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起戴着的斗笠。
苏织造的,一代一代传下来,不见破损,反而越发有古意,一圈一圈细密的竹子,温润如玉一般。
月光下色泽如辉。
他钻出树林。
天色将白,远处的平原也能遥遥望见。
第一抹阳光,跃到他面前。
爹曾经说过,古时候百鬼夜行,这初阳一出,也得灰飞烟灭。
如今这世道,确实算得上是百鬼夜行了。
南方大旱,北方大汛,东立敌国,西有造反。
民不聊生,到处可见那牛衣对泣,到处可见那饿殍遍野。
他甩甩手中钢刀,甩掉血污,钢刀复归明亮。
他还是忘不了那个贪官的死相。
先是跪地求饶,奉上全付家产,只求换一命。
他摇摇头,执意取命。
贪官的表情开始狰狞。
“邻县一衙役,不入流的小官,就因为别人一句无心之言,率众屠戮其乡里一族。
邻州一县志,奸淫无度,荤素不忌,半县少男少女遭其毒手。
本州州司,身患怪病,听信偏方,硬生生剥去一乡女性脸皮,为了掩人耳目又将一乡人屠尽。
如此种种,天下皆是,我不过是略有贪墨,何以至此?”
义正辞严,理所当然。
他没说什么,只是一刀割去头颅。
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一束光亮突然跃动,向他所站处移动。
他向后退一步。
戾官率兽食人,慈母割肉喂儿,比比皆是。
他曾见过那道上人肉做猪肉买。
也见过少年拿出最后一口粮救那将死之人。
世道越乱,越看不清。
但他知道,手中钢刀,能斩断迷茫,斩向人心。
所杀狗官五十八,恶匪百余,哪个不是罪行累累。
太阳挣扎着露出头。
地上那一抹光亮向他袭来。
他转过身,拼命的跑着。
可是阿秀死了,那个温温婉婉,总会笑脸莹莹看着自己的阿秀,用软糯的乡音喊自己相公的阿秀。
村里人说,那上面征歌妓,到乡里选中阿秀。
阿秀自是不从,百八十人攻进村里,竟是自杀不得。
彻夜打猎回来的他没说什么,放下猎物,回了趟家。
提起砍柴用的钝刀。
硬生生将县府杀了个穿。
那狗官倒是硬气,临死仍不惧。
他才知道,所有下面征来的歌妓,被玩弄致死,还要扔到狗圈供人“观赏”。
他当然也让所有人尝到相同的待遇。
当他在外躲了半个月,再回乡里,乡里已成废墟。
人心已恶,他要做的,就是斩断这些“鬼”
可是,已经够了吧。
朝廷闹新政,已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民生稳定的日子已然不远。
南方大旱也会逢甘霖。
北方大汛也可堵疏。
新朝廷花大力整治军队,毕竟还有大国架子,平定叛乱远征敌国想必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间大道,有序演化。
面前这一抹光亮,分割黑暗,迎来白昼。
从此妖魅匿踪,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阳光停了下来,像是等待着他,准备拥抱他。
他握紧手中刀。
就这么执意跑进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