”

麦那斯掀开斗篷的风帽,荒风挟着散乱的白发和胡须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肆虐,居然显露出威严,就像是被海浪侵蚀,挂满藤壶,依旧棱角锋利的海上礁石。

他也从马上跳下,看向这位遮住面目的,宗教国本次战斗的指挥官。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在那种地方布下魔法阵。你疯了……”

“彼此彼此。”他笑得像个大孩子,“你以为我在你们的下水道里羁押的那段时间都琢磨了什么?”

可惜那个声音没有一点想要玩笑的意思。

“那个女巫的东西居然被你研究透了。不错,如此我也能多点乐趣。”

“说到乐趣我的话可多了——你的指挥不怎么样。如果不是他们背叛了老夫……”

“远征军的输赢并不重要。”

说到这里,精灵圣骑士摘下兜帽,露出麦那斯无比熟悉的那张危险而美丽的面容。

“重要的,是我的输赢。我将在这里击败你……”

“……我想你不能,零。”麦那斯靠近了一步,完全不在乎法师面对圣骑士时的距离问题,“就算你击败了我,教皇的计划也不会实现了。”

麦那斯的笑容变成了恶作剧的笑容——只是那里面带着一点疯狂。

“老夫认识一个孩子……”

“……一个足以让你改变效忠对象的孩子。”

这是他的一个豪赌——赌一把,这个看不穿想法的圣骑士,是效忠于在不知道哪里的,背叛了神明的老教皇……还是一位能够聆听神的旨意的,新的教皇。

“同样的是,我的死活也并不重要。”他说道,“无论我是生是死,教皇的计划都终将失败……老夫在乎的,不过是王国是否能达成和平。”

他说谎了。

其实他还想要活下去……活多几年,好好看看这个逐渐变得疯狂的时代。

“——谁?”

零第一次向他认真地发问。

“你认识她。”

麦那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