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果然是……”方谢谢还在头晕,看啥都有重影,可他确信自己没认错,不由叫喊出声:“……那天晚上挂在荆棘里的干尸!我记得你的伞!”
男人不咸不淡地问候:“又见面了,晚上好。”
“不过你的肉又长出来了!”
“观察力不错啊。”
“这么说,你就是爷爷提过的那个……某一天忽然神秘失踪的‘鬼’!爷爷说你肯定是骗了太多女人,被她们分尸了!”
“真是香艳的传说。”
“你怎么会待在那种地下室啊!”
“可能是因为那里没人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大叫,说些蠢话。现在,请你抬起一只手——”
方谢谢好奇地照做。
“——大拇指放在下嘴唇下方,其他四根手指并排摆在人中,然后五指合拢。”吩咐完后,鬼瞥一眼方谢谢,看到他已经捏住了自己的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便满意地点点头。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方谢谢的肩膀,屈膝,“嗖”地跃起!
方谢谢被猛拽上天,本能地想尖叫,右手却还紧紧捏着嘴唇,只能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叫。鬼越过公路,灵巧地落在高架桥的防护栏上。一瞬间,桥下的车流灯海尽收眼底。
“尽管刺眼,却也有种破坏性的美感。”鬼俯瞰着脚下的灯海,低声评价。
他抓着方谢谢,弯屈膝盖,再次起跳。
双脚离开栏杆的一瞬,公路上传来了商霜的喊叫:“别放他走——”
一阵旋风扑面而来。
前方空气中,先是浮现出轻微的扭曲波纹。波纹开始转动,转速加快,波纹间隙隐隐浮现出黑色的残影。无数残影在疾旋中凝结为实体,一边旋转一边坠落,化作一柄黑铁铸成的长柄六角伞,落在了一只悬空的惨白手掌中。
伞柄与手掌相触的一瞬,铁伞陡然翻转、坍塌,变成了一面漆黑的羽扇。三枚黑羽疾飞而出,直射鬼的胸口。
电光石火间,鬼反手抽出油纸伞,挡开袭来的黑色羽毛。黑羽在伞面上激起一长串火星,弹向一边。危机暂时得到化解,鬼却也被迫抓着方谢谢落回了公路。
前方,一袭黑袍从天而降,取代鬼落在了防护栏上。
黑袍像被衣架撑着似的屹立不倒。方谢谢定睛一看,才发现袍子里竟然还有个人——握着长柄六角伞的人。
那人瘦得像道闪电,白得像冻肉上的霜花,浓黑、泛油光的长发像披风一样裹着他的肩膀。宽大的红衽黑袍罩在他身上,压得他脊背佝偻。脸上的皮肤绷得太紧,没有留一点余地给表情变化。一顶漆黑的高帽几乎淹没了他的脑袋,帽檐下,一对异常的眼珠隐约可见。
眼白部分漆黑一片,惨白的瞳仁却像死鱼一样呆滞。
纵然是再无知的人,看到那双眼睛也会立即意识到,那家伙不是人类。更何况,随身携带的伞和白色的瞳仁,早已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
那是另一只鬼。
与人类并存在地球上,却以黑夜为主要活动“舞台”的——夜行性智慧生物。
两只鬼,一个站在路中央,另一个立在栏杆上,隔着灯光闪耀的混沌空气静静对峙。
夜风吹拂。栏杆上的鬼率先开口:“星日马,你居然没死。”
那声音毫无生气,像屋檐下的冰柱跌下地,碎成一大堆冰渣子。
公路上的鬼轻笑一声,“死了十年,也该死够了。你倒还是老样子,范无救。”刚说完,他又悟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瞥商霜,“只多了个跟着你学暗器的小姑娘。”
范无救用那双死鱼眼盯住方谢谢,干巴巴地说:“你不也一样在自找麻烦?”
“麻烦”立即抬起一只手跟范无救打招呼,“你好啊,我叫方谢谢。我在六分仪街开了家茶楼,叫‘守序善良’,你有空的时候可以过来……”
“我教给你的动作,可以继续保持。”星日马淡淡地打断他。方谢谢颇迟疑地抬起右手,再次把自己的嘴捏住。
两只鬼各自收回视线,继续闲聊。
范无救说:“笑君子并不打算放过你。”
星日马说:“我也未曾期待他突然有了仁恕之心。”
“这种时候,你却破例把一个人类变成了‘夜刃’。我该对他说‘恭喜’还是‘节哀’?”
“你在同情我旁边这个聒噪的小子吗?他可是在完全明白会面对什么的情况下,自愿握住了华榴伞。”
“即使突然因你而死,他也不会有怨言么?”
“以他的性子,大概是不会反对这句话的。”
“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为何不?”
“很好。”
这句话说完,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寂静陡然崩坏。
范无救转动伞柄,黑铁六角伞重新化作了羽扇。他放平扇面,轻轻一挥,几十枚羽簇闪着寒光扑进夜空,宛如夜鸦群袭!
鸦群的目标,正是捏着嘴巴站在那里的方谢谢。
星日马神色微变。他反射性地一动,眼角忽瞥到了不祥的反光。余光中,一大片细如牛毛的黑针正朝他扑来,针海背后,是商霜冷酷的面孔,以及为放针而扬起的双手。
商霜和范无救,竟在完全没有商量,连眼神交流都没有的情况下,同时发难。他们的目的简单且一致——方谢谢和星日马,不能活着离开这条公路!
