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谢谢一晚上想了很多吃的,就是没想到会吃一肚子灰。

灰泥、碎屑不断自上方倾落,像一道道小瀑布,只差一点就把他活埋了。他挣扎着坐起来,使劲摇晃脑袋甩掉土渣,“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灰,然后抬起头,向上张望。

一个大洞映入眼帘。

大洞开在屋顶上,洞外耸立着原先那栋楼的废墟。尚未完全坍塌的钢筋、水泥在半空参差穿插,钢筋缝隙间,露出了遥远的暗紫红色夜空。

——啊,楼塌了?真够突然的。

恍然不觉自己正是罪魁祸首的某个人盯着大洞诧异了一会,视线慢慢往下移,移过断裂的楼板、扭曲的钢筋、高耸的暗影,来到自己身周。借着高处微弱的光,方谢谢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地下长廊中央。长廊深入地底,离上方建筑至少有三十米。

长廊两侧——就和上面那条走廊一样——伫立着许多扇门。不同的是,这里的门是钢制的,尺寸也比一般的门更大。门扇早已被地底的湿气侵蚀得锈迹斑斑,墙面到处都是剥落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森霉烂的气味。不知这个地方原先是派什么用场的。

方谢谢正在左顾右盼,啧啧称奇,不远处,一堆灰泥忽然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他的脑子稍一卡壳,猛然回神。

“……阿元!”他发一声喊,两步窜过去,两手并用地刨开泥灰。很快,指尖碰到了某种软软凉凉的东西。他精神一振,用力又刨两下,泥灰中央闪出一抹银光。

“……?!”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一时又反应不过来。

正发愣时,身后传来泥灰滚落的响动,还有慎元奄奄一息的声音:“我在这……”

方谢谢的表情僵住了。

他盯着泥灰下微微蠕动的银白色物,很慢地往后退了一点,又一点……接着惨叫一声,跳起来就跑!

跑出一大段,身后忽然又一声惨叫炸响。他一愣,陡然回想起慎元的存在,即刻急转弯往回跑,故意不看那只正抖落泥灰,缓缓爬起的银白色怪物,边跑边从一堆尖叫的垃圾里拖出慎元,再一个急转弯,继续逃命!

慎元还没从坠地的撞击里恢复过来就被用力拖起来跑,整个人晕头转向,虚弱地问:“你要去哪……”

一秒回答:“不知道!”

“为什么你竟能回答得这么坦然?”

“总之先逃逃看,说不定会发现出口!”

“啊,啊啊……”

慎元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叫。这一秒他认真怀疑,如果他是一个人被困在这里,逃出生天的机会是不是还更大一点……狂奔之中,他艰难地扭头,才看一眼,整个人顿时被吓傻。

银白色的怪物——被方谢谢称为“混沌”的巨型阿米巴原虫,正对两人紧追不舍,速度之快,令人胆寒,一路还发出“啪嗒啪嗒”犹如湿拖把甩在瓷砖上的声音。更诡异的是,高速移动中的混沌居然不断变换外形,时而头上冒出一对长耳,时而嘴边堆叠着十几层褶皱,一对尖牙在褶皱间若隐若现。

“那是兔子和斗牛犬吧,它在变什么戏法?”慎元手臂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方谢谢边跑边说话,气都不带喘的,“对于食物的偏好会塑造混沌的外形。如果偏好不明显,就会同时拥有好几种东西的外形特征。假如我是混沌,头顶上大概会长出小笼包的褶子吧,哈哈哈哈……”

“好恶心!给我少吃点小笼包!”

话音刚落,方谢谢猛地停下脚步,害得慎元差点飞出去撞墙。

“……又、又是什么情况?”

方谢谢望着面前那扇庞然铁门,搔搔头,不太情愿地承认:“好像跑进了死胡同……”

慎元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说:“我已经发现你是笨蛋了,没想到连运气也这么差。”

说话间,“啪嗒啪嗒”的声音迅速逼近。两个人同时回头——一只犹如水银铸成的斗牛犬一个漂移转过弯道,向着两个人直直冲过来,边跑边张开嘴。慎元眼睁睁看着那张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大得堵住了走廊,好像一个银白色的无底洞。

慎元目瞪口呆,喃喃:“它发挥创意的部分真的很烂……”

话还没说完,余光里腿影飞掠,一股旋风卷动衣角——

“轰隆!”

巨响惊天动地,慎元的耳朵差点被炸聋。他呆呆地扭头,看见方谢谢的右腿悬在半空,脚掌对住的方向上,三秒前还紧锁着的铁门正在缓缓张开。

身后,狂风卷至。

方谢谢放下腿,一把抓住慎元的手臂,拖着他冲进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一百八十度,用力甩上门!

门锁闭合与怪物撞在门上的时间几乎不差分毫,声音震天响,整个房间都抖了三抖。慎元害怕地后退,一眼瞥见门边立着根门闩,立刻窜过去抄在手里。门震得太厉害,手抖得更凶。失败三次后,他总算哆哆嗦嗦地把门闩插好了。

怪物又撞了几下后,似乎放弃了,“啪嗒啪嗒”的足音调转方向,渐渐去远。

方谢谢和慎元守在门前,提心吊胆地听着。直到那足音远得再也听不见了,两个人才同时放松肩膀,长出一口气。

“好惊险……”

“确实……刚才我真以为死定了。”

方谢谢像被抽光了全身力气,软绵绵地倒下去,脸贴住了门,咕哝:“会造成空间失序的混沌很少见,通常都是些弄塌圣诞树、把书变成乱码的小角色。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听到这里,慎元不由咽了口唾沫。憋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有机会问了。

“你……”他略一迟疑,小心地选择着词句,“不要认为我在打探隐私,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混沌、秩序什么的?我可是……以为碰到了鬼打墙。”说到最后,他微微脸红,显然是认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蠢透了。

方谢谢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因为我爷爷就是专门和混沌打交道的那种人。”

“什么人会专门和怪物打交道?”

“和怪物打交道的,当然是猎人。混沌是很特殊的怪物。普通人不管多强,最多也只能击退它,没法将它彻底毁灭。所以,爷爷那样的猎人才会被需要。”

说话间,方谢谢直起了腰,转向慎元,眼里闪烁着不一般的亮光。看着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慎元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实际上,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困惑一件事。

——为什么,我居然能看见……

方谢谢却毫无所觉,还在娓娓讲述猎人的事。

“……猎人曾经也是人类,但他们抛弃了‘人类’的身份,与‘鬼’联合,以获得杀死混沌的能力。混沌一旦死去,它们吞噬的秩序就会重新……”

“等等!”慎元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方谢谢睁着一双大眼,困惑地望着他。

慎元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然后逐字逐句地说:“我们现在是在一间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里,对吧?”

点头。

“废弃工厂当然没有电,地下室也不可能有自然光,对吧?”

点头点头。

慎元看着眼前这家伙既天真又无邪,丝毫不知世事险恶的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混杂气愤的无奈,不禁提高声音,质问:“在理论上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我们竟然能看到对方的脸,你就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方谢谢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听你这么一说,果然是很奇怪。”

“不需要听我说也早该觉得奇怪了!”

方谢谢没接腔。屋内陷入了漫长而阴森的沉默。

这间屋子既阔又深,天花板也很高。墙壁、天花板与地板都被合金材料特别加固过,陈年的锈迹和污渍看上去就像干涸的血液。

照出这一切的,是一种既冷又暗的蓝光。感觉上,光源就在房间深处,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

在一段漫长的内心挣扎后,两人同时深呼吸,慢慢扭头。

蓝光渐渐照亮他们的脸,越过他们的鼻梁,投映在他们眼底。

他们的眼睛映出了光源,也映出了“魔物”。二者是同一样东西。

一株铁黑色的巨型荆棘。

荆棘紧贴着正对房门的墙壁,拔地而起。它粗壮的根撕烂合金层,深深陷进地底。从根茎中蔓出成千上万根枝条,枝条粗细不一,却都遍布尖刺,坚硬无比,表面浮动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在不知多么漫长的岁月中,荆棘生长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千百根荆条沿着墙面伸展,完全覆住了墙体。几根特别强壮的枝条甚至延伸到了另外两面墙和天花板上。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间屋子就会被荆棘彻底吞噬。

光是这样一株庞然大物就够让人震骇了。更离奇的是,黑荆棘竟在发光。

暗蓝色的荧光薄薄浮在荆棘表层,令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一种幽冷的气氛中。荧光把方谢谢和慎元的脸照得和鬼怪没啥两样。两个人都是一副如坠梦中、白痴一样的表情。

过了好久,两人对视一眼,鼓起勇气站起来,穿过房间,一步步走到荆棘近前。

从近处看,这株植物显得更加惊人。枝条错综交织,如同缠斗的黑龙;倒刺撕开墙壁,层层开叉,以此固着自身;棘刺相互勾斗,每一根刺的长度与威力都能与小型的匕首媲美,光是看着它们,人的眼睛就快被刺瞎了。

“这真的是……天然形成的吗?”方谢谢呆呆地问。

慎元干涩地笑了一声。两人抬起头,向上移动视线。

扭曲的枝条和匕首般的倒刺以一种富有压迫性的缓慢方式向下移出他们的视野。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两人同时与一对空洞的眼窝猝然相逢。

干瘪、下陷的眼睑,默默对着他们。

死寂,持续了三秒。

紧接着。

“呜哇!!!!”

“哇啊!!!!”

两个人分别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尖利的惊叫,跳起来冲向房间的两端,一到墙边就跳转身背靠墙壁,仿佛这样就不会惨死厉鬼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