电光石火间,一人一鬼身周的气氛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方谢谢的眼睛映着疾驰而来的羽簇,越来越亮。
星日马披在肩上的宽袍逆着风飘了起来。
光影交错。
嗤。一大片黑针一根不漏地插进沥青路面。商霜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叮,叮叮。三根羽簇被方谢谢以迅疾的腿法踢落在地。紧接着,他痛呼一声。两根羽簇分别射中他的小腿、上臂,他失去平衡往后直摔,眼底映出了闪烁寒光的黑色羽簇——以及飞速坠落的油纸伞。
华榴落在他身前,“哗”地撑开,形成一面无死角的盾牌。大量羽簇与伞面相撞,伞面上爆开了宛如雨中水花的火星。那看似脆弱的油纸伞面,硬度竟堪比钢铁。
与此同时,方谢谢也一屁股摔倒,大口喘气,心有余悸。
——好、好险,差点就被射成刺猬了!
“你竟想把范无救的‘乌啼蔽月镖’一枚枚踹下来。”星日马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旁边,用三根手指轻巧地拈住伞檐,拎起,合拢,嘲讽道,“我都不知该夸赞你的魄力,还是训斥你的愚蠢了。”
方谢谢的伤口疼得锥心刺骨,只能吸着凉气,尴尬笑,“那什么镖看着也不是很快……”
“确实不快,可也比你快多了。”说完,星日马一掀眼皮,盯住范无救,语调低沉得有些可怕,“你以前,可不会对未曾袭击你的夜刃出手。”
范无救“咯咯”笑道:“规矩是死的,鬼是活的。我们楼子里,向来没那么多规矩。”
听到这句,星日马低下了头。不知为什么,方谢谢感觉他这个动作像清晨石板上的白霜层,冷冷的。
商霜在后方说:“我的针没有射中你。”
她的声音仍然冷静,却更像是刻意维持的了。
方谢谢也正敬畏地盯着地上插的那一大片黑针。平心而论,让他试着把范无救的什么乌什么月镖踢下来,他完全OK,毕竟那些飞镖很大只,作为目标来说够显眼。可要是商霜那片既细又轻的针朝他飞来,他估计自己当场就要傻眼,只能乖乖等着被射成插针垫。
而星日马……方谢谢当时忙着对付飞镖,没注意旁边,也不知道他做了些啥,居然在一瞬之间就让那片针落了空!
星日马沉默着,一动不动。
可他的影子却动了起来。
——不!
不是影子在动,而是影子左、右两侧各出现了一道新的影子。它们围着星日马缓缓转动,最终,三道影子平均分布在他身周。
每道影子都有了动作,每道影子的动作都不一样。
第一道影子拉紧肩上的宽袍。
第二道影子将华榴伞尖朝下拎起在眼前。
第三道影子抬起头。
“那我就来教教‘刻夜楼’,什么是规矩。”
低沉的嗓音微妙重叠,竟似三个拥有一模一样声音的人在说话。
商霜尚不明就里,范无救却神色大变。
“——‘超光’步法!”
话音未落,他一抛黑羽扇,羽扇再变为六角伞。铁伞在他手中“滴溜溜”旋转,模糊成一片虚影,伞下之鬼的身姿也随之变得模糊,感觉下一秒就会连人带伞一起消失。
但在那之前,星日马松开了手。
华榴伞笔直地坠落,划过空气,伞尖触地,陷没。仿佛地面根本不存在般,赤色的伞安静地没入了地底。
连伞柄也消没的一瞬,星日马足下“轰”一声燃起了赤红色的烈焰。
三道影子倏地分散,宛如离弦之箭,射向三个方向。
三道挟着赤焰的残影奔入公路、射进夜空、纵向范无救,紧接着——
范无救像出膛的火箭炮一样直飞出去,一头栽进沥青路面,又滚出去好几米远,裹着赤焰痛苦地翻滚、惨嚎。
商霜在空中划过一道陡急的弧线,重重跌进她自己射出的针阵。上百根黑针同时刺入她的身体,她的眼球暴突出眼眶,呻吟声像咳不出的浓痰,“喀喀”卡在喉头。
最后一道残影笔直地从高空坠落,足下赤焰疾速膨胀,一眨眼便砸进了停在路中间的黑色轿车!
钢铁变形,油箱破裂,电弧乱窜……不一瞬,轿车猛然爆炸,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公路中央熊熊燃烧。
火中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的鬈发映着火光,如同静燃的焰风。逆光中的瞳仁,更是骇人听闻。
眼珠炽白如炬,眼白赤红似焰,眼神的温度却几近冰点。
那不是人的眼睛,也不全是鬼的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噬鬼的夜叉。
星日马开口了,嗓音并不高,却有种平静的压力。
“我以前从不带夜刃,现在既然带了,我就希望他活着。就算要死,也是在公平的战斗里死。”
“刻夜楼在别处守不守规矩,我管不着。但在我眼皮底下,就要按我的规矩办。”
“十年前,我杀了鸦煞。为了复仇,笑君子用血荆棘关了我十年,血荆棘的芽吮着我的血肉长成了参天巨株。笑君子若还嫌不够,再来就是,只是莫再派手下来送命。”
说话间,他走到针阵面前,俯视着浑身是血、瑟瑟发抖的商霜,轻声说:
“回去告诉笑君子,夜叉回来了。”
又一波爆炸撼动路面。火光冲天,辉映夜空。